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麋竺这个选择, 从周瑜的口中提出来,让张懿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
他会对周瑜那条夺徐州牧之位的建议表现出意动,并不只是因为, 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有利可图的决定, 还是因为, 这是一项对扬州来说有足够的利益为之冒险的事情。
将战线北推到淮河一线,正是守江必守淮的布防准则。
——当然,此时还没有这种说法。
现下徐州身为要害, 乃是因为在孝明皇帝时期, 王景负责修黄河, 限制了黄河南侵后, 又于汴水修建堤坝, 让汴水与泗水在徐州的地界上安然交汇, 形成了其“北国锁钥”“南国重镇”的重要地位。
简单的说, 倘若孙策他们能协助张懿在徐州位处淮河以南的位置站稳脚跟,这对扬州方向的军队北上进攻中原, 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既然扬州不是如此大发善心, 让他一个赋闲在家的老臣可以得到再次上岗的机会, 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那这个合作就显得真实且可靠得多了。
让他去找麋竺谈谈,同样是这个逻辑。
麋竺作为徐州首屈一指的巨富,和天下各方都有着贸易往来, 尤其是和长安朝廷之间有着相当友好的关系,又是徐州本地的地头蛇,收容着一批各有其才的门客。
若是能让他站在张懿的这一边,对于张懿在此地发展大有裨益。
此外, 这同样是对扬州来说的有利之事。
孙策在扬州的根基还是太浅了,他要行兵力扩张之事还需要看扬州世家的脸色,尤其是吴郡的那些,没少因为他年轻而给他扯后腿。
在这种情况下,用财力来打开征兵的门户,就成为了对扬州来说的破局之路。
麋竺和长安朝廷的交好,并不影响他作为徐州人士,要在徐州也寻到对应的支持,才能确保他在此地的根基。
如果他看不上陶谦,有没有可能成为孙策的助力呢?
即便不对着孙策做出倾力相助的支持,只需要让麋竺在这场徐州的变故中获取到更大的利益,让他因此而做出一番回馈,对扬州来说就是稳赚不赔的利益交换。
周瑜并未想到麋竺身为徐州人士,却已经早早摒弃了地域之分,将自己的筹码正式押注在了乔琰的身上。
就像,他也并未想到,麋竺会出现在张懿所在的射阳,并不是为了躲避笮融,并观望眼下开战的局势,而是因为乔岚做出的安排。
他到底还是有些年轻,又面对着这样一块对扬州来说肥美的诱饵,于是在选择张懿合作这件事上投入了理智后,就难免觉得,无论是陶谦忽然丧命于笮融之手,还是麋竺作为一方重要的力量出现在此地,实在是他在冒险亲自前来徐州后的好运表现。
他必须成功唆使张懿达成此事!
张懿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彼此之间的共同利益,所以在又思忖了片刻后,同意了周瑜的这个建议。
不过要如何说服麋竺为他们所用,无疑也是个大问题。
麋氏的基业中心在东海郡,从东海的渔港到矿产,他们麾下所拥有的都不在少数。
虽然因为徐州的州府也处在东海,麋竺必须在陶谦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多少会受到一点限制,但这些限制实在是很有限的。
他为何非要转而支持张懿这个——曾经被人赶下台的败者呢?
这在情理上来说是说不通的。
麋竺作为一个商人,还是麋氏如今的领袖,论起利益权衡,远比大多数人要在行。
这个问题在他们找上门前,也被张懿朝着周瑜问询了出来。
周瑜回道:“把盐渎的一部分权柄让给他。”
张懿听周瑜如此回应,险些惊得跳起来。
盐渎是什么地方?
作为广陵郡治下的一县,此地盛产海盐,又因产盐之中对铁官的需求,元狩四年,孝武皇帝在大汉境内设立铁官的时候,盐渎就位列其中。
在全国也不到五十处的铁官中,它就是其一。
所以,这里也是广陵的盐铁中心!
把这个地方给麋竺,相当于将一部分官府的权柄给了商人。
但张懿沉下心来去想,又觉得周瑜此言有理。
对一个已经将家产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商人来说,只有那些原本是他接触不到的权利,对他来说才有着更加直接的吸引力。
张懿叹了口气,“都说有舍才有得,但世人听到这个舍的时候还是难免犹豫,不过再想想,要是连这个舍都不肯做,那还谈什么得呢?”
