“……”步度根沉默着打量了一番典韦和赵云。
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着实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哪怕她这会儿表现得很有礼貌风度,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的安全感。
比起吕布,那赵云还算是个小将, 也瞧着要文雅沉稳不少,可这典韦却是个实打实的魁梧凶悍模样。
光是看他手中拿着的武器分量, 都不像是什么寻常武将。
但步度根也不敢小看赵云就是了。
他能被乔琰用来和上一次袭营的人相比, 可见在这位并州牧的麾下也不是什么等闲之才。
他连忙回道:“比试便不必了,乔并州若是想要击败我等,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已, 倒不如先来谈谈交易。”
作为一个很识事务的鲜卑头领, 步度根当即三步并做两步地迈到了那几个箱子的面前。
方才只是远距离看来, 还不那么明显, 现在他却发觉了些异常。
他从其中一个箱子中捡起了一块煤炭, 转过头来狐疑问道:“若是我没听错的话, 乔侯说的是, 煤炭残次品?”
这若是残次品, 那他们这些鲜卑人用的是什么?
要知道他们在燃料匮乏的时候, 其实是用牛粪来充当燃料的!
乔琰仿佛丝毫没看出步度根脸上这怀疑人生的表情, 只是从容回道:“并州雁门新发掘出了一处煤炭矿藏,如今正在开采而已。”
她并不必担心步度根会因为知晓此事进攻雁门。
在他两次被人直扑老巢后,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不明智的举动。
雁门的防守也足以将他拒之门外。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若非人手不够充足,这煤炭矿藏还应当再多开辟些才是,不过或许明年, 可用来交易的残次品质量也会更上一层台阶。”
“你看这交易能不能做?”
乔琰的问题打断了步度根在听到她说“人手不足”四字时候生出的遐想,他收敛起了表情,连忙回道:“能!如何不能?”
只要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安然度过冬天,保全有生力量, 确保胜过其他支部的领袖地位,这位乔侯便是哪一天直接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都没什么问题!
当然,乔琰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她只是要先在步度根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而后在适当的时候将其引发出来。
也恰好趁着这一趟北来,给并州再增添一批战马资源。
要知道,她接下来的对手,可是那凉州的董卓!
对方是不缺骑兵的!
几乎也便是在乔琰与步度根商谈这交易与提前交付的岁贡期间,这位西凉的前将军已经在李儒的建议下,又往洛阳城推进了一日的行军路程。
这当然不是何进对他们下达的旨意,甚至还因为这屯兵过近,被何进派出了种劭,对他们做出了一番阻拦。
但李儒觉得,这才是一个对董卓来说随时可前进一步的好位置。
而在这董卓兵马所处位置的僵持商定中,时间也已经很快走到了——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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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像是个在洛阳近日来的紧绷氛围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当久处病榻上的帝王忽然平复下了几分神情的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天还是到了。
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宏让人搀扶他起身走到了嘉德殿的窗边,寻了个坐靠之处,朝着外头看去,将目光停驻在了庭院中的一支春花之上。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刘幽州启程上路了吗?”
