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有很多教堂。
后人称他儿时的那场外星人入侵战争为“稀土战争”——为了地球上独有的稀土元素资源,在2307年到2317年间,另一种外星碳基生命入侵地球。
史书上写得简单,此一役耗时十年,于他离开战区之前一年才在银河系联邦军的介入下签署止战协议。
而史书上短短的两句冷冰冰的总结,却概括不了他儿时的颠沛流离,家庭的支离破碎,以及无数葬身在s07号战区的生命。
而在这样贫瘠得榨不出半点油水的地方,希望却是最昂贵的物事。穷人家舍不得买菜的时候多挑几根新鲜的蔬菜,但唯独愿从信仰上挤出些蚊子腿大小的油水来,投资给无名无姓的人死后的天堂。
陆背着母亲被炸得只剩下一半的躯体,拖着疲惫的身躯敲响了第一扇教堂的门。
白天在这个区布道的人非常多。那些大人穿着朴素的衣服,带着和善的笑,告诉他只要张开怀抱迎接主的降临,就可以获得食物和暴风雪里的庇护所。
弱小的敲门声被风声淹没,细瘦的胳膊敲在昂贵又厚重的木门上,犹如蜉蝣撼树。
隔着彩色的玻璃窗户看进去,里面的善男信女对着泥塑的神跪拜着,都有着牛马似的温驯的眼睛,玫瑰红的脸颊,和笃信自己死后可以上天堂的笑容。
桌子上富人布施的食物在烛火中显得格外诱人,刷着油的烤鸭,切得厚厚的薯条,加了火腿的土豆泥,还有篮子里大块大块的烤麸。
远远的祭台上,圣主的神像高高悬挂在教堂的正中,受着众人的跪拜,巨大的翅膀伸展开来,梭形的身体正中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遥望着远方。
神的眼睛不曾看眼前跪拜的,匍匐的,心思各异的信众;也不曾看见门外希望如风中残烛似的,嘴唇打着抖的小小少年,和他背上急需救治的母亲。
那年的冬格外冷——据说是气候极端化后,四十年一见的暴风雪,体表温度几乎接近南北极。
夜风呼啸,飞雪带着冰渣子从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擦过,留下细细的血痕。呼出去的水汽瞬间结冰,头发上簇簇的冰柱子仿佛钟乳石的洞穴里顶部的石柱和倒锥状的晶体。
陆不敢哭,因为泪水还没掉下来就会糊在脸上,甚至直接和下睫毛冻在一起。他也不敢叫,在如此极寒的天气里,任何身体的开口都会毫不留情地带走他本就无比珍贵的体温。
腿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本来就薄薄的裤腿和皮肉紧紧粘在一起,根本起不到任何御寒的作用。
第一座教堂。
第二座教堂。
……
他在寒冬的洌风里,不知走了多久,五感都逐渐麻木。
在雪里趑趄前行,雪埋到胸口,都不再感受到那种侵入骨髓的严寒,只剩下肌肉记忆下重复的动作,骨头带着肌肉,带着和衣物冻在一起的皮肤……
一步,两步,三步。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他明白了,原来神是如此冷漠的。
漫天的风雪和漆黑的夜逐渐吞没了他眼睛里最后的光。
无论是在教堂里唱着歌的受众,还是教堂外受苦的芸芸众生,对于他们来说,都和尘埃无异。
台阶上的雪没什么人打扫,几乎及腰。
第七座教堂厚重的大门打开,穿着黑袍的人带着兜帽,脸隐藏在阴影里,站在屋里俯视着他。
“……进来吧。”
他的耳朵被风雪吹麻了,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
这座教堂也不知祭拜的什么神明,近乎荒废,神台上的神像厚厚的蛛网。那神像似乎有人的形状,和“圣主”的尊容不太一样,微微垂着头,有些慈悲的神色,在天窗透下来的冰冷月光下,隔着密密的蛛网俯视着他。
教堂里并没有什么人,他带着厚重的雪进来,衣物上的雪抖下来一座小小的,白色的雪丘。
他费力地拆起为了让母亲不掉下去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床单,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求。
“请你……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你了……”
带着兜帽的人帮着他把背上的人解下来,昏暗的烛光里,帽子投下的阴影里,隐隐透着红色的光。
“太晚了。”
那人沉默了许久,还是这么说道。
“求求你了……”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但她已经完全死亡了。”
那人似乎在叹息。
太晚了。
无边的风雪里,他背着母亲走了那么久,敲响了那么多门,还是太晚了。
鼻腔里传来令他安定的温柔的玫瑰的香气,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枕在什么柔软的带着体温的地方,风雪离他渐渐远了。
“梦见什么了呢?”
