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抵达学堂的时候,里面基本上已经坐满了人。牧听舟推门而入,一众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中几道包含复杂情绪的尤为明显。他捕捉到这些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堂下,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内门弟子,赫然就是昨日与他起了冲突的那几个。只是这一次,这群人的神色闪躲,并不想与牧听舟对上视线就匆匆移开了。贺延正站在台上,目光落在牧听舟身上时柔和了几分,可在他看见紧跟其后的另外一人时,他的神色稍怔。他很快反应过来,对他们道:“你们随意找个空位坐下吧,要开始上课了。”学堂之中是两两位置相邻,牧听舟挑了个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了下来,眼前的剑谱经书已经摊开,看得他一整个头大。裴应淮还是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正襟危坐,他神色淡淡,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正经听课,牧听舟凑过去,低声窃语道:“你来真的?这学堂有什么好上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眼周遭,不少人看似认真听着课,实际眼睛一直往他们这里瞅。他还以为裴应淮并不会搭理自己,哪想身旁的人竟也俯身凑了过来,两人的脑袋轻轻碰在了一起,牧听舟听见他似笑非笑地低声道:“主要还是怕你乐不思蜀。”牧听舟:“??”他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吗??之后的课他都没能听进去,主要是“裴应淮在开玩笑”这件事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回过神来时学堂外沉闷的钟声已经响起了。下了堂之后,牧听舟坐得浑身酸痛,只想着赶紧回去躺着歇着,桌案前赫然多了一个身影。他掀了掀眼皮,发现是昨天被他摁在地上的那人。两个人的交谈瞬间引起了整个堂内人的注意,周遭不知不觉地就安静了下来。牧听舟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站起身:“回去吗?”裴应淮淡淡应了一声,也跟着站起了身。“喂,等等。”见他理都不理自己一下,戚竹顿时慌了神,赶忙上前想要拉住他,谁知牧听舟身形一晃,那一片衣角便从戚竹的掌心滑落。少年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戚竹没法,只好赶忙跟上。可刚踏出学堂一步,戚竹只感觉一股强劲的力道攥住了他的衣襟,直接将他整个人给揪了出来,嘭地一声摁在了一旁的墙壁上。这一摁,差点没让戚竹一口血吐出来。“啊,昨天还没挨打够?”昨日那副嚣张气焰早就荡然无存,戚竹额角滑落豆大的汗珠,他吞了吞口水,看着面前这副挂着似笑非笑神情的少年:“不,不是,是我有话想要对你说。”戚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扣在自己衣襟前的手:“这个,能不能先松一下。我,我是来道歉的。”道歉?牧听舟一愣,松了力道,戚竹趁状连忙躲开了距离。牧听舟歪了歪脑袋,笑道:“你又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为什么要道歉?”戚竹顿时卡壳了,他支支吾吾地待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牧听舟兴致缺缺地想要转身走人,身后却传来了戚竹磕磕巴巴的声音:“我,我先前不知你是仙尊大人新收的徒弟,昨日说的话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哦,原来又是一个被聿珩仙尊名号震慑的人。牧听舟背着身,瞪了一眼倚在墙边饶有兴趣看着他的裴应淮,转过身冷冷道:“不用了,反正我也没有入道,他也算不上是我什么师父。”戚竹瞠目结舌:“不可,不可在背后妄议仙尊大人……不对,你竟然真的没有入道吗?那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你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擒拿?是仙尊大人教你的吗?”这一口一个仙尊大人喊得牧听舟头大,已经被他纠缠的有些不耐烦了:“你有事吗?”“……”只见戚竹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速飞快地说:“是这样的,就是咱两昨天的事情传到了我爹的耳朵里,他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他用一种诚恳地语气说:“然后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家里坐坐。”牧听舟:“没兴趣,走了。”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戚竹登时傻了眼:“你!你知道我是谁吗?!这还是我爹第一次邀请别人,你可别……”话说到一半,他就噤声了。因为戚竹清晰地感受到先前那个倚在墙边一句话没说的少年抬眸,幽邃的眸子中一片冷冽,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在那一瞬间,戚竹还以为自己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给盯上了,背部汗毛陡然立起。牧听舟莫名其妙地回头:“你爹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没事别来烦我。”说罢,也不顾戚竹满头虚汗,将靠在一旁一直看戏的裴应淮拽起,扬长而去。戚竹怔怔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又回想起方才的那一个眼神,心底刚准备松口气,就见不远处的牧听舟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好像是在用余光看他。来访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 一路直上。还是裴应淮率先开口,他问:“你方才看他做什么?”牧听舟没有直接回答,他嗤笑了下, 也问:“那你方才吓他做什么?”他本以为裴应淮并不会应答, 却听他轻笑一声, 似笑非笑地反问:“要是那人真是个死心眼儿,惹得我们幽冥尊主不愉快了,岂不是又要在九重天闹出事端来。”牧听舟翻了个白眼,一边快步朝前走去不想搭理他, 心说他哪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回到临安峰后,裴应淮身上的伪装褪去,动身开始给牧听舟煎药。整个屋子之中弥漫了一股非常浓厚的中草药味道,不算特别好闻, 但牧听舟并不讨厌。汤药煎好,顿时一股苦涩的味道传来,牧听舟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苦涩之中弥漫着轻微的铁锈味, 若是仔细去分辨, 竟然还能闻见一丝幽香。