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有些人却是老则老矣又奈其何。
董卓显然属于后者。
对李傕这等早早追随于董卓的人来说,他这种变化尤其可悲。
他早年间从凉州的一方豪强投身军伍,靠着日益扩张的势力去争取更高的位置, 直到有机会去碰一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 又抓住时机一举得手。
那时候的董卓野心和眼光一样不缺。
当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的时候, 李傕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追随董卓。
可现在呢?
他有些恍惚地听着董卓说,以乔琰用兵的习惯,她不可能会放任自己的后方存在这样的空虚, 让他们有这样的可乘之机。
而以她习惯于开春动兵的惯例, 谁也无法保证他们这边出兵的同时, 乔琰会不会也同时进军长安。
若真如此, 他们的后路就被彻底斩断了,连原本的中策下策两条退路都将会不复存在。
从理论上来说,这话也有那么一点依据。
中平五年春, 乔琰出兵塞外进击鲜卑王庭。
中平六年春,她为了确保鲜卑不再进犯, 加深其对大汉的敬畏, 再度出兵。
光熹二年春,她出兵高平城, 屠钟羌八千。
在光熹三年的春天, 她确实有不小的概率继续出兵作战。
可李傕虽然没在董卓进入洛阳的时候,就在他的手底下谋取到一个中郎将的位置, 论起对董卓的了解, 他丝毫也不比旁人要少。
董卓到底是因为对局势的明确判断才选择不在此时进军,还是因为不敢作战而选择畏缩不前,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傕心头生寒。
董卓这个处于领头地位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了,那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该当怎么办?
跟着他一起等到乔琰的势力越发强盛, 直到将他们围杀在长安吗?
还是继续往南逃窜,进入益州和荆州的地界?
若李傕是那种小富即安的性格,他或许会接受于这种安排。
但在董卓身边可用之人在洛阳一战中死伤大半,也将他从校尉提拔上来后,他就有些不满于此了。
董卓这种老之将至的状态,和周遭富贵却冷寂的环境,无疑加剧了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
他虽没在应对董卓的时候,将这种烦躁的情绪表达出来,可当他回到高陵驻守之地后,他的脸色就立刻垮了下来。
“相国想要等,他的对手又不会让他这么安稳得等下去,你说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我看相国再不做出决定,我们要么就把行囊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要么就直接给自己准备寿衣吧!”
一旁的李傕妻子大惊失色,“这是何意?”
她早先还觉得长安这边的戍守稳如泰山。
董卓最终还是没按照贾诩所说的,将这些地方的守军轮转起来,所以依然是李傕镇守高陵泾水河口,他的外甥胡封驻扎在淳化的安排。
在这一年半有余的时间里,这两方驻守的势力都随着董卓的扩军招募,也随之扩张了起来。
这种兵力的增进,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怎么现在他们又得给自己准备寿衣了。
李傕叹道:“相国已经不想打了,他打不动了!”
他提高了几分声调,咬牙说道:“可他到底知不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退一步根本不是什么寻个地方安享晚年,只会从高处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连带着我们一起!”
李傕妻子在说其高陵和淳化优势地位侃侃而谈,可到了眼下这种要命局面的时候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好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问道:“那……那我们该当如何?”
李傕从妻子的手中接过了茶盏,将水灌下了肚,平复下了几分胸中的烦闷,说出了他在路上便已经想通了的答案,“相国不想打了,我还想打!那就从他手里把军队的掌控权接管过来!”
人总是不想死的!
他也得拼一拼。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他看出了董卓此时心态的变化,可董卓所统帅的兵将并不会因此就听从于他的指挥。
这些人是以董卓为核心而形成的利益和军事集团,而不是他李傕。
他扶着有些发疼的脑袋,朝着妻子问道:“你说,如果让式儿娶相国的孙女,让我们和相国成为一家人,有没有可能……”
李式是他的儿子,董白是董卓的孙女,年龄也算是相仿。
若是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董卓进一步的信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遭来了妻子的厉声否决。“你想都不要想!”
