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什么给他留下的里应外合机会, 分明是身在此地的曹操和郭嘉联手,将他和臧洪都给骗入了这处陷阱之中。
他无法确定臧洪和张超到底是何时被困入的城中,双方之间又到底有着多么悬殊的实力差距, 但他能看到那些平丘城中的守军在此刻所表现出的样子,那绝不是彼此相持中找到了突破口,而是在绝对的困境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当臧洪身死的那一刻,这根救命稻草已在中间被拦腰斩断了一截。
紧随其后的,是曹操的骑兵已更为强横的姿态冲入了这一道豁口之中,哪里还有先前为人所鱼肉的样子!
那些在躲避之中看似狼狈的士卒,其实全是由曹操在等候袁绍入套之时筛选出来的精兵,在以军帐为遮掩的逃窜后, 他们已在此反击之时操持着近距离进攻的弩机, 朝着识别出的袁绍下属发出了致命的攻击。
袁绍仓促后退, 退入了那群世家私兵的重重保护之中,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在许攸建议他不要冲到最前面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什么自尊心便对此置若罔闻, 而是让自己符合身份地处在庇护之中。
否则被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射杀的,就绝不会是臧洪,而是他袁绍!
不, 此时再多想这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危机无益,他要想成功脱困,可远比那方才的一箭射出所面对的更多。
他也已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正在高呼着什么,随后, 这些士卒便像是唯恐袁绍听不见一般,将这一句话给齐声呼喝了出来,传入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脸色一变。
他们喊什么“进攻”也就罢了, 偏偏他们喊的是“恭迎袁大将军莅临兖州”!
他差点一口气没有续上,从那坐骑之上摔跌下去。
周遭的混乱场面中,他无法确定说出这句话的始作俑者身在何处,只感到现在有无数道看似恭敬实则嘲讽的目光尽数落到了他的脸上。
想到钟繇在此前脱身,袁绍实不难知道他们为何会喊出这样的话来。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直面这份“尊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入城!”许攸忽然出声,打断了袁绍在此刻的怒极情绪。
在眼前无端显得光怪陆离的光线里,袁绍甚至怀疑许攸是疯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提出这等入城的建议。
别看平丘城内有城墙作为阻拦,但先前臧洪和张超没能突围而出,再加上他们的这一支队伍,难道就能在局势上有所反转吗?
“明公若是此时撤兵而逃,难道就能逃脱吗?”许攸急促发问,“我等败绩已现,对方却是有备而来,一旦撤兵,秩序紊乱,反有大祸。请明公即刻护持臧子源尸身冲回平丘城中!”
袁绍的目光未曾脱离许攸的面容,也就并未错过,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一瞬朝着周遭看去,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
他陡然意识到,许攸让他入城或许并不是入城,而是给他更换一批护持逃离的下属。
这才是真正的逃生之法!
袁绍不再犹豫,当即做出了决定。
在他身边本就有一批此前以商旅形式伪装的近身护卫,在此刻依然还有着精兵的风范。当袁绍下达了命令后,这些以死士方式培养的护卫一面划开人群,一面朝着臧洪倒下的方向而去。
而那些早被眼前真刀真枪场面吓傻了的世家子弟,此时早就是六神无主的状态,一见袁绍这位大将军有了动作,连忙跟了上去,生怕自己落后了半步,便要成为此战中的牺牲品。
这等一个连带着一个的行动,竟让以袁绍为首的逆流入城并没有显得有多醒目。
当袁绍接近城下的时候,臧洪在士卒之中非同寻常的威信,让护持着他尸身回返城中的袁绍得到了异常周到的保护。
那是士卒对一位将军最后的敬重。
但袁绍显然没有对此怀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周遭总算不再传来箭矢贯穿士卒身体,刀剑交击造成死伤的声响之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便听到许攸对他做出了第二道建议。
命在旦夕的情况,让袁绍根本不敢在此时有任何一点行动上的迟滞,他当即在士卒的指路下找到了同样撤回城中的张超,厉声说道:“开启四面的城门,我等各择一路冲出去。现在城外之人都当我等想要尝试据城而守,曹阿瞒的精锐也就聚集在了方才那处,反而其余各处是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候,正是我等的机会。”
“可是……”张超直觉这计划并不太对。
这样的分散奔逃或许是他们将一部分人给送出去的法子,却必然要牺牲其中的大多数人。
但他刚开了个头便已听到袁绍打断了他的话:“张孟高,你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可用吗?我所带来的已是兖州境内最后一支能前来发起支援的队伍,臧子源又已因突围丧生,能有一条求活之路,总好过我们所有人都死在此地吧!”
