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光熹年间乔琰想要请华佗正式入驻乐平的时候, 她就有考虑过将张仲景请来的事情。
也或许这个情况还应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就是在她决定于乐平种植薯蓣、积攒起第一笔身家的时候。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到了宋代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残简,其中关于杂病的部分就被整理成书《金匮要略》, 里面正有对薯蓣丸的记载。
从薯蓣联想到他并不难。
比起华佗在外科手术上的创举, 张仲景更长于中医从理论到实践的体系构建,以汉末大疫,也就是他所记载的伤寒病症形成了他的医疗方剂学的主要扎根方向, 对乔琰来说同样很有实际应用的意义。
虽然如今还不是张仲景在建安十年开始撰写《伤寒杂病论》的时候,但在桓灵二帝年间所发生的各种灾病,席卷至于南阳郡范畴的依然不在少数, 张仲景又是从十岁开始跟随同郡医者学习医术, 到如今已有三十年的时间了——
这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蝗灾和大疫,乔琰宁可损失一部分利益也要让各地庄稼中间隔种植豆类作物, 也要将酒业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又如何会错过张仲景这样的医中之圣。
若乔琰并未扶持刘虞在长安继位, 自己也未曾从原本的并州一地变成与荆州接壤的状态, 她是很难请到张仲景来此的。
谁让南阳张氏这样的士族身份和张仲景父亲曾经在职为官的履历,让荆州在察举孝廉之时毫无悬念地将他选了上去。所以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在荆州为官了。
身在并州凉州的乔琰无权将他调度过来,顶多邀请在野的华佗。
现在却是将他请来的条件和必要性都满足的时候了!
听卫觊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乔琰示意人将那南阳张氏的年轻人请到她的面前。
乔琰打量着对方有些拘谨的表现, 笑道:“现在已不是论酒会的时候,这里也是长安郊外而不是长安城中,你徘徊在此地未曾离去,也大可以解释成是要欣赏长安郊野的日暮风光,顺便醒一醒酒,难道我还能因此将你以什么窥伺之罪抓捕下狱不成?”
这年轻人尴尬的面色微有一缓,“并非是有意为之, 只是……”
乔琰道:“有话便说吧,我见你方才听闻高纯度酒能防治灾病的时候就举止有异,可见是有话要说。扭捏避讳反倒耽误大事,还不如直接说个明白。”
被她这一打断加之鼓励,那年轻人回道:“君侯容禀,我听闻防治大疫中有奇效而失态,实是因为,光和与中平年间大疫,我南阳张氏子弟由原本的三百余口陡降至二百余人,足有三成的子弟亲眷丧命,家中伯父自小学医,堪称医术精通,这两年间已将研习目标转向了伤寒症,骤听此物于大疫有用,却又需限额发售,便想……”1
“先替伯父多求购几份带回南阳。”
似乎是担心乔琰觉得他的用意,他连忙解释道:“我伯父确实长于医道,如若君侯不信,可令人往南阳一行。”
乔琰回道:“这就不必了,方才我已与伯觎确认过了,若非南阳张氏有张仲景,我还不会将你召来一问。不过求购一事便罢了吧。”
那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想着乔琰如此雷厉风行地推行限酒令,或许确实不该做出什么打破规则的举动。更何况他还是荆州人,而非司隶人士。
但他旋即又听乔琰说道:“昔年何伯求对荀文若有王佐之才的评价,如今文若任职侍中,才华显扬,确有王佐之能,我听闻伯求先生对张仲景也曾有一句评价,说他——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不知是否有此事?”
何颙这话中的评价说的是,张仲景虽然才思过人却没有做官的气韵,大约还是往天下名医的方向发展更有潜力。
以后世之人的眼光看来,这句评价说得倒是很精辟。可在如今这个还是官为贵医为轻的社会背景下,这话却显然不是一句很应当宣扬出去的评价。
大概也就是张仲景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是对他在医学上继续专精的肯定,自此勤求古训,博采众长。
他的这个侄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乔琰忽然提到此事到底是抱有何种态度,只讷讷回了句“是有这么回事。”
乔琰拊掌一笑:“那何伯求虽然身在邺城,我却相信他在品评名士上的眼力,既然他说张仲景将为良医,不若令他亲往长安一行,是为官还是为医,且自己来做个决断。”
“我自并州境内延请医者开班授课,编纂成书,提纯酒力,所为的无外乎是让大疫之中民众少受离乱伤病之苦。此事之中,为官者与从医者所能起到的效用,前者还未必就在后者之上,若能让人在其位谋其职,反为大善,不必强求。”
“因近年来的战祸与疫灾,朝廷本也有意增设医官位置,若张仲景真有此能,何不来此一试?”