睁开眼睛,看见床帐的顶部透明的天窗外,秋月圆满,漫天的繁星像是洒在昂贵的深蓝色天鹅绒的天幕上的钻石碎片。
艾丝蒂素着张脸,两颊红扑扑的,隐隐看得见细细的血丝,像是什么昂贵的玉器里氤氲的纹路,不觉得白玉微瑕,反而让她有了些人的味道。
宋玉写《登徒子好色赋》。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话说她道也合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长长的烟粉色头发垂坠下来,两只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透出关切的神色。
陆这才发现自己是梦魇了,手紧紧抓着艾丝蒂的手臂,甚至给她抓出了红色的一圈,赶紧松开。
她倒也不急着挣脱,秋水横波似的一双多情的眼睛,此刻专情地凝视着他。
她说自己一个人呆着会害怕,就留他下来陪着。
之后他本来睡在地上,想着还是得有点骑士精神,不能趁人之危。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坐怀不乱的夜仿佛格外的长,直到她挑开帘子,又说秋夜凉,孤枕难眠。
本来也就是早晚会发生的事,加上她自荐枕席,便也半推半就,自是共赴巫山,百般温柔缱绻。
陆这才发现自己在她怀里睡着了,还首次梦见了儿时的事。
因为之前有特殊能力,他从小就是个只往前走,不会反向回溯的人。
别人的梦境里总在上演光怪陆离的想象,或者过去创伤的闪现,或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原来做噩梦……
原来生而为人,竟然是这样的感受。
他醒来时身上冷冷粘粘的一层汗,往眼角摸了摸,幸好没落下泪来叫她看见。他也没多和她说什么,怕说多了显得自己缺乏男子气概,只是转身把脸埋在她脖颈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令他安心的香气。
她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波动,但金枝玉叶的公主并不会安慰别人,安安静静地抱着他——谁知少年心性,是最爱面子的,她此时的沉默却是恰到好处,像是那雪夜里他泡的第一个澡,让他四肢百骸都从僵直里活过来。
明明她那时并不在身边,不曾出现在这颗星球,亦不曾流落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可她的香气和体温,却像是穿越了时空,治愈了他似的。
两人在黑夜里紧紧相拥着,静静地互相依靠者,偎依着,像是有细微的电流从身上流过。
无所求的感情很纯粹,只是渴望对方的温度,也只是简单的互相爱慕,因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试图平复对方暗流涌动的情绪,只是这顺着脖颈摸着摸着,她突然觉得指尖的触感不太对。
她借着月色一看,少年的脊柱颈椎的位置赫然是蜂窝状的,密密麻麻的针孔,触目惊心。
“哎呀……”艾丝蒂半是吸气半是叹气。
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近了不少——她看着他的伤疤只觉得那粗粗的针头似乎也像是曾经扎在自己身上,光这么看着都心尖儿颤颤的痛。
陆见她看到自己可怖的伤疤,伸手就想去遮掩,却感到脖颈她摸着的位置突然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
艾丝蒂的手指尖聚集着白色的微光,指尖磨蹭着他可怖的伤口,低声唱颂起什么,像是在唱歌,也像是在念经。
“meld aen -o i universe, on- nin i rod plural rodyn na heal.”(精灵语:“敬爱的神啊,请给我疗愈的力量。”)
这句话她重复了数次,他只觉得颈后的温度从高逐渐恢复正常,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伤都逐渐愈合了。
“好好睡觉吧。”
她的声音像是塞满了鹅毛的松软的枕头套着丝绸的枕头套,又像是天空中飘来的温暖的蓬蓬松松的白云,让他的意识逐渐飘忽起来,缓慢地落在那云上,送他往美梦之乡去了。
次日他是被客厅里众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昨日他问清楚了今天有没有任务,得知没有任务就跟k直接请了假。k本身也是个不喜欢搞形式化的人,本身新十字军也不打考勤,虽然有的组需要每天报道,但他这里的工作时间相对灵活,故今天可以陪着她。
不过刚睁眼就还是收到了k的通知:附近有新十字军小组出任务,虽然你今天放假,还是请帮助他们的工作。
陆看着提示暗骂了句,您昨天不是说得挺冠冕堂皇的吗,说我们“不来那套虚的,带薪休假就不需要回工作信息”,怎么还是让我去帮忙什么的。
结果刚打开任务的定位,他才发现这个任务就是协助保护o星球的公主,定位就在自己前方几米——陆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那个劳什子芯片是有定位功能的,昨天估计自己待在哪里老大都心知肚明。
艹,不会连我昨天干了啥都被老大知道了吧?