这股幽香混杂在了气味之中, 冲淡了突兀的铁锈味, 让牧听舟一阵恍神, 正思索这似曾相识的味道时,裴应淮已经端着汤碗走上前来了。汤碗被放置在了一个食盘之上,在碗的旁边,还放置着两块色泽金黄的饴糖。牧听舟一愣, 眼睛几不可察地亮了几分:“这东西你是从哪搞来的?”饴糖只有山下的镇子才有得卖,两人一路直上, 牧听舟根本没察觉到他什么时候买了这些饴糖。不知怎的,他从小就不喜欢蜜饯的口感,觉得这玩意过于柔软,所以哪怕是喝再苦的药时,他都不会用蜜饯来中和苦汤药味。这玩意幽冥也不是很多,唯独近些年,牧听舟偶尔会去人界买上一袋回来,那一袋就会吃很久。只是……这件事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曾知晓,那裴应淮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心中存疑,但是并没有直接问出口。在裴应淮眼神示意下,牧听舟端起了苦汤药,回想起昨日汤药的味道,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端起汤药一饮而尽。汤碗被撤走,牧听舟还沉浸在这股难以言喻的汤药之中,眼前的饴糖已然被人捏起,送入了他的嘴中。修长的指尖仿若无意间在柔软的唇瓣上轻轻碾过,牧听舟还没来记得从这举动之中细细品出什么,那微凉的触感就已经退离了。牧听舟怔愣地抬头,饴糖含在口中微微鼓起,模样看上去与裴应淮记忆中的小少爷重叠在一起,他轻笑一声,幽邃黑沉的眸子中漾开一缕笑意。牧听舟心下一颤,慌忙别开视线,双手抵在男人胸前,像是想要掩饰什么:“这个糖……从哪来的,还有吗?”裴应淮顺从地直起身子,牧听舟的手从他的衣襟前滑落,他慢条斯理道:“有,不过不能给你。”“牧小少爷,不乖乖听话还想吃糖?”他唇角勾起淡笑,像是打趣道,“你若是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地待着,明日的这个就再给你一颗。”牧听舟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明日这个时候不还是喝药吗?喝药不就等于吃糖吗?可等他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迟了,牧听舟一个人坐在原地生闷气生了好半天,无言望了眼半晌天,有些出神。裴应淮这两日看上去好像很忙,给他煎完药后又不知了去向,但临走之前还叮嘱了一堆事情,烦得牧听舟直赶人。他习惯性地坐在了临安峰山前的巨石上,身侧刮过清凉的风,捎带起垂在鬓角散落的长发,迷蒙了双眼。牧听舟一条腿屈起,双手懒散地撑在身后,一袭青蓝色劲装衬得腿形笔直修长。他的身旁摆着一面碎片状的镜子,其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一个人影,看模样也是在悠闲自在地侧躺着吹凉风。其实牧听舟大致还是能猜到裴应淮近些日子在忙些什么的,无疑还是他先前在不周山秘境之中撂下来的烂摊子,但牧听舟并不想多费脑子在这件事上面。他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想。“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一片宁静之中,牧听舟率先开口问道。景良翻了个身子,透过镜面望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家大人是不会想见你的,哪怕你拿着我要挟他也没有用。”“我要挟他?”牧听舟指了指自己,“你知道要挟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就胡说八道,我有虐待过你吗?只不过本着与人为善的理念,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流浪。”“毕竟我多心软良善啊。”他说得自己都快信了。景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现在是知道了,你嘴里没有一句能信的。人做某件事情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的,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阿淮呢?”“明明你们不是同路人,而且对此你也心知肚明,却还要一味强求,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景良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他更不能理解牧听舟对于裴应淮的这股执着。牧听舟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人类之间的感情可比你想象中的水要更深一些,在人前刀剑相向的对手在背后也有可能是惺惺相惜的故友,在战场上互相厮杀的死敌也有可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有些事情,若不是亲身体会一下是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我和裴应淮之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景良憋屈了,因为他确实没法理解,所以他叹息一口气,放弃了:“随你吧。”他不再说话了,毕竟他和牧听舟之间算不上什么深交,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劝阻。一道长风吹过,牧听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望去。在上山的那条林径边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牧听舟瞥了一眼,没管,继续望着天空发呆。那人站了一会,见牧听舟还是没有丝毫要搭理他的意思,自己又是非常唐突地登门拜访,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站了有好一会,牧听舟叹了口气,开口问:“贺长老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一旁的碎镜揣进了怀中,站在巨石之上,望向贺延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贺延怔怔地望着他的脸,一阵恍惚后才淡笑道:“听闻你下午没有去学堂,所以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牧听舟兴致缺缺地说:“没什么事,单纯地不想去,但我也觉得没有兴师动众到让贺长老亲自前来一趟吧?”贺延见他这种警惕心十足的模样,失笑道:“是真的。”他轻声道:“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牧听舟狐疑地盯了他半晌,见他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才跳下石头,他头都不回地走入竹林之中,走了两步才回过头问:“不进来吗?”贺延连忙抬步跟上,跟着牧听舟的脚步穿过竹林,来到了那间封尘已久的木屋前。牧听舟推门而入,阳光渗透进屋内,照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