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玉想了想,将挂在手肘的衣裳也理了理,物归原位,披在肩头上。
神念一直笼罩着他的褚长扶瞧见那块卡在不尴不尬位置上的玉重新挂在背后,叫他衣下的蝴蝶骨更加明显,心里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揽月提醒她,“现下咱们跟赢三少爷是一家子,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褚长扶沉吟了片刻,想着往后终究是一片屋檐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点了点头,“下去吧。”
赢玉瞧见那辆马车拐了个方向,隐约朝他这边过来。
这个举动叫他扬了扬眉,姿势更加拘谨。身后卖糖葫芦的小心地捅了捅他,将包好的东西递给他。
他假装没看见。
褚长扶不喜欢吃冰糖葫芦的小屁孩,她喜欢成熟稳重老成自持的人。
赢玉神念传音给卖糖葫芦的,说他不要了。
钱已经付过,按理来讲卖糖葫芦的得了便宜,怎么也该欢欢喜喜拿着纸袋离开才是。
但那厮不知是听岔了,还是哪里不对劲,坚持揪了揪他的袖摆,小声道:“公子,您的糖葫芦。”
赢玉依旧稳稳立着,再一次告诉卖糖葫芦的,叫他自行处理。
神念在与人交谈,面上倒是不动如山,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地马车上。
被两匹天马拉着的厢车很快在他跟前落下,褚长扶没有下来,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半个身子依着,语气随意问道:“三弟弟这是去哪呀?”
赢玉扶在剑柄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三弟弟?
褚长扶只有当初是赢闵未婚妻的时候这么喊他。
——今日你母亲大寿,三弟弟要不要凑个热闹?
——过年了,大家都在,你爹你娘,你哥哥你妹妹,所有人都到了,三弟弟也一起来吧。
——最近府上有些冷清,你娘特意请了戏班子,很热闹的,三弟弟要听吗?
自从他被查出混沌之体,又觉醒了姜家血脉之后,他那个母亲对他便格外的上心,似乎知道他与褚长扶的交情,每次逢年过节家里有热闹就把褚长扶叫来,一起光临他的破院子劝他参与。
他次次都不答应,等到一圈人邀请完,轮到褚长扶时,听她说完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偶尔为了显出不是因为她,特意在她讲完后,别人再说几句时方答应。
稍大一些聪明了点,叫她多劝几句,可以多跟她说几句话,譬如……
——去吧,大家都在,就你不去多孤单啊。
——不孤单。
——宴会上有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来啊。
——我长大了,早就不喜欢吃红烧肉了。
——那皮影戏你没看过吧,是民间来的,很稀罕的。
——额……
——快走吧,马上就开始了,再不去来不及了。
他于是‘不情不愿’叫她拉走。
赢家府上子女多,时不时这个人生辰,那个人晋级,几乎隔一阵子就有一场宴会,他还没被检测出天赋时就经常看到大家聚在一起,褚长扶也在,坐在很中间的位置。
那时候他已经和褚长扶认识,有一次偷看被抓到,往后再有类似的,褚长扶回回都邀他一起去。
他想起那院里坐的其他人,几乎没几个对他有好感,次次不耐烦的拒绝,然后藏在暗处心酸地继续偷着瞧。
冷不防就被人逮到,兜在披风里。褚长扶就这么抱着他,找了个很阴暗,很隐密的地方,将他搂在怀里,用披风包着,只露出一颗脑袋,叫他光明正大的看。
那时候是大冬天,下着雪,风带着寒气,很冷很冷,但是被褚长扶圈在怀里,用她那件法衣罩着,就一点感觉都没有,还觉得暖暖的。
褚长扶会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手捏着他的,给他取暖,还掰着他的指头说,好小好短啊,肉乎乎的,可爱死了。
她经常这样,赢玉都习惯了,任她又捏又摸,搓他的脸。
变化就是从他检测出天赋开始,所有待遇都没了。
不抱不搂连说话都少了。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时间停留在之前,他还是个没人管没人注意的脏小孩,褚长扶三五不时过来找他。
陪他练手,给他带红烧肉,教他体术和剑术。
说起来检测出天赋后褚长扶喊的就是三弟弟,叫一声,生疏一次,所以他不喜欢这个称呼,还因为这个称呼代表了褚长扶是赢闵的未婚妻。
后来褚家遭难,摔锅时赢闵跑去救什么表小姐,在褚长扶最需要的时候离开,至那开始,褚长扶再没喊过他三弟弟。
回回都叫他,她给起的名字。
赢玉,赢玉,赢玉。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可真好听。
突然又叫了回去,不会跟赢闵旧情复燃了吧?
