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乔琰来说, 她所见到的丰收景象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对关中的民众来说,这却是多年间的头一遭。
去岁的长安八月, 也正是乔琰从凉州举兵而来的时候, 她和董卓军队的交锋甚至让人一度担心,会不会出现田中粮食来不及收获便被行军的队伍所破坏的情况。
从陈仓到郿坞的这一段上, 更是进行了提前的收获。
只能说好在彼时董卓的麾下还有个明白人段煨,又有朝中的官员在旁斡旋,才勉强让种地之事没像董卓小钱一样荒唐。
今年不同, 大为不同!
那是实实在在在农事上做出了种种改良和增产的举措,为的就是让家家户户能享受到粮仓丰盈的满足。
想想看各地的对比,又能让关中民众体会到双倍的快乐了。
冀州因担心并州方向的兵卒会选择跨过太行山袭击,在今年内就完成一统的任务, 在军事调度之余还朝着冀州境内征用了不少黔首参与戍防。
徐州因陶谦之死而陷入的动乱南北而治, 秋收早成了一件次要的事情。
但长安呢?这里却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收获黍麦,让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谈论此事的也绝不只是真要从事种地劳作的黔首, 还有弘文馆中的人。
田丰刚在早晨来到弘文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就听到结伴来到此地的人谈论起了关中丰收之事。
这些人别管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在乔琰这位权臣表现出了更倾向于务实派的喜好后, 他们也只能尽量让自己在公共场合多提民生少言空谈,以求能得到大司马的青眼。
田丰对此心知肚明,一面为长安此时的风气如此而为袁绍忧心, 一面竖着耳朵听这些人交谈的内容, 以求尽快获知更多的消息。
弘文馆的这个位置,毕竟不像是大司农及其属官一样,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知道关中今年收成的真实数据。
好在, 前来此地的人里有几位是在关中有田产经营的,田丰就听到了对方说出的消息。
“大司马令人自去岁冬日就开始将今年的耕作之法教导下去,在春日到来前分发良种,我家佃农里就算是最为粗莽不好教的,也按照新法耕作了。可惜,现在还只是实践此道的第一年,关中地广人稀的局面也还摆着,总有些田亩是照顾不到的。”
另一人便问:“那最后是多少亩产?”
“差不多在五石上下。”
这么一说,比起传闻之中的翻上三倍数额,还差了不少。
但田丰刚这么想,又差点想打自己一个巴掌。
亩产五石还嫌少,他难道是能给人凭空变出粮食的神仙不成!
长安的民众要适应新的耕作之法,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第一年里,并州所生产的农肥也无法供给到每家每户,还在长安城中重新建立农肥集中生产之地,其中需要的石膏矿也要建立开采的体系。
这样说来,能将亩产从三石升到五石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提升了。
起码关中的百姓是没有一个觉得不满意的。
今年如此,明年说不定还能攀升,这就是让他们有了之前两倍的存粮。
这比起那条修建在长安中的神异道路,更让人直白地感受到了这个建安年号的真谛。
这确实是在建筑长安!
再想想冀州那边的情况,田丰也就更没有资格说,这个亩产五石和他之前在乐平月报上所看到的不符,是什么货不对版的表现。
要知道,他将并州的耕作之法通过袁熙之手送到袁绍的手里,都已经是今年五六月间所发生的事情了。
这份送回去的情报就算被袁绍毫不怀疑地采纳,也必定来不及在今年内完成推广、付诸实践,两方之间便有了在今年内形成的进一步差距。
也不知道此时的冀州是什么情况。
田丰身处于关中,还是与长安朝堂有着供货关系的弘文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此时长安的局势绝不像是要出兵进攻的紧迫。
这种相对松弛的气氛,并不是一句乔侯战无不胜就能解释得通的。
换句话说,乔琰根本就没有打算在今年正式展开对冀州的全面进攻。
在秋收之前的陈兵,比起作为作战的序幕,可能要更像是一出对冀州心态的干扰。
也不知道有沮授审配等人在侧,明公能不能尽快意识到这一点。
还有……明公到底什么时候能派遣一个稳定来跟他接头的人?