那年轻人似乎未曾想到会从乔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神情有片刻的怔楞。
但在从乔琰的部从那里接过了如今修订到最新版本的《备急方书》,接过了一份酒精样品,以及一封由乔琰亲笔写就的邀请书函,还被人送上了回返南阳的马车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听到的确实是真的。
当朝大司马对他伯父张仲景的邀请也确实是出自诚心,丝毫也不见对医者的轻忽之态。
想到伯父在为官之时不忘折腾出的坐堂看诊之事,又想到乔琰所说的朝廷有意增设医官,这么看来,或许伯父还真能在此地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又并不会浪费了他早前在官场上的积累?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南阳!
乔琰目送着对方远去,可以确认今日这出论酒会已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完成了,甚至还有了一点意外的收获。
张仲景啊……不将这人请到自己的麾下,乔琰让人包饺子的时候都有点不自在。
谁让冬至吃饺子这种传统还是因为张仲景而起的。
他让人将羊肉和驱寒药物包在面皮之中煮成、分发给百姓的祛寒娇耳汤,就是饺子的前身。
到时候也就有个名正言顺将其推行出去的理由了。
酱油都有了,没有饺子那像话吗?
乔琰想到这里收回了目光,转头就见卢植用一种相当微妙的眼神看着她,“卢公?”
卢植沉吟片刻后方才问道:“烨舒啊,恕我问个问题,酱油这东西你到底是何时研制出来的?”
“卢公为何忽然有此问?”
卢植回道:“早几年你与我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东坡肉,简述其做法的时候说其是用酱与石蜜熬出糖色,但我总觉这味道并不像是你在信中所写的那般美味。我寻思着酱味不如豉汁之味,便用豉汁替代,虽也算美味,还是觉得差了几分,今日尝到了这酱油所烧的鸡翅,我才惊觉差在何处了。”
他狐疑道:“你不会在数年前就折腾出此物了吧?”
若按照乔琰和这些与会之人所说,酱油和原本的酱料真正突破性的进展还是在那个全料制曲的手法,通过这种生产方式可以减少盐的投入,也不必再通过加放肉类来平衡味道。
换句话说,这不是在有条件和有想法的情况下很难形成的东西。
乔琰干笑了两声:“五六年前就有了吧。”
当年让褚燕带着一部分薯蓣前往中原兜售,顺便带回了一部分流民,组建起了乐平山中的坞堡,所形成的成果其实还是挺多的。
但让卢植用豉汁代替酱油烧了这么多年,那还真是……可以解释的!
她接着说道:“不早早将其拿出来也是权宜之计,毕竟酱油要成所需要的盐还是不少的,酱油的出现也会冲击盐的销量,而盐恰恰是官营之物。若在当时的条件下贸然提出,以一州之地抗衡各州的盐业进项,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卢植若有所思,又听乔琰道:“如今的情形却大不相同,西宫盐池、运城盐湖和吉兰泰盐池盐池分别供给凉州、司隶和并州的用盐所需,且都有我方部从把守。若将用于倾售给世家生产酱油的盐以及对外售卖的盐进行价格调控,足以让盐和酱油各自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平衡国库的营收,具体如何操作,我会让人划定个标准的。”
说到这里,乔琰倒是又想到了一件事。
除却张仲景这位医圣身在荆州,好像还有一个人也在荆州啊。
蜀汉主持财政经济问题的除了诸葛亮之外还有个刘巴。
他虽然是在刘备入益州之后才归附于他的,但他实际上是荆州零陵人士。
他会从荆州进入益州,乃是曹操和刘备在历史上争夺荆州的一番变故所导致的。
想来,他如今应该还在荆州境内。
若是张仲景有可能因为长安朝廷对医道的重视而前来长安应征,那么,刘巴有没有可能因为调控盐价和酱油的价格这种事情被启用呢?
就算他如今还没有为官履历,总得先将他给抓到麾下来学习做事,培养培养主持财政的经验。
刘表连自己长子都舍得送到长安来为官,顺便充当人质,肯定不会舍不得一个刘巴。2
她这思绪一打岔,被与她交谈的卢植看出了点端倪来,便问道:“其中是还有难办之处?”
卢植看得很明白,乔琰要将这酒业从各方收回,为的绝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对于蝗灾旱灾和大疫的提防,自关中平定后的渭水整治与水渠开凿之事也是为了抗衡天灾。
有这种危机意识并不奇怪。
人力所能企及的事情,在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股势力后,好像真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
卢植越是深入了解她所拥有的实力,也就越是觉得,冀州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瓒,以及其他影响到他们收复天下的势力,迟早也会被一个个解决的。
唯独这天灾,实在是最为不可预知的东西。
“倒不是难办,”乔琰回道:“我只是觉得还有些缺得用的人手罢了。卢公也看到了,今日这场讨价还价之中,有些人虽未跳出来提什么反对意见,但其目光浅薄短视,利益为上实不需多言。”
她笑了笑,“罢了,不提此事,总归这些人也非同道,何必让自己因他们而觉不快。我听闻卢公在将幼子从涿郡接到长安后,这孩子近日总是跟在长文后头跑,学些律法知识?”