不不不。
他很快否决。
褚长扶外柔内刚,赢闵干了那样的事,叫她面子里子丢尽,她不会再吃回头草。
其实一开始她还不会被人那么嘲笑,因为赢家及时顶了上来,声称要照顾她,尽快迎她进门,往后当亲闺女对待,赢闵那一逃婚,就是□□裸的讽刺,啪的一巴掌扇在褚家的脸面上。
褚长扶能肯吗?
所以肯定就是个巧合吧。
赢玉压下心中微微地一丝不舒坦,答话道:“回赢家。”
褚长扶有些意外,赢玉那种耿直到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拐弯抹角的性子居然也会撒谎?
分明是去逃婚,路上买点吃的,还骗她。
回赢家在他看来是送上门被抓,虽然赢伯伯根本没考虑过他,但他有这方面的担忧很正常,他毕竟是家里的老三。
褚长扶没有拆穿他,只点了点他身后,提醒道:“糖葫芦别忘了拿。”
赢玉:“……”
他目光略有些复杂地瞥了瞥背后,卖糖葫芦的指定有什么毛病,竟还不走,就那么忐忑的立在一旁。
他迟疑片刻,终还是接了包好的一个大油纸袋,在卖糖葫芦欣喜的目光中用长指捏了捏,里头最少还有七八根的样子,很有份量。
既然都被发现了,他也不藏了,大大方方拿在手里。
犹豫霎时,将长剑收起,别在腰间,当着褚长扶的面从油纸包里抽出来一根,张嘴一口咬掉一个裹着甜浆的山楂,待细签从嘴里抽出来时,才得空反问褚长扶,“你呢,这是干嘛去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什么样,褚长扶能不知道吗?
都认识那么久了,没必要装。
褚长扶视线在他唇红齿白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眼看着少年一边脸颊被颗粒撑起,出了一个突兀的弧度,更显得少年面容包子。细嫩的皮肤在晨曦下发起了光一般,透着玉润的色泽。
揽月说的没错,一别几个月,正在长个子的人一天一个样,好像又高了些,五官越发清晰明朗,更好看了。
“刚从赢家回来。”褚长扶回答的简单,就像出门时见到了朋友,随便叙几句话,脸上没有半点赧色。
对不起她的是赢家,不是她对不起赢家,她没必要在面对赢家人的时候表现出难堪来。
“办事?”
咔嚓一声,赢玉咬碎了糖葫芦,褚长扶几乎能从他微微张开的嘴里看到裂成一块块的山楂和糖浆细片。
嫣红的舌头也一闪而过,舔了舔藏在角落的小尖牙。
他有一对犬牙,又白又细,像上等的瓷,透着易碎的漂亮。
“嗯。”
褚长扶刚答应完,便见他巴巴地望来,眸里似乎含了一分期待,“办的怎么样了?”
那瞳色过于美丽,又黑又净,清澈的像一望见底的湖泉,没有半点杂色,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很满意。”
肉眼可见那双眼更亮了,像里头装了小星星,一闪一闪的。
“那就好。”他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是心情很好一样道:“希望我的事也能顺利。”
说罢重新将糖葫芦塞进嘴里,小白牙咬着签子,看着有些紧张,那签子上染了红,沾在他唇上,勾勒出一道红痕他都没注意。
“你祝福祝福我呗。”他又笑了,笑容带着这个年纪的意气,像最耀眼的阳光,刺的人眼疼,“祝我诸事如意。”
顺利娶上媳妇。
褚长扶指头点了点窗棂,知道他的事是什么,无非逃跑罢了,在心中衡量一番,还是违心道:“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最好反着来。
她指头继续点在窗框上,心思却是飘飞的。
也许刚刚他说回赢家不是撒谎,这厮怕是知道了她去赢家是为了退亲,所以她说很满意的时候,他眼都亮了。
本来对他很有好感,因他最近做的那些事,褚长扶开始重新估量面前这个少年。
祝他最近倒大霉。
少年得到‘祝福’,看起来更开心了,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像是要羽化登仙了一般,整个人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他挺直了背,像个骄傲的王,优雅又张扬地道了声谢,然后就摆了摆手,咬着他的冰糖葫芦,迫不及待地往赢家的方向奔去。
退个亲把他开心的,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