张超的威望不及兄长,才智不及臧洪,在他二人都丧命后虽不敢将这等惶惑情绪暴露在士卒面前,在心中却还是难免有那么几分焦躁。
以至于在袁绍的疾言厉色面前,他只是稍一犹豫,便已被袁绍抢夺过去主动权了。
在此刻还有谁能质疑袁绍的决定?
一句“就凭他是当朝大将军”就已经足够这些损兵折将的队伍只能听从他安排。
这出军队的调动并未经由多少时间,袁绍本也不是想要让他们在这出四面奔逃中全都得到安全,于是当曹操策马抵达那由袁绍选定的突入之地的时候,这平丘城的城门忽然尽数开启,城中守军和袁绍所带来的士卒都在这一刻全数涌出了城去。
此刻已从那凌晨的昏沉光线转向了红日初升,但当这些士卒四下奔逃、意图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这一片光照并不能让人分辨出其中袁绍在何处,张超又在何处。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更能看得清周遭的情况,也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这些士卒表现出了令人为之咋舌的冲劲,甚至让人有一瞬间觉得,他们表现出的能力已绝非是陈留守军或者士族私兵的状态。
面对着这样的一出,曹操都不由拧着眉头,发出了一句感慨,“还是小看袁本初的应变能力了。”
“不,你应该说,他身边到底还是有能人在的。”郭嘉接话道。
袁绍或许会失去分寸,在他麾下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却不会。
越是危险的处境里,这等惯有急智的谋士也就能发挥出越大的效果。
在两人交谈之际,合围的队伍已朝着这些意图突围的将士射出了一片箭矢,先头冲锋的那一批根本无法在这样来势不减的阻拦中站住脚跟。
郭嘉眼尖地看到,其中倒下的其中一人还有些眼熟,好像正是曾经来过长安的兖州乔氏一员。
无论是因为弓箭入体,还是在这战场上倒下后势必面对的踩踏,他都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了。
但郭嘉可以确定,那是跟随袁绍的世家子弟会出现的结果,不是袁绍!
以袁绍对自己小命的看重,又有许攸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一批队伍之中。
这些朝着四面奔走,用以分辨出何处的防卫最弱的士卒,正是袁绍用来让自己逃生的探路牺牲品。
果然随后他们便听到下属来报,有数队骑兵在此时朝着东面突破了营防,逃奔了出去。
因他们出现得太过突然,加之同时还有一队骑兵北上而逃,东面的那一路竟没能被成功拦截。
当北面的那一路被曹洪拿下押送到曹操面前的时候,他和郭嘉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猜测——
袁绍大概就在那往东遁逃的骑兵之中。
只因此刻被押解过来的,正是张超。
那么成功脱逃的就是袁绍了。
一度在洛阳城中担任虎贲中郎将的袁绍,无论其在决策上曾经有多少失当,都不会改变他在骑射上绝非短板的事实。数年间的养尊处优也并未影响到他在这等处境下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更是在许攸的先后判断确实帮了他大忙的情况下,完全遵照着对方的指挥,从军营戍守存在的缝隙之中冲了出去。
直接往北逃回冀州,绝不是他们此刻的首选。
反倒是东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他们还没安全。
郭嘉等人从虎牢关方向进入兖州的骑兵,所用的马匹多为汗血宝马和并州名驹所产后裔,当袁绍等人杀出一条血路后便死死地攀咬在了后头。
袁绍根本不敢回头,只能仗着他和许攸以及自己的近身侍从马匹更为优良,将与他们这一路同行的其余人等都抛在了后头,依靠着这些人的阻挡让自己慢慢甩脱掉后方的追兵。
险死还生的压迫中,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就连呼吸也已变得急促了起来,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停下的时候。
在前方隐约出现城市轮廓的时候,袁绍甚至有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可他陡然意识到,这不是曾经在途径之中对他表达了欢迎态度的昌邑和巨野,是那城门紧锁的定陶。
但定陶也有定陶的好处。
他们能对着自己的进军陈留视而不见,会不会也能对他此刻的逃遁,报以漠然无视的态度呢?