七日前,快马疾行前往南阳的使者抵达了那羊续太守所在的官邸,在宣读了令他就任太尉的消息后,却被他接引入内,欣赏了一番他那一贫如洗的屋子。
在南阳这等富庶大郡,他何止是从未收取郡中任何一人的贿赂,也未曾积攒一点余财。
这番展示的意义不言而喻,他并没有多余的钱财用来上任三公之中的太尉,也没有钱给这位负责宣旨的小黄门以奖励。
刘宏已然病危的消息并没传得沸沸扬扬,那小黄门还是按照往日办事的规矩,带着圣旨折返了京城。
若是换了往日,刘宏早该发怒了,但他只是说了句“时也命也”,便重新下达了新的旨意——
以幽州牧刘虞为新任太尉,保留其幽州牧位置不改,先回朝述职几日,再折返回幽州稳定局面。
渔阳之乱已平,刘虞的暂且离开并不会影响到大局,却无疑会作为一支皇室宗族的支援力量。
而拒绝了太尉位置的羊续被改任为太常卿,同时免去上任的礼钱。
可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昨日传到了京城,羊续还没来得及赶赴京城任职,就已经病死在了南阳。
这条消息,张让犹豫了许久,还是告知了刘宏。
那毕竟是一位身居两千石官职要员的死讯,不能欺瞒上位。
可值此传位之路坎坷,他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处境中,再度收到了此等噩耗,刘宏闻讯又不免昏沉了好半日。
直到重新清醒过来后,他才下达了赞颂羊续品德以及让泰山郡拨款给泰山羊氏的指令。
再便有了今日之问。
随侍在另一侧的赵忠很想说,陛下或许是糊涂了,那委任诏书从此地送达幽州都还要些时日,刘虞与各郡太守交接官职也还需要些时间,若要启程动身,起码也要到十日之后,又哪里可能现在已在路上。
但他看见刘宏此刻的目光分明是一派清明异常的样子,又哪里是什么犯了糊涂的状态。
在他望向那枝头一朵盛极之花的时候,那种目光里分明是希冀之色。
他问的不是幽州牧刘虞有没有在路上,而是他给刘协选定的辅政大臣能否成功承担起这个责任。
赵忠哽咽了一瞬回道:“陛下放心,他已来赴任了。”
刘宏的指尖动了动,许久没再说话。
赵忠与张让二人都险些想要去试探他鼻息的时候,他才重新低声开口道:“我自解渎亭侯升至这掌握国之神器的位置上,迄今已有二十一载,二十一年中大汉屡有动乱,蝗灾寒冻大疫不绝于耳,待我死后,民众会如何评说我呢?”
孝桓皇帝与大将军梁冀相斗,他从大将军窦武手中夺权,正因为皇室与外戚又是提防又是合作的关系,他选择了在他看来最是安全的何进,但如今那何进的身边簇拥起了一众诛宦党羽,又因为传位之事跟他站到了对立面。
他以为鸿都门学能成为他悄然对抗世家的力量,却也只像是个书画风雅之地。
虽天下乱而不损,却也四海民怨沸腾。
“陛下——”
“时不我与啊……”刘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说,“死后之事不必再提了。我身故之后你二人该当如何做应当不用我再说,一旦得手,立即命令卢公执掌京中军务。”
卢植德高望重又有统兵之能,对大汉可称一句赤胆忠心,大将军何进死后,也只有卢植能让刘宏放心暂时掌控军权。
这也是他给刘协选定的第二位辅政大臣。
只希望等到卢植收到委任消息的时候,这京城中的局势还没有失控,不必要动乔烨舒的并州军。
在听到了赵忠与张让二人的承诺,以及蹇硕已经赶入皇城的消息,刘宏终于在心中彻底平定了下来。
哪怕此时他依然存有疑虑,这些被他交托了重任的人到底能否达成他所想见的场面,可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他身死之后才能开展的当口,他又何必再给自己增添庸人之扰呢?
他的目光依然看着那朵枝头的花,直到其中一片花瓣被春风从枝梢上吹落,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
而后,再也没有张开。
这位东汉的第十任帝王,终于在此时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睡去,可已经再也不会再出口说些什么了。
张让直到过了许久,才敢上前去确定,刘宏确实已然殡天。
那时不我与四字,便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若按照往日里的帝王殡天之事,此时这皇城之中的丧钟已该响起,告知洛阳众人天子大行一事,可张让知道,此时还绝不是他可以做出此事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在此时为眼前这位帝王,以及为他自己本人的未卜命运嚎哭的时间。
因为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与赵忠对视了一眼,由后者将刘宏的遗体搬回到了床上,而他则飞快联系了蹇硕,封锁南宫城门,又将带入南宫之中的守卫分布在四面的宫城城墙之上。
皇城的城墙本身就是洛阳的一道重要守卫防线。
在此时尤其特殊的是,只有天子在黄巾之乱后移居于南宫,太后、皇后以及两位皇子都居住在北宫。
而为了防止刘宏废长立幼之心坚决,甚至到了不惜打破虎毒不食子规则的地步,何进凭借大将军位置所掌控的兵力,在北宫的守卫上与宫中禁军几乎是对半开的,以防刘辩的生命遭到威胁。
但或许他根本不必做这等多此一举的事情。
刘宏哪怕觉得刘辩怯弱,不堪担负起帝王重任,也只是想让幼子刘协上位,从未想过要让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中的另一个给他陪葬。
在张让、赵忠以及蹇硕等人接到的密令中,也并没有这样的一条。
当何进领人策马赶赴南宫城墙之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这洛阳南宫被守卫成了一块铁桶。
瞧见那城头上隐约探出的半个脑袋正属于张让,何进冷笑道:“让公这是何意?”