周瑜接话道:“张太守看得明白。”
张懿肯同意照做,让周瑜可以少费不少口舌。
让麋竺占据一部分盐渎的盐铁份额对他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对张懿来说却是实打实地割肉,哪怕他成功上位,这出让利也是对他州牧权威的削弱。
这也正是周瑜想要看到的情况。
至于让麋竺占领着盐渎,将家族产业陆续转移过来,对扬州这边会不会有利益影响,起码在眼前还是看不到的。
倒是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灵帝的熹平元年,孙策的父亲孙坚因为平定会稽许昌的谋反立功,被任命为盐渎丞,在他于此地治理的四年多时间里,在此地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影响,而孙策也是在此地出生的。
这里若能与扬州的地盘联结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件佳话。
张懿并不知道周瑜在此时还做出了这样的一番思考,只是回道:“这哪里是什么看得明白,我以前自视甚高,现在则是站在一个正常的视角看问题罢了。”
他起身,又道:“我去拜访麋子仲,此事宜早不宜迟。”
那笮融要在北上进攻的局面中抢占优势,进军的速度再怎么被南方的水网给拖慢,也必定会尽量图快。
倘若真让他掌握了舆论,并先打出了一场胜利,招募到太多的人手,那么就算他们可以利用张懿在广陵的残存影响募招兵员,又在扬州的协助下从背后发动进攻,对笮融能起到的威胁也有限。
难保不会被笮融先掉头给侵吞掉。
对于张懿这种效率,周瑜还是很满意的,他道:“那好,我同你一起走一趟。”
虽说这是暴露了他在徐州境内,可为了和东海麋氏牵线搭桥,眼下的暴露算不上什么问题。
和麋竺这等聪明人往来,也不必搞出什么藏着掖着的戏码。
还不如将事情都摊牌在他面前说,以显示出他们的诚意。
同时,周瑜的介入无疑也是在告知于麋竺,哪怕张懿会在随后成为名义上的徐州牧,在其中真正占据主导权的还是江东,莫要将这一点给看错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坦诚,也或许是因为给予商人一部分盐铁权力对于东海麋氏来说也有着吸引力,在张懿的这次登门拜访之中,麋竺虽然没有直接给出一个肯定的回复,却也露出了几分意动。
在离开前周瑜说:“子仲先生用来迟疑的时间可能并不太多了。”
这绝非是一件危言耸听之事。
笮融对着北面发难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徐州士人所能想象。
陶谦之死又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连陶谦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及时站出来支撑局面,以至于他甩在陈珪陈登父子身上的黑锅还真被一部分徐州人当做了事实。
承蒙陶谦恩惠的徐州人不乏投向他的,又有祖郎和严白虎旧部身处其中,于是当笮融的先遣部队越过淮河与东海郡的守军交手之时,还真占据了上风。
赵昱仓促北上,前往徐州的琅琊郡寻找臧霸等人出兵。
王朗领兵南下,意图拔除掉笮融渡河的这枚钉子。
这场快速爆发的交锋中,已让人清楚地看到了徐州方面文武分家的弊病。
倘若淮河以北的阵营不能尽快得到足够的武力支援,势必要在笮融这种不讲道理的宗教队伍面前吃瘪。
麋竺或许可以说,他还能选择在此时回返东海郡,用东海麋氏的势力对淮北阵营做出支持。
因这是一出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或许还能给他谋求到不少好处。
但按照周瑜的说法是,就算麋竺这样做了,最后上位的徐州牧是谁,麋竺在他的麾下,地位能越得过陈登鲁肃等人吗?
如果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不选择更缺人的张懿呢?
反正,这也是一出雪中送炭。
不过,大概让周瑜也未曾料到的是,在此时的淮北,情况还要比他想的复杂。
在赵昱北上、王朗南下、鲁肃坐镇郯县、陈珪回返下邳镇守的同时,因陶商陶应二人还是不愿意出任徐州牧的位置,陈登说服了其他人,带着一队随从径直朝着西面而去。
他这出星夜兼程的赶路,正是为了前去沛国,请刘备领兵入驻徐州,接掌徐州牧的位置!
他们已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就算是从外头请来一个徐州牧,也必定要比被笮融侵占徐州全境,给徐州士族带来灭顶之灾要好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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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倒是好运气。”因徐州方交锋势力所造成的局面变化,乔琰这两日收到的徐州信件不在少数。
就算乔岚和乔亭都在徐州,为了减少跨越淮河所花费的时间,她们的情报还是单独汇总过来的。
要不是乔琰上一次给徐州下达指令的时候,让信使又往徐州多带上了一部分养在关中的信鸽,估计现在都要处在信鸽不够用的地步了。
此刻被她拿在手中的这一条消息,就是陈登朝着豫州而去。
想到历史上同样是由陈登力主支持刘备成为徐州牧,他现在是去做什么的已不必多说。
对于刘备会不会应允入徐州这件事,结果不必怀疑。
他或许会出于资历、礼法这样的理由拒绝进入徐州,以这等趁人之危的方式登上徐州牧的位置,但他不会因为这个事实拒绝陈登的建议——
让笮融这样的人主宰徐州,对大部分的徐州民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祸事。
说陈登是道德绑架也好,说刘备是时运到来也罢,总之这趟徐州他是不去也得去。
袁绍或许会不满于刘备撤出豫州的战局,但他更怕的是连徐州也将不再挂着邺城朝廷的名头,所以必定会让刘辩下旨,册封刘备为徐州刺史或者徐州牧。
可是,乔琰怎么能让他如此轻松呢?