卢植当年孤身赶赴长安的时候,考虑到他身在董卓的地盘,或有性命危险,便并未带上家人,只让小儿子随同两个兄长在涿郡过活。
他将幼子给接来长安的时候本是想着,先培养上两月的父子感情,就将他给送去乐平书院读书,偏偏因为他和陈纪陈群在长安城里做了邻居,卢毓没两天就跟陈群搭上伙了,天天跟在人家后面问长问短的,就差没直接把老师这种称呼也给喊出口。
陈群也乐得教这个聪明的孩子,正好也能跟荀彧多了个闲聊的话题,讨论如何点拨学生。
总之陈群和卢毓得算是一拍即合。
卢毓是开心了,不仅平白得了个优秀的老师,还能跟父亲多些相处的时间,卢植就有点郁闷了。
卢植和陈纪的年纪也就只差了六七岁,结果自家儿子要管对方儿子叫老师,这都叫个什么事。
但眼见卢毓在长安城中似乎找到了发展的方向,卢植还是乐见其成的。
现在听到乔琰说自己缺人,加上提起了卢毓这小辈,他便回道:“让他跟着长文多学些也好,过上几年等乐平书院中的那些小辈也学出师了,也就没那么缺人。”
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那个出色的小儿子,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卢植也没什么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伤。
何况,若非要有此感慨的话,在乔琰继任大司马,凌驾于三公之上的时候,他便可以发出来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乔琰回道:“是啊,希望能快一些吧。”
若不是不能揠苗助长,她都想将有些人打包上岗。
但现在……她还是靠着长安城投稿活动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在她将以酱油置换酒业的事情尘埃落定告知于刘虞后,便是早前决定的作品评选之事了。
那些为长安气象而做的诗赋画作随即被送到了桂宫紫宸殿内。
当布置妥当后,乍一眼看去,这朝会之地还有点像是书画店铺。
乔琰踏入殿中的时候就看到,辞赋与书画各自分列两边,可供负责评选的朝臣在走动之间将每一幅作品都看个清楚,密密麻麻地铺了满屋。
因这些文人个个将书写出的字看做是自己的另外一张脸,所以哪怕是辞赋这边的“卷面”也着实好看,当这些字被写在桑皮纸这等微泛润光的纸上之时,就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赏心悦目和让人对其持有欣赏的态度,甚至为之所触动,完全不能算是一回事。
比起那些辞藻堆砌的文章,除却王粲那篇已经在她手中过了一轮的神女送征赋外,最让她在此时有意愿停留的,还是那张士卒与狗的图画。
因为纸张到近几年里才又有了突破的进展,专业从事绘画的人并不多,颜料也要远比后世匮乏,这就让画作在整场中的数量少得可怜,更别说是出现《清明上河图》这等水平的作品。
反倒是这小小一隅的刻画,竟胜在了一个以小博大,以情动人。
乔琰朝着左下角的佚名看去,朝着一旁负责登记的人问道:“这作品是何人所做?”
长安民众以为要等到选拔结果出来,让获奖作品接受众人的再度评判之时,才会知晓这等匿名参赛选手的身份,对乔琰来说却没有那么麻烦。
这些作品的主人领取纸张的时候都做了登记,在将作品呈交的时候也做过记录。
她这边是能查得到的。
侍从翻了翻记录,回道:“这一份纸张……是卢公府中领去的。”
乔琰问话的声音不算太小,加上众人也都在看她的偏好,一听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卢植身上。
皇甫嵩顿时笑了出来:“卢公,匿名参赛,还画的是这等场面,很有童心啊。”
可卢植一听这话就愣在了当场。
等等!虽然他确实在当日的长安路展示中还专门和乔琰聊起了这个场面,但这幅画不是他画的!
他若要用新纸,也只需要和乔琰知会一声就是了,完全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想到他府中也只有他和卢毓两人,其结果不言而喻了。
这只有可能是卢毓那小子干出来的好事!
怪不得……
怪不得自家院子里最近时常传出狗叫声,一问那小子又只说是野狗。他肯定是将那条狗都给借回家来画了。
迎着朝中各位大臣打趣调侃的目光,卢植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卢毓啊,你到底都跟着陈群学了些什么东西!尽坑自家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