他不由想嘲笑了一句对方的愚蠢。
自他所得到的消息,陛下身故大约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就算此地把守严密,以防他做出什么胁迫不敬之举,让刘宏得以顺利将遗诏确立宣读出去——
可当兵权在握的时候,有些东西绝没有那么要紧!
刘辩又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
哪怕他可能要因为带兵包围皇城而落上一个为人所诟病的话柄,只要他能在随后一口咬死,张让等人所持有的立刘协为帝的旨意乃是伪造,陛下重病期间已无行动能力拟立传位诏书,他依然可以成功将刘辩送上皇位。
更不必说,刘宏如若过世,那么何皇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在如今这个太后也同样拥有立储权柄的时候,刘辩的上位只会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大不了他何进就不要这个名声,直接包围南宫到其中的食物告罄,总能逼迫那张让投降!
他如今死守宫墙,也顶多是让这结局往后延迟上数日而已。
困兽之斗罢了!
他听得张让在城墙上问道:“天子仍在,大将军莫非要犯上作乱不成?”
何进难得能说会道了些,回道:“可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不过是念及天子为你等阉竖之辈所把持,想救天子于危难之间罢了。”
城墙上有好一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何进才听到张让重新奔上了城墙,说道:“陛下宣骠骑将军董重进见。”
不等何进说出什么话来,张让已经抢先一步问道:“大将军既只是要防备我等阉宦,总不至于连着骠骑将军一道也给提防上了,陛下要传旨意,莫非尔等也要阻拦不成!”
这话说的倒也理直气壮。
不过董重此时并不在这城墙之下。
何进直觉刘宏要寻董重,极有可能是依然不改要将刘协捧上皇位的心思,想寻董重为其倚托。
可何进又觉得,纵然是陛下给董重了什么旨意吩咐,那他用来对付张让等宦官的手段,也未尝不能用来对付董重。
他来便来了,难道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何进朝着自己身后望去,眼见除却郑泰这辞官之人外,其余人等,哪怕其中有先前反对他调动董卓进京的,此时也都团簇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他此时对抗天子遗诏的最大底气。
这着实是一番优势在我的景象。
想到此,他摆了摆手,示意人去给董重传信,让他前来此地。
比起何进领兵包围此地的有备而来,那董重便连官服都好像是被人给临时套上去的。
他虽有那么些个胆魄,却也没少对陛下将他给送到了这骠骑将军的位置上心有怨言。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位置唯一的作用就只是让刘宏让人去瓜分大将军的权柄。
可当环绕着何进的势力已经成型的时候,他这个骠骑将军非但分不到多少权力,反而会成为何进眼中的活靶子。
在听闻自己又在此时得到天子召见后,董重望着城墙,不由生出了一种“陛下害我”的想法。
但此时他也不免想到,若是让何进顺利将刘辩给送上皇位,若是他发起对另一方外戚势力的清剿,那么他董重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天子是否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让他和皇子协能够度过眼前的危局。
若是刘协能够登基,那么他董重必然会是下一任的大将军,也就彻底苦尽甘来了!
董重怀着这为数不多的期待,在何进的目送之下踏入了南宫,于张让的带领下进入了嘉德殿。
在这久病之人所住的宫殿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之气和驳杂的药味,连带着董重也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透过重重围帘朝着那床榻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在点上了幽烛的内室,床上隐约有个躺着的人影。
但很奇怪,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时常呛咳的状态不同,此刻寂静得让人几乎要怀疑,到底是否真有人躺在那头。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按照寻常的情况,刘宏早应该在此时出声了,可他非但没有,连呼吸声都好像在嘉德殿内已经消失了。
该不会……
“董骠骑,这是陛下给您的旨意。”赵忠在此时将一封圣旨捧到了董重的面前,也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迟疑地接了过去,刚生出了几分惶惑恐惧之感,都在看到这圣旨上意图安排刘协称帝的头两句后转为了狂喜。
既然陛下决意要立幼子为帝,也必然会有对应的法子才对,然而他往后看去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望董骠骑以社稷为重,舍命为饵,此事若成,汝弟将为我儿刘协之大将军。】
董重的瞳孔一缩。
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那素来被刘宏称赞其颇有勇力的蹇硕已经手持刀斧,从他身后砍来,一刀了断了他的性命。
他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中,只有从头颅断口处喷溅出的血液溅落在那道圣旨之上。
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砸在了地面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最后的一个想法是——
陛下啊……您为何!
