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据地历阳杜威雄

“杜伏威,人如其名,他妈的,挫而复起,折而不挠,当真坚韧威重,真是个英雄之士!”

南边传来的义军消息,仍是关於杜伏威的。

听完这个消息后,李善道又敬又佩,忍不住地称赞说道。

却是上个月,亦即元月间,杜伏威的老对手,原光禄大夫、不久前因军功而升迁为右御卫将军的陈稜率部再次进讨杜伏威。

这个陈稜也堪谓名将,他主要的作战区域是在江淮之间,也就是江都左近。他与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的交手,早在去年夏时就已开始。他的兵马亦不算很多,杨广只拨给了他八千宿卫江都的府兵,不过俱是精卒。一向来,他连战连胜,转战三部义军间,往往克捷。

而在上月,他再次进击杜伏威的此战中,他却竟被先后经历了两次重挫的杜伏威反而击败了!

整个的战斗过程,说来也很简单,几句话就能了之。

陈稜兵到六合杜伏威的兵营外以后,杜伏威主动率众迎击。陈稜见杜伏威居然敢主动迎战,观其军势,似是已经完全从前边的两次挫败中恢复了过来,遂未接战,而是坚壁自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稜本意是想等杜伏威部的士气“再衰、三竭”的时候,再作进击。然不意杜伏威却是想一鼓克胜的,兼之杜伏威料定了陈稜因其此前的数胜,必会轻视於己,乃杜伏威效诸葛亮之遗计,送了套妇人的衣服给陈稜,又命将士大呼,呼陈稜“陈姥”。陈稜这下忍不住了,大怒至极,於是率部出战。

杜伏威早已布置妥当,亲麾众奋出,其帐下猛将王雄诞、阚棱等,引带“上募”等精卒,尽奋勇进击。一场大战,陈稜兵败,几全军覆没,数千精锐毁於一旦,他仅以身免。

接连两次的重挫之后,杜伏威再度威震江南。

他趁势北上,攻取了江都县北边的高邮,又顺势南下,占据了历阳郡。南与林士弘所部遥相呼应,他自号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然后分遣诸将徇属县,所至辄下,江淮间小盗争附之。

李善道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杜伏威,想了一想。

若换做是他,两次重挫以后,自己还能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再度崛起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尽管李善道不敢说自己是个“明智”之士,但对自己,他认为还是有所理解的,就性格来说,他肯定不会像杨广似的,一遇到重挫,就自暴自弃,他一定是会想办法重振的,但是能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像杜伏威,便能再度崛起?他却无把握。

这道消息中提到了“上募”一词,字面上的意思自可理解,具体含义,李善道不大清楚。

他叫来了康三藏,询问这个词代表的意思。

瓦岗义军的主力下山时,康三藏等仆婢、肉票都被留在了寨中,於下翟让已是丢掉了回寨的念头,至少一段时日内,他是不打算回寨了,康三藏等便都被翟让遣兵,从寨中押来了军中。

肉票之类,继续向他们各自的家人索要赎金;康三藏之流,则还给了李善道等。

被留在寨中的日子,两餐不继,康三藏饿瘦了许多,他谄媚地说道:“回郎君的话,杜伏威部中的‘上募’,小奴还真是知道些。”

“你给我说说,何为‘上募’?”

康三藏说道:“顾名思义,‘上募’也者,俱杜伏威从其全军中挑选出来的上等精锐,无不亡命之徒,浑不以性命为念的悍贼,……,不,不是‘悍贼’,是这个、这个‘义军’。杜伏威待他们极是厚养,凡他们日常、战时所获之资财,与别部不同,杜伏威分毫不取,悉数分给他们自得。‘上募’中的将士,如有阵亡者,阵亡者的妻、妾,杜伏威尽以徇葬。宠遇既厚,杜伏威对他们的军纪要求也很严格,每次战后,都会阅视他们中的伤者,只要是有伤在背者,当即杀之,以其退而被击故也。由是,这些‘上募’,每到战时,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等於是厚养了一批敢死队。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杜伏威厚养、严格要求这些“上募”的条件,自忖心道:“此术,我可用之么?”好像能用,又好像与他的道德观有点违和,他摸着短髭,考虑多时,想道,“这事儿倒也不急,且等与敬嗣、沐阳、敬儿、伯常、老侯、张老道等商议一下,再做决定不迟。”

且先将此事放将一边,又问康三藏,说道,“杜伏威部的‘上募’,你可知共有几何?”