从德行上来说她对刘备没什么意见,甚至对他还有几分敬佩,但从立场上来说,他们既然是敌人,那就不能怪她要弄出些给人添堵的事情。
比起让刘备占据徐州,与扬州这边相互制衡交手,彼此消磨实力,乔琰更乐于看到南方的各个势力都是支离破碎的状态。
孙策如今还未曾全据扬州,扬州豫章郡的太守黄祖,和他之间还有着杀父之仇。
徐州也不能太完整才对。
被乔岚和乔亭促成的划淮河而治的局面,才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
这样一来,在扬州和徐州的境内就会有起码四方势力。
乔琰又拿起了麋竺让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在信中他提到了周瑜和张懿对他发起的拉拢,问及他是否该当应允。
“盐渎啊……”乔琰朝着面前的徐州郡县图看去,目光在广陵郡的沿海县名上一扫而过。“盐渎这个地方,就算他们不提,我也打算让麋竺握在手里的,现在能少费一点话茬也好。”
但事实上,盐渎并不是乔琰在给乔氏姐妹布置的任务中,需要她们拿到的这一个港口。
这个需要承担起海航进军作用的港口,握在麋竺的手中,与直接地握在她的手中,并不是同一回事。
考虑到盐铁行当对于徐州本身的重要性,乔琰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港口就算会在权力,或者说是利益上让出一部分给麋竺,在驻防驻军上也绝不在少数。
这就让一些相对而言秘密的事项不适合在此地展开。
所以还需要她再选一个地方。
恰好,她还真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若是刘备带着邺城朝廷的旨意进入徐州地界,不,就算没有刘备的这一出,周公瑾也要说服张子泰往长安派遣个使者,索要一个正式接掌徐州讨伐笮融的名头。以奉孝觉得,我若是说要以驻兵于海陵,来换取长安朝廷给出这个位置如何?”
驻兵海陵!
海陵位处于长江以北,广陵郡的南部,乃是长江入海口的所在。
这个驻兵申请……
郭嘉回道:“若我是周瑜的话,我此时的第一反应必定是,君侯要借着这个驻兵申请敲打敲打扬州。”
“他难道不需要受到警告吗?”乔琰回问道。
可别说什么周瑜是为了探查祖郎的动向才会前来的徐州,都插手到徐州境内的州牧位置上了,总不能因为他和长安之间有过交易,就可以放任他这样的僭越举动。
乔琰要对他做出警告敲打实是合理。
郭嘉道:“当然应该,不过这件事在袁绍那里大概会有另外的一种理解方式。这意味着君侯对张懿做出了最为直接的支持,虽没有直接涉足到淮河一线的争夺战中,却也是立场支援的表现了。”
乔琰笑了笑,“可这两件事都不是我们目前最需要达成的目的。”
她需要一个港口的真实意图,已经在给乐平书院学子所布置的命题作文之中有所表现了。
为了进一步弱化这第个目的,她也会让乔岚和乔亭在徐州境内对前两个目的再进行一番舆论强化的。
总之,现在她不仅处在幕后,还处在了进退之间最为有利的位置。
郭嘉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对她放出乔岚乔亭,以这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达成了目的深表叹服。“君侯现在只需先知会麋竺应允张懿,而后等着张懿的使者来到长安,就已经够了。”
“说不定……”郭嘉想了想乔琰和张懿之间的旧怨关系,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君侯还能在朝堂之上再表现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态度。”
“奉孝,过犹不及啊。”乔琰调侃道。
这就纯粹是此番变故的附加产物了,要不要再用此事来加深旁人对她的印象,完全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
比起考虑这件事,乔琰倒是更乐于做另外的两件事。
“现在,往并州方向发出两条消息。”
“其一,令征东中郎将在太行山隘口做出即将调兵的举动。”
她自己知道,她暂时没有出兵的打算,但袁绍又不知道!
去年也是秋收之前出兵的关中,今年兵精粮足之下想要直接进攻冀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总之麴义做出出兵的架势,袁绍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戍防于太行山一线 ,没这个亲自插手徐州战况的机会。
这既是给刘备入徐州再提供一项帮助,也是给张懿减少一点对手的压力。
也或许,这也是在干扰邺城朝廷的精神状态呢?
她继续说道:“其二,将我那两位侄女在徐州的作为全部告知于上郡的那两位。”
乔岚将张懿从这片徐州乱局中挖掘出来,也将麋竺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引到了张懿和周瑜的面前,乔亭则想出了以孔明灯给笮融造势的方法,又在广陵郡为亲力亲为礼佛之说制造舆论,促成了陶谦之死,这些在乔琰看来都是可圈可点的表现,一时之间也难分出个高下来。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儒和贾诩之间有一场带徒弟的比斗吧?
“让他们两个决断出个胜负,输的那个来长安走一趟,要是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得出结果,那就一起过来。”
乔琰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等等,我忘了……之前与文和先生说过,原本就该当让他在秋收之后来长安的。那不管输赢,他都得过来了。”
秋收将至,长安的各项事务又要进行细致的划分和推进——
这两个人有手有脚有脑子的,凭什么继续在上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