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内,高欢大胜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大帐。
军帐中,众将领包括宇文泰在内显然都对此次胜利很满意,不过按以往惯例来看也在意料之内。
如今,就看侯莫陈景部的结果了。
在关外休整的高欢派人将阵亡者尸体以及伤者一并送回了关内,虽然这些士兵都是第一次跟着高欢,但此战过后在此的三千人都对这位年轻将领打心里佩服。
谋略,机智,果敢,高欢一样不缺,这也是宇文泰认可他的原因。
高欢下令全军原地修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行军石头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经历亦奇初的失利后,不仅约突邻、阿伏干两部提高了警惕,就连驰援的兹子昌部也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斥候小队与主力部队同行,严密监察周遭一切动向。
丑时三刻左右,被阴云掩盖已久的月亮悄悄露出了头角,高欢部重振士气赶向石头堡。
另一边,侯莫陈景部已离约突邻、阿伏干两部仅剩最后二十里。
这一夜的奔袭一直都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但出于侯莫陈景的军事嗅觉,眼见离明日拂晓时间还早,所以侯莫陈景下令全军原地修整一刻钟。
塞外的寒风冷冽刺骨,这一夜的奔袭人和战马都忍受颇多,而这短暂的修整也给部众有了喘息之机。
因为严禁生火,所以部众只吃了些简单干粮。
除此之外侯莫陈景还赏下不少烈酒,部众传递饮甚,对于这次奔袭皆信心十足。
侯莫陈景鼓励众将士,此次若能凯旋而归,迎接他们的除了有醇酒美食还有他们应得的钱财,而且侯莫陈景允许将士往后在柔然军中可随意抢掠。
即便不是为了银子,只是为那醇酒美食部众们也要竭力厮杀一番。
一刻钟后,侯莫陈景部再次整军前进。
同一时间,高欢部也抵达石头堡。
部队抵达后,高欢没有闲着,他还是分出了四只斥候小队严密监视柔然军卒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传回。
不过高欢的此举惹来了部众不少非议,因为全军刚打了一个大胜,此刻该提防的是那侯莫陈景部才是,他们只要明日做好掩护就够了。
但心中牢骚归牢骚,没有人真的说出口。
倒也也因为部下佩服高欢的军事能力,故而觉得他此举一定有他的道理。
如此,四只斥候小队分散四方,且牢记了高欢的叮嘱。
留守的部卒原地休整,之后大概率也没有什么要打的硬仗了。
高欢深知如今两关内的军卒虽有八万之多,但其实有一半是没有经受过足够战争洗礼的,这般小规模的战争无论输赢都可以用来练兵。
高欢之所以仍不停下来,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接收到侯莫陈景那边的消息,而柔然大军也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对于侯莫陈景部的动向压根不知道。
这,便是可疑之处。
卯时初,侯莫陈景部先头部队已能远远看到约突邻、阿伏干两部驻扎的营帐。
这两部虽然实力较弱,但驻扎在这里的也有一万五千人,当然不全是骑兵。
塞外的夜漆黑如墨,天空中的那一抹月色恰给远行之人指明方向。
侯莫陈景命令大部队原地等候,他则率领亲卫直达前军所在山头,站在小山头上侯莫陈景远远看去,在那视线极远处依稀可见绵延的营帐。
奔袭一夜为的就是此时为国建功,又如何能不激动。
因为对方人数远超自己,所以侯莫陈景清楚己方骑兵冲锋需力求速战速决,且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灭约突邻、阿伏干两部骑兵的有生力量,由此反复两波冲杀一定能对两部造成重创。
侯莫陈景不打算浪费时间,他在第一时间有了部署构思,随即返回大军后方下达了指令。
径直冲锋,一个不留,没有也无需精密部署。
天上月微微倾斜,犹似应景此刻还挂上了一抹血红。
大军集结在即,侯莫陈景下令冲锋。
五千骑兵跨过山头飞速掠至约突邻、阿伏干两部驻地,人马过境,喊杀声、马蹄声冲天。
只是大军风卷残云般的攻入两部驻地之后却发现营帐空荡无一人。
侯莫陈景见状顿知中计,他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但四周山头上,一个个明亮火把接连成一片将小山头点亮,到得此时侯莫陈景终于意识到己方中了埋伏,甚至可以说对方是在守株待兔。
四周山头柔然军卒迅速朝着侯莫陈景部聚拢,敌方人数远超自己,所以侯莫陈景下令所有人围聚一起争取从一侧突围出去,绝不能被全歼在这里。柔然军卒合围,侯莫陈景则带兵在合围尚未成功之际立即选择从东南方突围。
侯莫陈景手握陌刀一马当先,迎面直取一柔然士兵首级,尸首分离,鲜血四溅。
其余将士见主将毫不慌乱,也知道今日这一战若不使出吃奶得力气往后连奶都没得吃了,所以一个个不惧生死,拼搏果敢。
另一边,在石头堡久驻的高欢始终莫名难安,思来想去最终他舍弃了安稳留守石头堡的念头,打算再向西行军。
因为这一举措有违最初安排,所以高欢包揽所有责任,一旦出了意外由他高欢一人承担。
另一边,侯莫陈景部的勇猛很快就为他们砍杀出了一条血路,但为此牺牲的将士夜不计其数。
侯莫陈景回望那些接连倒下的兄弟,这一次他们连尸体也回不去的故国,作为主将心又如何能安。