“我告诉你,你就算是想靠着姻亲关系接管相国的部将,你也别想着靠式儿娶董白,那姑娘都被她祖父给宠坏了,哪里是什么良配。我看你把女儿送给董相国,混个岳父当当也成。”
“你瞎说什么胡话!”李傕脸色一黑。
“你还知道我说的是胡话啊?”她冷笑道:“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抱着想要式儿给你当夺权筏子的想法,你也不必等到并州军攻入长安了,我现在就带着你儿子去跳高陵城墙去。”
“行了行了你少在这里给我添乱……”李傕扯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转头要走的动作,“我换个法子总行了吧。”
他夫人一向溺爱儿子李式,会在此时有这种表现真是让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这条路一断,他也不免想到,他好像也不是非要和董卓拉扯起这样的关联的。
盘算一番他手下的势力,其实也着实不少。
董卓在兄长早逝,胞弟战死后只剩了老母、孙女和统领着禁卫军的董璜,没几个相互照应的亲属。
就连董璜也只是因为董卓多疑,这才取代了樊稠,作为镇守长安宫城的卫队统领。
可他李傕手下的亲人是不少的。
他有两个堂弟李应和李桓,此时和他一起身在长安,又有两个已经到了能领兵作战年纪的侄子李利和李暹,还有个被董卓册封为骑都尉镇守淳化的外甥胡封。
若这些人都各自统领一支部从……其实也不必这么害怕董卓。
李傕推己及人,又怎么想都觉得,倘若灭亡之事已在眼前,难道樊稠张济段煨等人,就当真对董卓忠心不二吗?
还有那因为凉州之变才投效到董卓麾下来的阎行。
那家伙是因为董卓是唯一有机会出兵凉州、为韩遂报仇之人,才选择为董卓效力的。
这样一个武艺非凡的小将,若是得知董卓已经打算放弃反攻,又会是什么反应?
还有那屡屡为董卓出谋划策,却因董卓这个选择而唉声叹气的贾诩。
倘若李傕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念在董卓能让他有振兴武威贾氏的机会,才宁可放弃身在并州的妻儿性命,为董卓谋划。
但董卓显然辜负了贾诩的局面铺设。
这么一想,说不定连贾诩都是可以被他给拉拢过去的!
李傕想清楚了这一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不过他也没选择立刻行动,而是等到贾诩被董卓安排着前来各处营防处监军,眼看他对着直道又愣神了许久,像是在唏嘘为何董卓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这才跟贾诩搭上了话。
“文和先生,恕我冒昧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我也觉得您这出袭击并州的方法可行——”
见贾诩因为这一句话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李傕趁热打铁地说道:“相国或许是因为先前在洛阳的兵败,和看到马腾韩遂的接连失败,才觉得乔琰不可战胜,可归根到底,她也不过是一区区小儿罢了。想要一人掌控两州还不出任何差错,便是天神也办不成这样的事情。”
贾诩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看,若是我们能来上个先斩后奏,让相国见到先生这一策中的精妙之处,或许就能醒悟过来,立刻采取后续的行动。不如试一试。”
李傕义正辞严地说道;“我等都是凉州人,凉州人也只能靠着彼此了,哪里能看到这等天赐良机从眼前错过!哪怕相国要因此怪罪于我,要将我论罪,我也认了。总比一步都没踏出去就被人消灭在关中平原上好得多。”
他话说出口,便紧紧盯着贾诩的表情。
一旦对方露出任何的异样,他宁可拼着扫尾的麻烦,也要将贾诩给解决在此地。
但他看到的只是对方似有几分动容之色,却很快被压制在了平静的神情之下,而后开口说道:“你说晚了。”
李傕茫然:“什么说晚了?”
