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先生, 我们是否该当出兵了?”见郭嘉看向关外的时间久了些,与他同在此地的徐晃开口问道。
郭嘉收回了看向关外的视线,回道:“是该出兵了, 但不能只是出兵。”
他一边慢吞吞地往关内的营盘走去, 一边说道:“毕竟, 陛下还要让我来做个恶人呢。”
徐晃有点没听懂郭嘉想要表达的意思。
郭嘉这个提前被委任的兖州刺史,从名头上听起来, 应当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吧?
不过郭嘉显然没有要跟徐晃解释那么多的意思, 他笑了笑, “等进了兖州你便知道了。”
陈宫的谋划或许还没这么容易被郭嘉留意到,但寿张王氏往梁国睢阳的这出走动,却没逃过早就留意着这一支的乔琰眼线。
也正是因为乔氏的抉择和异动,这份兖州地界上的阶级之战,清楚地呈现在了身在虎牢关的郭嘉眼中。
这些人反对的哪里是曹操呢?
他们反对的,分明是身在长安的陛下!
在这等争相上游、广开民智的大环境中,他们既然所想的,不是凭借着自己提前数代积攒下来的资本, 在其中争取到一个足够有利的地位,而是意图将开创出这等局面的人给拉到马下, 堪称抱残守缺之极。
敢先对着曹操发难,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此地能够一呼百应,又能够凭借着在此地的战果, 诱发天下奉行此道之人声援的浪潮。
可陛下的登基之路虽不过区区十余年, 但也是厚积薄发的典型代表了,又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负隅顽抗者死!”
这就是给他们的最后通牒。
既然陛下的治下,目前那些世家在荀彧陈群杨修等人的表态,以及君侯的武力震慑之下, 暂时不敢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想要看看袁绍在和陛下的决战中能拿出何等表现,以图一个良机,那便给他们看看,还固执站在旧时代基石之上的人,到底会是何种结局!
进攻兖州这等战事,怎么可能会不死人呢……
“传我指令,”郭嘉吩咐道:“即刻令信使自轘辕关出,着令颍川黄将军出兵北上,直入陈留。”
曹操不是个会对兖州骤变坐以待毙之人,他的下属也同样不是。
兖州地界上的世家有所异动的话,此刻曹操所在的陈留绝不会有幸免。
消息固然还未传入郭嘉的耳中,但那里眼下未必太平。
曹操若要镇压住局势,势必要调度濮阳守军南下陈留。
等陈留北部的交锋开启,也正是他们浑水摸鱼之时!
曹操在虎牢关与酸枣之间的哨骑还未被调走,这意味着,他们若要涉足其中其实还不到直接切入战场的时候,那么——位处陈留之南的颍川就远比他们此刻所在的虎牢关适合出兵。
何况,以这路线进军,他们还未曾撕破当年颍川汝南化界而治的约定,哪怕是曹操都指责不出陛下半个“错”字!
颍川有袁涣和黄忠在,郭嘉相信,他的这份调令绝不会被对方错误理解的。
他们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必须要尽快发兵!
“至于我们,”他看了看徐晃脸上的跃跃欲试,不由感慨君侯当年令他统领先登队伍,以改变其游离在外的心态,着实是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陈留交战的消息一经送达,便是我们出手之时!”