“小奴曾有听闻,言有数千之数,现有多少,小奴并不知晓了。”

此前可能有数千,现在有多少,确是不好估摸了,毕竟杜伏威连着经历了两次重挫,此前的“上募”估计已经损失殆尽,现下之‘上募’,当是他新近募得的,能有多少,比较难说。

李善道换了个问题,说道:“王雄诞,我早前就听你说过,月前闻听到杜伏威之前的消息时,也听到了王雄诞其名。却这阚棱,其何人也?”

康三藏说道:“回郎君的话,阚棱此人,亦是个猛士。他与王雄诞一样,俱是杜伏威的养子。王雄诞是曹州济阴人,阚棱则与杜伏威是同乡,是齐郡人。王雄诞膂力绝人,在杜伏威部中颇有计谋之称;阚棱善用大刀,长一丈,两面开刃,号为‘陌刀’,此刀据说重二十斤……”

“你等一下。”

康三藏赶忙止住了滔滔不绝,赔笑说道:“是,是。敢问郎君,可是小奴哪里说错了么?……是了,二十斤未免也是太重,只是传言听闻,以常理揣测,二十斤确实是不太可能。”

今制的二十斤,相当於后世的三十斤。

三十斤的大刀,一般人拿都不好拿起来,更别说战场上挥动杀敌了。

须知,在战场上挥刀杀敌,不是一时片刻的事儿,有的战斗,持续的时间是比较长的,作为勇将、锐士,需要多次反复地冲战,这就不但要有勇力,还得有足够的耐力才成。

“我不是说这个,老康,你说阚棱善用的大刀,名为何也?”

康三藏答道:“回郎君的话,名为‘陌刀’。”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李善道一直有个疑惑。

他前世读书时,对唐时的一种兵器印象深刻,便是“当者披靡,人马俱碎”的“陌刀”,按理讲说,隋唐相接,唐的“陌刀”,是不是当该隋就已有?可却不仅瓦岗义军中,并官兵中,他也不曾见有兵器名“陌刀”的!直到今日,康三藏不经意的一句话中,他听到了此刀之名!

看出了李善道的异状,康三藏不知缘故,顿了下,补充说道:“郎君,此刀又名‘拍刃’,因此刀杀伤巨大,小奴倒是曾请教过知者。据说此刀,盖即汉之斩马剑也,铸造之工艺则是系源自汉之拍髀,故而本名为‘拍刃’,‘拍’、‘陌’二字近似,后因又转称‘陌刀’。”

“剑”与“刀”的区别在於,剑是两面开刃,刀是一面开刃。

“斩马剑”这种汉时的兵器,与寻常的剑又有区别,是一种长剑。

康三藏的这通话,大概地向李善道解释清楚了“陌刀”的渊源。此刀,实便是融合了汉之斩马剑长而双刃的特点,及拍髀的铸造技术而造出来的一种双刃刀,是刀中之异制。

李善道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赞康三藏,说道,“老康,不枉你走商南北,见闻果广。”

“不敢,不敢。”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道:“这陌刀的形制,怎么打造,你可知道?”

这可就为难住康三藏了。

他一个胡商,买卖东西,他是专长,打造兵器却非其能。

康三藏满脸自责地说道:“都怪小奴,小奴无能!早前倒是曾有机会,学学这铸冶之法,奈何小奴懒惰,嫌它烟熏火燎,竟是未学。早知今日郎君有需,小奴当年,说甚么也要把这铸冶之法给学到才是!”问李善道,说道,“敢问郎君,是想打造出几柄陌刀看看么?”