如今长安城的发展蒸蒸日上,在此地长居的人也越来越多,随着关中秋日丰收的消息传开,此地势必会迎来新一批定居之人,若能趁着这个时候将人安排进关中,会引起怀疑的几率是最低的。
总不能非要等到关中对人口进行节制盘查的时候再派人来吧?
田丰想到这里,不免又叹了口气。
他又听着身在弘文馆中的士人有些意兴阑珊地说起,今日大司马并不在长安城里,他们大概也没法如早前的庞统和诸葛亮一样,通过在此地的辩论将乔琰本人给引来,得到那卧龙凤雏的评价。
说来,庞统和诸葛亮这两个年轻人都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够正式长到可以出仕的年龄,只怕还在乐平书院里当个苦读书的学生,也不知道为何乔琰要对他们另眼相待。
不过大概他们再怎么猜测也不会想到,乔琰居然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格外特殊的命题作业。
她本人也在此时一边和程昱视察关中秋收,一边谈论着徐州那边的战况。
“虽然有淮河为界分割南北,刘备和徐州士人的联手也绝不容小觑。”乔琰说道。
她不能完全相信所谓的历史发展,毕竟局势到了如今,已没有经验之谈可言。
刘备或许还会和徐州士人之间又产生利益上的纠纷,直到陈登又拱手将徐州让给另一个人,也或许,他们会因为徐州可掌控的疆土被压缩到只有原本的一半左右,而处在更为长久的磨合蜜月期。
总之,还是先按照后者来考虑徐州的发展为好。
相较而言,张懿这边是弱势的。
他比北面的那位徐州牧更占优势的或许只有两条。
其一就是,他在早年间已经于广陵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太守,比起刘备来说能更快地适应自己的位置。
其二——
他所效忠的长安朝廷在对外拿出的表现上明显要更优于邺城朝廷。
在这场秋日丰收之后,这种对比便会如同长安新路和酒会的传闻一样,被前往徐州经商的商人带去那里,给张懿引来一部分支持。
很有一番子凭母贵的意思。
所以乔琰想了想又说道:“此番长安的秋收,各县的收成数据务必详实,交给昭姬之后让她草拟一份乐平月报上的初稿给我。”
她还需要再给张懿帮上一把,否则面对北面的敌人,他大概有点扛不住。
即便有周瑜从扬州方向发起的支持,张懿在武装力量上的劣势表现得也极其明显。
笮融身死的消息已经从徐州方向送到了她的手中。
该当庆幸的是,张懿将孔明灯升空的秘密用在揭穿笮融佛教骗局上的行动,在周瑜的指点下做得极其果断。
但凡他稍微慢上一点,所起到的可能都不会是如今的效果。
只因也就是在白马湖边千灯腾飞的那一晚,关羽张飞在陈登的指挥之下从淮浦渡河直扑淮阴而来,奇袭了笮融位于淮河以南的军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渡河战,或许对刘备这一方来说唯一可惜的就是,他们没能遇上笮融身在营中。
直到他们因淮河界限的缘故退居北岸的大半日后,才有消息传出,笮融身死于郊外,头颅不知被何人给带走了,唯独剩下的身躯被张懿的部从搜寻到手,送往了高邮。
经过种种细枝末节的辨认,众人可以确定,这就是笮融的尸体,而非是用了什么金蝉脱壳的伎俩。
在笮融身死的事态发展中,受益最大的无疑是张懿。
笮融没能对张懿提出的灯火升空质疑提出反驳,就死在了郊外,于是广陵郡中信仰崩塌的佛教教徒要么回归到正常的农事耕作,要么投效到张懿的手下成为一员正经兵卒。
高邮所囤积的粮食一部分被周瑜潜中调度往扬州,作为他这趟出兵相助的酬劳,一部分则成为了张懿得以招募到这些兵卒的物资保证。
他在随后进行的清洗广陵郡中佛像佛寺举动,也将笮融的一出出肆意敛财行径都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换来的是他在广陵声望的水涨船高,和融化佛像后得到的金铜货币。
但他的对手也凭借着这场过河来的一战,对着徐州境内发出了一个鲜明的信号——
北面的这位徐州牧乃是行伍出身,也有着足够强硬的做派和击退敌人的能力。
谁也无法预测,他到底会在何时朝着徐州南部挺进,将淮河以南的另外一片土地给收复回来。
同样是因为这场迅如雷霆的出兵,盘踞在琅琊开阳县,几乎将琅琊郡从徐州领地上独立出去的臧霸孙观等人,在面对徐州士人的态度上也和缓了不少。
不像是先前,他们只表现出了一副自抬身价的嚣张姿态。
话虽如此,刘备要和臧霸相处到与徐州士人这样的合作状态,还有太多的路需要走,这也同样限制了他跨越淮河作战。
在这段徐州的南北僵持时期中,也恰是乔琰在海陵的航船基地可以建造起来的机会。
她说是说的只能派遣出两艘航船,但如果系统这边可以拿到精准定位航路的道具,徐州的对峙也可以多维持一段时间,她是并不介意多打造两条船一起出发的。
船只数量少了,可能还有点难吸引某个锦帆贼被吸引上钩一起出发。
至于给乐平学院的命题里为什么是两艘船加五百人?