也是他们进驻兖州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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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满宠做出了四路同出的计划,随着郭嘉对颍川下达了进军的指令,西起虎牢关,东至东平国寿张,北起东郡东武阳,南临颍川,在这春回大地之时,已在陡然间陷入了一片蛰伏着肃杀之意的紧绷中。
一旦其中的一处导火索被点燃,这场方或者四方势力涉足的争端将爆发出大雍建立以来的第一处爆炸。
不过,置身于这场欲动乱流之中的张邈,明明在兖州地界上是仅次于曹操的武装势力,甚至未曾发觉到这等四方云动的趋势,在此刻做的仅仅是以这百多号人的队伍“护送”着曹操北上邺城去而已。
在经由过了一夜的休整后,他令手下的士卒将昨日买到的米粮就地取材地给煮熟,并未在意于曹操起的稍微有一点晚。
只是在曹操起身之后,让人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而已。
曹操的种种说辞成功混淆了张邈的判断,也就是仅剩了这么一点坚持——
一旦曹操的手下来援,他便先将其挟持,以防其脱离掌控,让他们的种种筹备都功亏一篑。
这份监视的举动,在张邈看来还是未曾对他们的友情做出伤害的兜底之举,却被曹操看得清楚。
但他并未做出任何一点表现,仅仅伸手整顿了一番衣袍,看上去越发像是往邺城去面见天子的。
在酒醉的冲动行事决定下达之后,他又回到了先前的运筹帷幄面貌,让张邈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无端觉得有点发憷,也难免在心中有那么几分负罪之感。
好在,在用过了早膳后,他只是听到曹操说道:“我知孟卓之担忧,我既为自证清白而来,也理当将此番行路路线再安置妥当些,以让孟卓安心。”
“我……”
张邈刚开了个口,便听到曹操抬了抬手,“此时乃是两国相争,你谨慎些也是应当的,并不会伤及你我的兄弟之交,通家之谊。若我此时往濮阳去,固然我无此心,也难免令你心中生疑,倒不如自此地北上白马,渡河便是冀州的黎阳,你看可好?”
张邈:“这自然是好,只是孟德啊……”
若是陈宫在此,或许会觉得这种越是稳妥的安排,也就越是显得曹操的举动古怪,可身在此地的张邈哪里会想到这么多,只觉自己实在是将曹操给逼迫到了一个何其艰难的处境之中。
曹操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了,兖州若不能一致对外,迟早成为乔烨舒谋夺之处。只希望等此行归来,孟卓能与我再无嫌隙,并肩作战。”
这句“再无嫌隙”何尝不是曹操发自本心的展望,可惜这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征兆已经显露,哪里还有给他们重新合作的机会。
北上白马既是打消张邈的最后一点疑虑,又正能避开后头报信的追兵。
而倘若濮阳城那头已经收到了消息的话,凭借满宠的头脑绝不会错判他的行动轨迹。
自韦乡往白马去的路上还有不少易于设伏之地和废弃的坞堡,必定能对他完成救援。
就算不成,往白马方向走的行路轨迹给张邈降低的戒心,总能在他的逃亡举动中发挥出作用的。
“走吧,天已大亮,再不出发,我们可没法在明日正午前赶到邺城。”
曹操一夹马腹,当先便朝着北方而去,后方的看守士卒和张邈当即跟了上去。
行出一二时辰后,他们便距离白马只有不算太远的距离了,想到这一路以来的平顺,张邈心中那点为数不多的疑虑早已在日头下蒸发了个干净。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听着曹操说起,这兖州东郡在董卓之乱后便由他掌控,彼时他有多少钱粮,同样参与过酸枣会盟的张邈应当是很清楚的,总之就是不仅缺人也缺钱。
也不能怪他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选择了劫富济贫,将濮阳、白马、东武阳这一片的坞堡尽数打劫了个干净,将其中潜藏着的壮丁和钱粮都给挖掘了出来。
“当年乔烨舒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的时候干过这等事情,让这一片的豪强没那么好骗了,所幸我当时还有个从朝廷请来的东郡太守位置。”曹操笑了笑,颇有一派理直气壮做强盗之态,“当然了,有些打劫行径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去都是说什么……投诚收编,要不是这样,谯县许氏和巨野李氏不先跟我打起来才怪。”
张邈听到这里也笑了,“你这就叫做用豪强的办法对付豪强。”
“处在同一阶层的人最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罢了。”曹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道。
这话中似还有几分意有所指的意思,可当张邈朝着曹操看去的时候,又见对方分明不是在对他做出何种问询或者质疑,而是已经将目光落到了他们凑巧在此时经过的一处坞堡上。
甚至在距离此地只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干脆从马上走了下来。
以步行的速度确保能看清此地的细节,让他继续追忆往昔,而后继续着和张邈之间的谈话。
“这东西在真经历战祸的时候,倒是个保全财产和人命的好东西,我前几日在往虎牢关方向看的时候甚至在想,要是从虎牢关到酸枣的沿路上多来几处这样的存在,充当桥头哨站的作用,我敢担保我能将乔烨舒的部从始终拦阻在外。”