这也太恐怖了吧?!加入了新十字军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吗?
他从床上跳起来,这才看到第二条未读信息。
[我知道你在想我是不是知道你昨天干啥去了……芯片只会共享你的地理位置,至于你的视觉什么的我们是没有授权的。
……不过请代我向公主殿下问好。
祝好,k]
虽然她的私人住处并不是o星球的领事馆,对于这种要人住在哪里,k这种级别的士官肯定至少是知道的——看到消息里的解释,陆才松了口气。
他收拾好了出门,换上昨夜来这边陪她过夜之前带的换洗衣服。
客厅里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听见他出来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
其中一个是艾丝蒂的经纪人,戴着眼镜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后脑勺对着他。
上首离艾丝蒂最近的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带着金红色领带,金色的头发梳得一板一眼,满脸堆着笑,却不让人觉得谄媚,反而可亲可近,不是卡洛斯是谁。
卡洛斯看见他出来了,微微挑了挑他精心修剪过的眉毛,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
摸鼻梁这个动作,在微表情里表示着拒绝。
这种小于0.1秒的反应速度的微表情,以及某些特点的动作和肢体动作,表意识很难去模仿和控制,因此大概率出自潜意识,也是最好的用来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情绪的材料。
卡洛斯之前假装不认识他,政客的演技都差点骗过了陆的眼睛。
如果真的不认识的话,按照常理来说,看见这么个人从艾丝蒂的闺房里出来,肯定至少会表示友好或者惊讶,而不是流露出拒绝的意思。“拒绝”,虽然看起来不是个正向的情绪反应,但却很明显地表现出对方是认识自己的,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对自己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由此可以推断出,卡洛斯是对于自己之前被陷害,肯定至少是知情的。
陆只装作不认识他,微微对对方点了点头。
虽然没穿正装,他也穿着衬衫,但因为个子比政客高壮不少,加上生得一表人才,整个人像是春日里的一颗玉柳,看着都赏心悦目。
k嘴里说的同僚倒是个生面孔。
治安所虽然可以负责部分的安保工作,但为了体现出上头对于要人遇到这种麻烦的重视程度,还是派遣了当值的新十字军的同僚来探视。
为首一个肩上三条金边的男人,有着黑色的卷发,两腮和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窝。这人一只眼睛是好的,睫毛森森,黑眼圈也森森的,另一只眼睛似乎是瞎了,也没装义眼,反而只是用眼罩罩着。
陆看着那只好眼睛,直觉告诉他,这也是“见过死亡的眼睛”——或者更准确的说,像是幽鬼那样的“创造死亡”的,杀人者的眼睛。
此人的瞳仁极具洞察力和穿透感,大量的眼白在他转动眼睛的时候露出来,阴狠里带着执拗,犀利的眼神就像是锁定了目标就不断追逐的追踪导弹,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陆虽然今天不当值,还是微微躬身,三根手指搭在左肩上,对着这位长官深深敬了个礼。
弯身的时候他才看见,此人的右边手背密密麻麻缠着绷带,可绷带下却没有半点血腥的味道,也没有血液结痂那种隔着绷带都能看到的暗红色。
陆见此人和卡洛斯一起来,不由得多长了个心眼儿,观察到这一点更是意识到这位手上的绷带似乎在隐藏些什么。
脑内检测到对方身上也有新十字军的芯片,自动弹出他有权限看到的这位长官的资料。
「墨丘利·李(lee),隶属弥涅耳瓦麾下。」
弥涅耳瓦是雅典娜的罗马名称。
很多古希腊的神话都有古罗马神话的影子,因此这应该就是「雅典娜」的名称了。而墨丘利,则对应的是宙斯身边传信的信使赫耳墨斯,据说是旅行者的神,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有一定规模的奇美拉分队,领队的人给属下的名字都是配套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比如“魔王”赫麦尔麾下就有玛门,有l(蕾拉),还有阿斯蒙蒂斯——
不过具体这些人原本的名字是就这样的还是后期才主动修改的,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