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回返长安前她还有几件事得做。
其一便是那将在四月进行的棉花种植之事。
秦俞因关中初平的缘故被调度去了长安后, 她在并州数年间所栽培的人手倒是也能顶替上她的位置,唯独棉花这东西算是并州的机密要害之事,还是得留一个主事人来负责。
这种活需要细致的心思,反正是不能交给张牛角来做的。
也显然不能因为贾诩在此地打着种田的名号赋闲, 就真把他完全当做这里的负责人。
谁让他的真正工作并不是种田。
加上他接下来还要和李儒一道, 把关乔岚和乔亭的出师考核, 没有这么多多余的心力可以放在这个上头。
乔琰盯着自己手头可用的人手, 想着棉花毕竟还是一个需要精心伺候的东西, 最后还是决定将贾淑给调到了这里。
贾淑就是那个因为被郭林宗品评人物厚待而改邪归正的并州标杆,在早几年间于并州负担的是农肥制作的工作。
因农肥已进入了流程化的制作, 他在如今所需要耗费的监管心力并不需要太多, 正好可以分来此地。
而他在前几年所接触的农肥也算是农事的一种,和秦俞有过不少交流配合, 在专业上也得算是对口。
此外, 秦俞又已在前往长安之前就将今年的棉种准备妥当, 将棉种扩种的范围进行了划定, 对去年的种植突发事件也已进行了整理, 对他来说的上手难度不大。
其二就是对剩余的这一点棉花的使用。
从去年十月的收获到如今已近半年, 绝大多数的棉花棉布都已经用在了其该当处在的位置上。
又因阳安长公主在邺城掀起了第一轮棉布风潮, 赠送棉布衣物给袁术陶谦和孙策打出了第二轮宣传, 麋竺也已将第一批棉布卖出了相当可观的价格。
此刻时已入春, 对棉花需求最为紧急的阶段已经过去,乔琰将剩下的这部分全部从仓库中取出, 也并不算是什么问题。
这批棉花的数量不多, 好在她所要将其派上用场的地方也不大,正好能覆盖这个需求。
其中的绝大部分被按照她的要求制作成了口罩。
正如贾诩所说的那样,土法水泥的特征是, 过筛的颗粒越细,最后形成固化的水泥也就越是坚硬。
她现在所需要的也恰恰是这个最为坚硬的状态。
为了达成这个效果,她就需要在过筛这件事上提高要求。
可既然是过筛,也便难免会出现粉尘飞溅的情况。
为了操作此事的匠人的安全考虑,在没有专业防尘口罩的情况下,先用棉布口罩来做出个防护,总是要比什么准备都没有要好得多。
最后剩下的一点棉布和棉花,则被她按照乔亭所绣桌布上的图案,做成了三个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偶。
一个被她挂在了朱檀身上,一个被她送给了贾诩,还有一个被她让人送去了乐平书院,作为对上个月月考头名的奖励。
贾诩拿到这个熊猫玩偶,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乔琰抢了他的东西这件事,他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反正桌布这种东西他也不缺,君侯口头应允的其他纹样桌布还得算是对他的赏赐。倘若她真能做到更进一步,这就得算是御赐之物。
但被她送回来了一个啮铁兽棉花模型,属实是让贾诩没有想到。
他翻开了随着玩偶一并送来的那封信,就看到上面写道——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让文和先生赋闲太久,既然先生都有如啮铁兽一样啃铜嚼铁的攻击性,怎么能强行要求他像是仙鹤山鹿一样隐匿林间呢?
等秋收之后她一定想个办法将贾诩重新调度回长安。
这个礼物就作为她会实现这个目标的承诺。
贾诩:“……?”
不!他怎么想都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得亏乔琰还在这封信中笔锋一转,提到了待遇问题。
说的是,念在他在平定董卓和李傕上的功劳甚大,当时也得算是从生死线上闯过来的,故而别人是每五日一休沐,也就是六天里有一天是休息的,等他到长安后,就以减少他接触要紧事务的理由,让他可以按照每四日休沐两日的方式来休假。
贾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乔琰给压榨习惯了,竟然觉得有这个待遇已经该觉得满意了,和其他人相比还能得到些优越感。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之下,他捏了捏手里的熊猫玩偶,又看了看自己没了桌布的桌子,最后决定——
给乔岚多布置点学习任务。
毕竟,若是他在前往长安前还要顶着个输给李儒的名头,那也未免太憋屈了!
而在另一头,那第三只熊猫玩偶被送到了庞统的手里。
乐平书院在三月末举行的月考,虽然有年级区分,但六个年级中的总分第一确实是庞统。
他在前来乐平之前所能接触到的书籍,就已是绝大多数人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
旁人看他是一派驽钝沉默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阅读量远在很多成年人之上。
与他那颗擅长思辨的头脑配合,造成的结果还是很惊人的。
在书院内的两三个月里,他又从藏书楼中翻阅了不少文书,获得了不少知识的补充。
为此,他也越发确定自己来到这里,当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面对考试这种对他来说新颖的评测方式,拿出了相当沉稳的答题态度,但在收到这个熊猫玩偶的时候,却难免陷入了纠结。
他朝着一旁的诸葛亮问道:“你说君侯给我此物是什么意思?”