更何况,在从曹操等人的围困陷阱里杀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显得远比来时脏污得多,头盔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时的样子,或许他们也就更不会将他看成什么要紧人物,只当他是个逃窜之中的骑兵而已。
说不定便能安然度过此地。
但还没等袁绍越过这定陶城下,忽然自那城头射出了一片箭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笼罩而来。
他忙不迭地扯过缰绳,令马匹朝着远离城头的方向奔逃而去,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坐骑先一步被箭矢射中,将他自马背上摔了下来。
落地间与砂石的撞击让袁绍险些因剧烈的疼痛而晕厥过去,但另外一个声音却在此刻已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那是身在城头的定陶守军将领从北面开启的城门中冲杀而出,口中高呼着一句“袁绍休走!”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抬眸,足够让袁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讨伐董卓的作战中他曾经在曹操的身边见过那人。
不是曹操的从弟曹仁又是谁。
他或许是早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在此前以紧闭城关的方式对他做出了一番误导,又或者是在钟繇朝着曹操报信之后被派遣到了这里,作为又一道防止袁绍脱困的拦路虎,总之在袁绍本已接近于绝路的处境中,曹仁的出现让他的心又往下一沉。
袁绍死死地咬紧着牙关。
骑兵自城中奔袭而来,根本不需多久便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也许不用三两息的工夫就能将他擒获。
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平丘城下逃离,怎么会愿意又在此地折戟。
在生与死的抉择之中,袁绍一把将意图将他扶起同乘而走的许攸给拽下了马,翻身跃上了马背,仗着曹仁出城间弓箭停息的缝隙,毫无一点犹豫地挥鞭策马往北面而走。
这定陶濒临济水,在十二年前还曾经被乔琰斩波才于此,敬告乔氏夫妇的亡魂。
因今岁的旱灾不若往年那般严重,济水之中的水流甚至还因春日阵雨刚过显得有些湍急。
袁绍清楚地知道,倘若他尝试继续逃窜,以他骑兵奔马的劳累,绝不可能与曹仁这支守株待兔的队伍相比。
所以他脱困的唯一机会,就是即刻越过那济水之上的浮桥,而后一刀将浮桥砍断,借着水流的掩护拦截,将曹仁阻挡在对岸!
这份生机不需要许攸告知于他,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所以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存在继续拖累他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去看曹仁的部下是如何将许攸给按倒在地抓获的,只一刻不停地奔上了浮桥,用着马匹所能奔行的最快速度朝着对岸而去。
但追击在后的曹仁又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浮桥上的摇晃,风力的作祟,和袁绍在仓皇而走里的左右摆动,都让箭矢要想扎中他绝非易事。
然而纵马驰行的曹仁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他一把抽出了手边的弓箭,在马速不减的同时,三箭连出地朝着袁绍射了过去。
其中的两支一支射空,一支贯穿了袁绍身边扈从的后心,而那最后一支正扎在了袁绍骑乘那匹奔马的腿上。
更换骑乘之人本就让这匹骏马处在了一种焦躁异常的状态下,自平丘往定陶的一路奔行未歇,更是让它已是强弩之末,在箭矢命中的那一刻,固然其并非是致命的伤害,这马匹还是因为一瞬的惊厥而翻倒了出去,连带着将袁绍直接甩进了济水之中。
盔甲在身的后果便是这位袁大将军当即沉了下去。
曹仁:“……”
这好像跟他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
但有点差别也无妨,反正袁绍已经处在了这等穷途末路的局面中。
他当即扯住了缰绳,朝着袁绍落水的方向伸手一指,“来人,速将此贼给我打捞上来。”
不趁着此时痛打落水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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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曹操和郭嘉等人赶到此地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曹仁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在他的面前放着两个东西。
五花大绑的许攸,和,袁绍身上的甲胄。
曹操好笑又好气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曹仁这个负荆请罪还真给自己背上了不少荆条,那是一点没带打折扣。
曹仁低垂着脑袋,回道:“我没想到袁绍那厮还能在这种情形下逃走,没能将其阻拦下来。”
汝南袁氏地处水网纵横之地,袁绍会凫水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而袁绍的枭雄特质也总算是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出来,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果断地舍弃掉了自己身上的甲胄,趁着曹仁等人未曾发觉他的行动,直接朝着济水的上游而不是下游的方向游去。
济水的上游正是他先前所在的平丘方向,以寻常人的想法忖度,他又怎么会在此时自投罗网呢?
可袁绍又不是真要重新回到曹操的面前,他要的只是避开曹仁在河中的搜捕,寻找到一个登岸的地点罢了。
在曹仁想到反方向而走的时候,袁绍早已经从河流的一侧登岸了。
而后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些抓捕之人的视线里。
只剩下袁绍一人,甚至没有坐骑傍身,倘若他还能寻到个地方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在这兖州地界上他将会显得越发不起眼。
曹仁简直要后悔死了。
他就不应该想着活捉袁绍,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就是,现在却给了他这个逃走的机会。
倘若袁绍在回返邺城后给他们制造出了什么麻烦,罪责全在于他。
“不……”郭嘉忽然打断了曹仁的请罪,“袁本初活着,要比他死了更有用。”
这场兖州世家的内乱,必须要有一个更有地位的主导之人。
没有人比袁绍更合适于这个位置。
而天下灾荒二年,今岁局势稍好,这促成兖州内乱之人,便更应当被声讨了!
这不正是大雍征讨邺城朝廷——
又一条师出有名的罪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