“不过对于兖州内部来说,这就是不好掌控的东西了。”曹操摸了摸这墙壁,说道,“你看看,这些原本还挺坚固的坞堡,都变成这么个衰草丛生的样子了。”
多年间的未曾打理,让此地的枯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着,只是因为这几年的旱灾,让杂草也难以长到太高的状态,显得此地越发荒凉了些。
唯独剩下还有人曾经在此地生活过痕迹的,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挂着的一条木杆,上头有一条分不清是黑是白的布条。
“当年他们投降的时候挂出来的?”张邈见曹操看向那处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便随着曹操的话猜测道。
曹操笑道:“这是当然。不过不说这些了,这点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还是得往后看。”
“走吧,后头的几处便不必多看了,还是赶路要紧。”
张邈眼看着曹操已是收回了看向这坞堡的视线,准备折身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方向走,也随之收回了目光。
前方正是一片平顺的官道,再顺着前头走出小半个时辰,便是曹操所说的渡河前哨了。
然而,也正是在曹操行将继续往前行路的那一刻,在这本已该当许久无人存在的坞堡城头竟忽然有了响动,一点不带耽搁地便砸下来了个藤编的巨大箩筐。
张邈猝不及防遭遇这样的一幕,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见曹操一把抓住了这东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矮身一蹲,藏匿在了箩筐之下。
这巨大的箩筐恰好能将一人罩个严实,自坞堡城头掉下的高度砸中人也还不到会将人砸个七荤八素的状态,以至于曹操的这番躲避举动显得不是一般的行云流水。
哪怕没有一句提前的交流,也让他此刻的表现堪称默契。
张邈脸色一变。
这藤编的箩筐远比寻常的那种编得严丝合缝,很有几分以藤为甲的状态。
若是真在战场上出现,在必要的情况下是能充当盾牌来用的。
他曾经听曹操吹嘘过此物的两用,却完全想到会在此时见到它。
这东西的出现和这一瞬间曹操的敏捷应变,都已让张邈不必怀疑此物的由来了。
那绝不可能会是在此地残存的东西,而分明是有人刻意将此物抛出,意图助力于曹操的脱困!
可他在此时才意识到,就连那块白布都可能是曹操的下属对他做出的信号,又哪里还有什么用处。
在对方已经抢占的先机中,紧随其后的变故便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张邈刚要令人下马去将那藤筐揭开,甚至不必顾忌曹操的命一点,直接以马蹄将其踹开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便陡然发出了数百道箭矢,直冲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一瞬间覆盖的弓箭打击之下,唯独安全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曹操所在的藤筐之下!
不只是因为藤筐的庇护,还因为道曹操所处的位置正是那坞堡城下,多少得算是射击的死角。
而身在城头上由满宠所统领的将士,几乎都是被他有意挑选出的善射击之人,全都有意避让开了曹操所在的位置。
至多也不过还是还有两流矢会从这藤筐之上扫过而已,根本无法突破这东西的防守。
可张邈便没有那般轻松了。
战马遭到的弓箭打击,已让这些本该听从号令的马匹当即朝着远离坞堡的方向奔逃。
战马之上骑兵的阵亡,更是让其处在了越发失控的状态。
在他勒马折回之际,更有一支不知是由何人发出的箭矢,在这一刻精准地自张邈的头颅贯穿而出,将其射落在了马下,也随着后头紧追而来的弓箭,将其扎成了个筛子。
倘若张邈还活着,这些士卒或许还能在他的指挥之下做出什么妥善的应变,就算未必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总还能试试将曹操给一并拖下水,而不是让他此时随着城头掉下的另外一个个箩筐压顶,让其处在了一个越发安全的状态下。
那是完全不必担心被误伤的层层庇护。
虽然等到曹操从这藤筐中被满宠搀扶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难免摸了摸自己被狠挨了一记的头顶,这才对着对方露出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感慨。
“伯宁啊,幸好你没拿个盾牌丢下来,若不然我这头颅可不是铁打的。”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张邈的尸体,脸上的怅然和感伤有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神情,但一想到此刻兖州的局面,他又很快强迫自己冷下了心肠。
这不是他为昔日友人身死而感伤的时候。
若非他决断得够快,他的下属也有此等机敏的反应,此时送命的便会是他了!“将你等收到消息后的情况全部告知于我。”
他既已脱困,那便是彻底发起反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