他想到在第一次见到乔琰时候的情况,便猜测道:“莫非这是在说,让我不要拘泥于非黑即白的立场?”
庞统琢磨着,当时他和诸葛亮提出的品评人物方式,其实都有其局限性,难保就是乔琰在当时不便当面说出,以防对他造成什么打击,而是先对他给出了凤雏的评价,现在再来做一个提醒。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我觉得你不要想那么多,这可能只是君侯喜欢而已。之前杨主簿就因为想得太多,被君侯送去白道川降职处罚去了。”
大概是聪明人比较聊得来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和庞统的不打不相识,在庞统入学乐平书院,诸葛亮也跟着回返后,这两人也算是成了朋友。
虽然诸葛亮很是不忿一点,将庞统送来此地确认他无虞的堂兄庞山民,居然在见到了诸葛亮的二姐后,死缠烂打地也留在了乐平,但堂兄的事情不能连坐到堂弟,还是提醒一下庞统为好。
他出于直觉,乔琰可能只是随手干出了这送奖励礼物一事。
她甚至可能在送出之前都不知道月考第一是谁。
不过若要乔琰自己说的话,这可能也不能算是随手。
乐平书院中学子的年龄普遍不大,她这算是做了个先期测试。
诚然,在棉花的产量还不足以供给人人有棉衣可穿的情况下,除了用于高价出售赚士族钱财的棉布衣服之外,她没打算加入棉花玩偶的制作。但过上几年呢?
她策马行上子午岭之上秦直道的时候,目光便下意识地朝着东面的上郡看去。
因第一批棉花田的面积只有二百多亩,今年扩散耕作也只是扩散到了千余亩的数量,在整片上郡田地的范围内依然是不起眼的区域,故而当她在这登临高处的位置看去,也并不能看到那些棉花田的踪影。
但总有一日,她会让棉田成为不再需要遮遮掩掩的东西,成为上郡,乃至于是更大的范围内独树一帜的景观。
也总有一日,会让人人都能穿得起棉衣,甚至让棉花玩具成为一种生活中的常见之物。
她一扯缰绳,朝着南方而去。
后头跟随她一道回返长安的车驾中,装着的正是从并州开采出的石灰石、粘土、石膏,以及冶铁所生产出的矿渣。
这些东西会被送往长安做出进一步的加工。
当她回返长安后,也很快选定了这条水泥路所在的位置。
对如今的长安城来说,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从南面来的。
兖州豫州方向的人要想前来,还需要通过入潼关之前的漫长路程,故而绝大多数的人,哪怕是抱着迁移的想法,也只会止步在河南尹的地界上。
更多来投的还是益州和荆州的人。
那么这等具有长安标志意义的“奇观”,也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放在长安城偏南边的位置。
又考虑到眼下是春季而不是夏季,水泥路的养护期要有将近两个月,这期间不能有任何人与车马践踏在上面……
她思前想后,盯上了刘虞在登基那日走过的御道。
这无疑可以在不影响其他道路正常走动的情况下,利用一下长安民众的固有认知,以确保它在固化之前不会遭到人为的破坏。
干这种改造和之前调整长安城中的布局不同,还是要跟刘虞报备一下的。
之后这条路纳入长安的标志宣传之中,需要开放给民众走动,也是要跟刘虞这位天子报备的。
所以在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她就向着宫中递出了觐见的奏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入殿觐见的时候,上首的刘虞朝着她投来的打量目光,很像是在评估——
她是不是因为将兖州乔氏这个宗族给切分了出去,在情绪上依然有些不虞,故而早早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外一件事物上,以防自己再去多想那些糟心事。
但在听着乔琰将此事陈说后,他的思绪又被带了过来。
刘虞问道:“那水泥路当真能有此等宣扬长安的奇效?”