给学生的作业里考虑到极端情况稍微加大一点难度有什么问题吗?
乔琰理直气壮地想着。
那毕竟是诸葛亮庞统司马懿和陆议啊……
听她提起对徐州海陵的安排,程昱便免不了问了一句:“说来,君侯是打算用何人来做这个地方的军师?”
就像是乔琰在朝堂上所说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派出一个张杨其实是权宜之计。
在表现出她对徐州方向支持的同时,还不能对扬州方面的态度太过蛮横。
实际上以张杨的性格是完全不适合作为一路主将的。
所以乔琰还得另外安排些人过去。
她闻言回道:“仲德先生觉不觉得,将徐州作为年轻人的历练场地,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给年轻人历练?
她语气中虽是调侃,程昱却直觉,以乔琰的脾性,她会在此时说出的绝对是自己的心里话。
徐州局势被推动,形成了这样的格局,是她对乔氏姐妹所做出的考验。
那么随后的支援张懿和渡海出行辽东之事……好像也确实可以用来作为对年轻人的考验?
算起来,等到她真打算再一次变更格局的时候,乐平书院里的那些潜力股,年龄最大的也有十六岁了。
在现如今这样的时代里,这当然是一个可以出来做事的年龄!
赵云和张辽也都是在这个年纪于乔琰麾下担负重责的。
十年一转,也是下一辈该当上场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程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过五旬了。
但跟着乔琰一道未曾停歇地往前行进,他好像很难意识到岁月流逝。
或许也只是在听她提到这些年轻后辈的时候,会感觉到一点波澜。
“是啊,该让年轻人上场了。”
乔琰听出了他这话中的感慨,笑道:“他们还有得学呢,若论老辣沉稳,还是当看先生的。”
有程昱为她坐镇,她才能安心地四方筹谋。
这份羁绊还不是那些后起之秀可以取代的。
程昱并未多言,只是与她相视一笑,继续朝着下一处田垄走了过去。
这就是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了,不必说什么感怀之话。
反正他如今身体康泰,只需为君侯继续尽心竭力地办事就好。
天下能有他这般待遇的又有几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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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徐州的乔岚和乔亭在数日后收到了乔琰的手书。
信中说道,她对她们这趟在徐州的表现格外满意,但多留多做也容易多错,让她们在此地确保哨站安稳发展后,就尽快启程回返,以防被人发现她们在这场徐州变故中发挥的作用。
她们没有犹豫,立刻彼此审视起了对方的种种举动中有没有扫尾不当之处。
在确认无碍后,便带着商队启程开拔。
对于徐州来说,只是有两个从益州的商人在此地完成了贩售工作,而后离开了这里。
也或许是因为徐州可能要出现的动乱,才让“他们”匆匆离开,以防被卷入战祸之中。
可事实上,她们在徐州所做的,远比经商多了太多。
商队经由下邳而过的时候,乔岚与乔亭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东方升起的红日之下,被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淮河将徐州分成了南北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