为何如此心狠啊!
这显然并不只是已死的董重一个人的想法,手中握着刀斧的蹇硕还是头一次朝着朝廷要员举起屠刀,此时两只手几乎都在发抖。
可想到他们若是想要活命,只能按照陛下所制定的计划来走。
蹇硕被张让瞪了一眼,忙不迭地又往董重的头上再度补了一刀,将他的头颅给取了下来,以布帛包裹好后,跟随着张让一道回到了那宫城之上。
他只觉手中的包袱烫手莫名,在看到城墙下方队伍的时候,方才恢复了几分冷静。
那何进自觉稳操胜券,看向宫城的目光中也不免有那么几分猫抓耗子的恶趣味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蹇硕深吸了一口气,将包袱给抛了下去。
何进还在等着看人垂死挣扎的戏码,却忽见城墙上丢下了个带血的包袱来,径直滚到了他的马蹄之前。
包袱因为未曾捆缚得格外严实,便在此时松散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的那颗头颅。
此时只是黄昏时分,却还不到光线昏昧之际,何进清楚地看到,这颗头颅的主人正是才进入南宫的董重!
对方脸上惊愕的神情还被定格在死前的一瞬,也显然没有任何作伪的可能。
何进惊了一跳,将他驾驭着的那匹骏马都往后退了两步,在仰头朝着城墙上望去的时候,脸上更是不乏惊愕之色。
他当即怒喝道:“张让!你这是何意?”
哪怕这好像是个对他来说的好消息,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他随即就听到了从城墙上掩体后方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要比先前显得虚弱不少,充满着一种情绪上的疲累。
张让回道:“何大将军,这宫城之内成百上千人都是想要活命的,我张让虽是个阉人宦官,没有后辈,却也有兄弟亲人,也是要活命的!”
他继续说道:“大将军,可否容我问你个问题,若是你如了身边那些人的意愿,将我等宦官势力给尽数铲除了,届时他们已不必再用你这位大将军作刀,他们真的还能对你如此尊敬吗?”
“大将军,休要听他……”袁绍刚开了个口就被何进抬手示意,打断在了当场。
在城墙上的张让已又说道:“若是大将军你还背负着一个,为了让皇子辩即位而行逼宫之举的名声,士人之口有胜于刀刃,难道不会对您行口诛笔伐之举,直到将您给架空下台吗?”
何进的眉头动了动。
张让的这番话着实也是他心中所怀的担忧。
只是因为如今这些人还对着他好一番恭顺表现,北军五校的调度权柄也还处在他何进的手中,这才让他将这种担忧暂时给压制了下去,而让送刘辩即位成为他此时的头号要务。
他又听张让说了下去:“我不瞒着大将军,天子已然大行,如若大将军不敢相信此事,可先派你随从入南宫来瞻仰陛下遗容。我等数位常侍的尊荣都悬系于陛下一人之身,此时只能依靠转投大将军求活。”
“那骠骑将军董重身死于陛下的嘉德殿内,到底是因何事被诛杀的,大将军可自行言说。我等纵然手握皇子协继承大统的诏书,也可将其交给大将军。”
张让说到此时不免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极力遏制住自己在此时极力求生的挣扎。
“我等已为大将军做了一次刀,若是不容于将军,也唯有给先帝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想到大将军许也将步我等后尘,倒也没有遗憾!”
“你不必此时挑拨离间了,”何进掩饰住了心中的动摇,又往那董重的人头之上看了一眼,这才重新朝着城墙上望去。“你有何条件说来听听,我也并非不容弃暗投明之人。”
袁术袁绍两兄弟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
何进这屠夫看似说了句并无偏颇的公道话,可实际上有无被张让说动,他们两人绝不会看不出来。
又听那张让在城墙上说道:“请何大将军在派人入城见过陛下遗容与皇子协登基诏书后,只带二百人与二位皇子入南宫宫城,扶持皇子辩登基后,令新君下达一张保住我等性命的诏书。届时——”
“我等必将销毁手中所有不利于大将军与皇子辩的证据,从此唯大将军与新陛下马首是瞻!”
张让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大将军,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