“是有此意。”

康三藏说道:“这阚棱所用之陌刀,原产何处,小奴不知,但阚棱是齐郡人,现在江淮,常理料之,他所用的这陌刀,要么是原产齐地,要么便当是原产江淮。齐地,小奴不熟;江淮,小奴熟得很!郎君若是信得过小奴,小奴愿为郎君前赴江南,搜寻购买此物!”

李善道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道:“江南现下兵荒马乱,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等各据地自雄,狗皇帝现也在江南,互相之间打成了一片乱麻也似!老康,你不怕危险?”

“为郎君办事,谈何惧怕危险?郎君待小奴,情深义重,小奴舍身以报,理所应当!”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好吧!”

康三藏惊喜不已,强将惊喜压住,生怕露出,被李善道看出,说道:“敢问郎君,可是允了?”

“老康啊,你对我来说,好比一物。”

康三藏问道:“敢问郎君,何物也?”

李善道是在吃饭时,把康三藏召来问话的,这会儿饭已吃好,剩下了一口胡饼尚未吃掉,他将这一小块胡饼,蘸了蘸酱,丢入口中,吃了以后,笑道:“你,就好比这胡饼。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亦马马虎虎;三日、四日不食,腹内将饥饿难耐。”

康三藏没太听懂,问道:“小奴愚钝,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此去江南路远,三四日间,你焉能转回?你却是去不得也。”

康三藏张了张嘴,说道:“小奴竟能与胡饼相比,实是令小奴、实是令小奴,……受宠若惊。”

“你再把阚棱,与我介绍说来。”

康三藏惊喜不敢露,此时的失望也不敢露,依旧陪着笑,恭恭敬敬地接着向李善道介绍他所知的阚棱之其人、其事。别的也就罢了,唯有阚棱的一事,听入进李善道耳中,他颇是嗟叹。

阚棱、王雄诞,在杜伏威军中,并称双雄,是杜伏威一干养子中最有能力的两人。

杜伏威军中的部曲将士,不呼他俩之名,分各尊称他两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此两人,俱是不但武勇绝伦,尤为难得的是,还都有谋略。

杜伏威起兵以后,临敌进战,多用王雄诞之议,而凡是只要采用了王雄诞的计策,战多克胜。

阚棱在用兵的谋略上,可能稍逊於王雄诞,可阚棱在治军上却有一套。杜伏威的部曲和翟让的部曲相同,皆出自群贼,原先悉为“盗贼”之属,类多放纵,哪怕是杜伏威、王雄诞,有时也不好约束部属,唯独阚棱,治军严明,军纪严肃,其部曲只要有相侵夺者,即使是阚棱的亲人、故人,他也绝不徇私,必然杀之。遂其所部,令行禁止,居然达到路不拾遗的程度。

却阚棱的这个故事听了,李善道嗟叹连连。

“杜伏威所以能威称江淮,自是有其因也!王雄诞、阚棱此辈,着实英杰,却皆甘心为杜伏威所用,杜伏威又怎能不会在江淮成事呢?自古以今,大凡英雄成事之要,首在得士,既已得杰出之士,何愁事之不成?我可断言,只看杜伏威能使王雄诞、阚棱此辈俯首称臣,忠心为用,江淮此地,今虽犹数家分据,早晚必会尽归之於杜伏威!”

李善道揉着肚子,一边在帐中踱步,一边感慨地说道。

抚肚再三,他又叹道:“老康,胡饼虽佳,只堪充饥。欲成美宴,非有脍、炙不可。你来说说,却也不知,我部之中,有谁人可比雄诞、阚棱?”

康三藏眨巴着眼睛,揣摩了稍顷,道出了两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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