乔琰回话的语气格外笃定,或许是因刘虞已见过她数次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他好像很难不持有信服的态度。
她道:“陛下大可放心,此物用于实践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只要在道路成型之后权且一试便知。即便真有不成,便只当这是一条用于装饰的路就是了。”
“至于要如何让其与弘文馆一般,成为长安城的标志,请陛下拭目以待。”
听乔琰这么说,刘虞便放心让她去做了。
于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数日后就看到,那条本由青砖铺就的御用驰道,从桂宫通往南面城门的这一段,都被人给一点点敲掉了原本的地基,形成了一段比两旁行人所走的路大概低上半尺多的泥土路段。
“文若,你说这是在做什么?”陈群和荀彧途径此地的时候不免好奇驻足于此,开口问道。
同为颍川世家子弟,陈群和荀彧得算是在三五岁上就有了的交情。
当年那“真人东行”景象正是陈氏祖孙前往拜会荀氏,彼时的荀彧年纪尚小,被祖父抱在怀中,和置身车中一并推来的陈群,大概就是这等名士相聚景象中的年幼“围观群众”。
如今倒是他们也相继登上了政治舞台。
可眼前这局势,便是他们这等颇有远见卓识之人,也难以给出一个肯定的判断。
更让他们捉摸不透的,大概还是乔琰。
这位大司马先是毅然决然地和本家做出了一个立场上的割舍,让荀彧这种原本就被她一番操作给糊弄过去的,越发对之前还对她产生过怀疑而心生负疚。
现在在春耕最为忙碌的时节,她又将关中的耕作事务甩给了大司农和其属官,将演兵的事情丢给了赵云,折腾完了分宗立户之事回返后,开始捣腾起了这条御道。
荀彧远远看见乔琰戴着个特殊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将过筛完毕的土法水泥原料与水搅和均匀,朝着这半尺多厚的凹面中随同碎石和沙子一并铺了下去。
这举动可实在不太像是当朝大司马应当做的。
甚至并不只是荀彧和陈群有这样的疑惑,长安城中的百姓也对此大为不解。
早先乔琰领兵离开长安,又在刘虞亲自接待下凯旋的场面,都是这些人亲眼见到的。
现在她却一改先前统兵时候的意气风发,而是跑来折腾道路,谁看了都得觉得这是在自降身价。
偏偏身在中心的乔琰丝毫也不为这些打量的目光所动,而是盯着这些工匠将二十公分厚的水泥路面一点点压实,又在这条原本属于御道的水泥路和一旁的道路之间设好了排水沟。
随着这条水泥路的铺展,御道两侧的护栏也随之安装了起来,正是为了对其进行进一步的保护。
这些看起来只要一碰就会留下痕迹的糊状物居然会被铺在道路上,对于身在长安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
倒是这一个个铺路的工匠显然对这个新奇的事物操作得很是熟练,在这一挖一抹一平的动作中,瞧着不是一般的行云流水,大概也早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了。
陈群正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乔琰走到了他的面前。
直到乔琰喊了声“长文”,陈群这才回过神来。
她摘下了口罩说道:“我记得在新刑律中说过,在实际应用的时候是可以进行临时增补的?”
陈群回道:“不错。”
“那么劳烦长文与其他几位商定之后再加上一句吧,若是在两个月内踏上此道的,便按照徒刑处置。”
陈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对“两个月内”的限定,便问道:“这是一条只在限定时间之内生效的律令?”
乔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道:“等两个月后就自然见分晓了。”
找上恰好在此地围观的陈群,是给这水泥路再上最后一道保险罢了。
当然,为了防止还有什么意外跌摔进其中的,或者是明知违背律令也要前来试上一试的,让她这出计划付诸东流,乔琰还是专门留了人手驻扎在此地。
所幸御道两侧的道路足够宽敞,可以在被护栏和守军占据了路宽后,依然不影响行人的往来。
这些往来的百姓一边途径此地,一边看到灰色的泥浆填塞了凹陷的位置,朝着远方延伸而去,却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路面是被铲子铲挖抹平的,好像可以在上头轻易地留下痕迹,并不像是真正的道路该当有的样子。
证明了这一点不像道路特质的,也恰恰是乔琰本人的举动。
在这条路最靠近于长安城门的位置,她让人给她取来了一根铁棍,直接手握此物扎进了这路面之中。
眼见她这举动,在围观的人群中当即有人出声问道:“这样的东西要如何起到道路的效果?”
既然铁棍能这样轻易地扎在上头,那马车的车辙当然也能轻松地在上头留下痕迹,甚至极有可能直接深陷卡嵌在其中,落了个无法脱身的结果。
这样一来,若下一次再有天子要从桂宫往城外的灵台方向去,岂不是根本无法走这条御道了?
但回应他们的并不是乔琰的解释,而是她手持着这根铁棍,在刚刚浇筑完成的水泥路面上继续书写描画,分毫也没有将这些质疑给放在心上。
这诚然不是一种正常的书写方式。
可要知道,当年乔琰在领着吕布张辽等人北击鲜卑后,甚至能在石块上勒石记功,留下了诸如“于赫皇威,神武不杀”这样的字样,如今只是要在并未干透的水泥地上写字,绝不能算是难事。
此刻因为她这异常举动前来围观的人看到的,便是她在这里写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长——安?”
有人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落笔念出了声。
这是两个即便不识字的人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文字。
只因在长安城的南面城门之上,也同样有着这两个字。
乔琰将手中的铁棍递给了一旁的侍从,在往后退出几步后,看着自己的成果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不错,在这条水泥路的开端上,她留下的正是长安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