贾诩回道:“若是你早些时日说,或许我还能再试试帮你一把,让你既打出个战绩来,又不至于被相国怪责,可现在不行。”
“你不会没收到从直道巡视的哨骑送回来的消息,几日前并州牧着人在上郡继续开垦土地,甚至派出了驻军。这或许只是她在设立又一处军屯,继续拓展上郡的耕地,但也另外一种可能——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她防备起我们从这一路的进攻。”
李傕这一犹豫要不要找贾诩搭话,直接犹豫掉了一个月。
按照行军作战的情况来说,这便是已经错过战机了。
乔琰的表现还让贾诩不需要多找理由,就可以打消掉李傕执行进攻上郡的想法。
虽双方位处两地,没能进行多余的交流,可事情的进展始终在把控之中。
贾诩倾向于这是乔琰这边又有什么提高亩产的法子,这才在上郡拓展耕田。
不过只怕他都不会想到,此时在上郡南部,也就是今天的延安和绥德的位置,正在被种植于此地,又以重兵把守的,并不是黍麦,而是棉花这种作物。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在长安城里继续“兴风作浪”。
他先前寻董卓提出那进攻并州建议的时间,自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
正是在李傕前来向董卓汇报戍守情况之前。
而李傕所看到的场面,也便是他提建议无果,不由发出长吁短叹,也是他有意为之。
他也终于听到了这位西凉武将想要枉顾董卓指挥,独立行动的意愿。
这个墙脚已经松动了,正是他该动铲子的时候了。
见李傕因战机已失而露出了几分迷茫的神情,贾诩说道:“我知道李将军乃是有勇有谋之人,想要先斩后奏也并不是对相国有什么背叛的想法,只是想要替相国打破眼下的困局而已。”
“但局势已变,请将军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若非要做的话,得换个时间,也换一个方法。”
贾诩这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可以说是尤其对李傕的胃口。
他连忙朝着贾诩行礼而拜,“请先生教我。”
李傕在这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若是董卓用不好这个谋士,那就让他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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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的这些暗潮涌动并没有对外传出任何的征兆。
在李傕被贾诩劝说、按捺下了那个动兵的打算后,此地看起来还是董卓的一言堂。
乔琰对贾诩操纵局面发展有信心,所以此时已开始专心地主持凉州与并州的春耕活动。
尤其是凉州。
去年在田地开垦后播种下去的冬油菜,于紧随而至的四月里,变成了一片在眼前铺开的金色花海。
油菜花开花后二十天便可结籽,当乔琰巡视于武威郡田垄之上的时候,花期其实已经过半了。
十来天之后花期过去,此地便要收获菜籽,而后改种小麦。
这一段交接的时间里,原本被引导到那五处办事地方的羌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也要被填补到种田的队伍之中。
例外的大概只有接待办和外语办的成员。
但前者中的羌人数量原本就有限,后者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将各个羌人指引到对应的田屯中,凭借他们在冬日学会的汉语,完成对各项工作的解释说明,其实也该被算在这个春耕的行列里。
乔琰踱步而行,就看到田垄间站着不少穿着统一制服的羌人,他们一面要同并州调配过来的老农打交道,一面又要跟这些羌人转述消息,不是一般的忙碌。
比起二月里她刚回返凉州时候从窗外所听到的音调,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或许是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传入她耳中的汉话又有了不小的长进。
起码听起来已要比先前顺耳太多了。
其他的羌人经过了造物办、纺织办、建造办等地工作一冬,又拿到了对应的薪酬,也已算是初步建立起了对乔琰的信心。
在下地从事农活的时候,好像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看出,他们原本隶属于游牧民族。
也更让人很难想起,在前两年的时候,他们还在和汉军陷入你死我活的交战。
眼前所见的种种景象,让乔琰不无感慨地对着一旁的赵云说道:“子龙,你看今日的羌人,像不像昨日的黑山贼?”
而现在,黑山贼已是黑山军……不,已是并州军中难以分割出去的一个部分了。
那么,这些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