可为了尚还存留将士的性命,他侯莫陈景只能以大局为重。
原本的五千人在成功突围后就只剩下两千余,其中还有不少身上已经见了红,就连侯莫陈景也有多处刀伤。
但柔然大军不会给他们喘息时间,在侯莫陈景率军突围后,约突邻、阿伏干两部紧追不舍。
如此快马一路行了二十里,侯莫陈景部又遇上了从后方前来阻截的兹子昌部。
对方五千兵马像是等了许久,在侯莫陈景还未赶到时兹子昌便下令全军冲锋。
在此前后夹击之下,让本是强弩之末的魏军更加雪上加霜。
侯莫陈景已不忍直视部下伤亡,戮战半个时辰,侯莫陈景及其百余名亲兵早已浑身浴血。
原本的两千多人在这一轮前后夹击下,就只剩下侯莫陈景和这百余名亲兵活了下来。
兹子昌部和约突邻、阿伏干两部汇合,对侯莫陈景穷追不舍,势要将其全歼在这里。
辰时初,东边天空已蒙蒙亮,浴血的侯莫陈景在严冬的寒风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冰冻的血人。
在其后是仅剩的百余名亲兵,侯莫陈景一边疾驰一边回头遥看这依稀不见人影的残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曾许诺凯旋之时醇酒美食管够,但现在就只剩下这些人而且后方还有追兵。
眼见离玉门关还有极远,手下亲兵便决定带剩下一半军卒留下以死为侯莫陈景以及其余人拖延时间。
他们可身死,但主将必须活虾。
侯莫陈景本就愧疚不已,何敢再见到这一幕。
但几名亲兵心意已决,如此再拖延必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何不以自己的死换其余兄弟的活。
此刻,愿意留下的也都生死看淡,而另外几名亲卫不顾侯莫陈景阻拦执意要带他走。
五十几人面对柔然万人大军,这是一场必死之局,但留下来的所有人都不后悔。
侯莫陈景亲卫之一王告水与其余兄弟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满脸血污的王告水看着远处黑压压的柔然大军恨恨地吐出了一口血吐沫。
“娘的,老子杀了这么多柔然杂种没想到有一天会折在他们手上。”
说着,王告水朗声大喊道:“弟兄们,怕不怕?”
“不怕。”
“怕个卵子。”
“老子若是怕就不姓陈。”
“柔然的狗杂种,记住了,爷爷我来自登台郡菩提渚。”
知己必死的众人将心中不忿化作谩骂吼向柔然大军。
王告水看着愈渐逼近的柔然大军再次朗声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弟兄们,大魏不会忘记我们,咱们的妻儿老娘也都会有好的生活,咱们还怕什么?诸位,随我一起,陷阵杀敌。”
“杀!”
面对百倍于己的敌军,寥寥五十几骑没有任何胆怯。
伴随着一阵阵嘹亮的吼叫声,五十几名魏军在王告水的带领下提刀冲向柔然大军。
已然死生不计的魏军残部硬生生在柔然军阵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以五十几骑歼敌四百,领将王告水单人单骑七进七出,勇猛剽悍。
最终五十几名魏军全军覆没,王告水的尸体更是被柔然残忍肢解,身首异处。
但也因为王告水等人的殊死抵抗给了侯莫陈景等人的逃离争取到了足够时间,一个多时辰之后,本已觉得活下无望的侯莫陈景残部在塞外天边竟又遇上了一队骑兵。
本以为逃出生天的一众人见状渐渐心如死灰,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草原。
侯莫陈景也由此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弟兄们,今天我们就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一个。”
“弟兄们,随我冲锋。”
侯莫陈景嘹亮而又悠长的吼叫声响彻在了众将士耳中,死,已然要死,那就让自己死的更有价值。
侯莫陈景率部下冲锋,已然舍生忘死。
但愈渐逼近他们越觉得奇怪,因为对方竟然没有冲杀。
就在相距不过百米的地方,侯莫陈景其后一位将官突然兴奋大吼道:“将军,那是我们的袍泽,是宇文将军派人接应我们了。”
听此一言,所有人这才意识到对面哪是什么柔然部,是那苦等的自家兄弟。
死里逃生,有人悲愤交加,有人喜极而泣。
而奔袭至此的高欢部也最终看到了只剩寥寥五十多骑的侯莫陈景残部,去时五千,归来五十,众将士浑身浴血,明显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高欢立即率军急行与侯莫陈景残部会和,而侯莫陈景则来不及放松警惕而是对高欢说出了身后还有数万柔然追兵。
知道此消息后,高欢下令全军撤退。
追击而来的柔然大军在得知侯莫陈景有魏军接应后也只得作罢,率军返回。
虽然最终没能生擒主将,但这一次胜利对于柔然来说已然足够,几乎全歼大魏五千人马。
此消息传回北茫山中军大帐后帐中所有人无不激动,巴图鲁大喜之下对于先前那只千人队的死亡已经抛诸脑后。
巴图鲁下令,待兹子昌部凯旋后定要大摆筵席,而此次表现足够好的约突邻、阿伏干两部也会得到应有的嘉奖。
另一边,就在玉门关守军困惑于高欢为何不遵循布置擅自行军之时,斥候小队传回了侯莫陈景部中计的消息。
传信斥候已然来不及顾及其他,他单人单骑回到营地后立刻急冲冲的跑到帅帐外禀报。
“将军,帐外有斥候传信。”
“快让他进来。”宇文泰道。
那名斥候接道命令着急忙慌进入大帐后便跪地道:“将军,前方传来消息,侯莫将军部中了柔然的埋伏,部下伤亡惨重。”
帐中诸人听到这句话后皆意外不已。
在斥候禀明消息后不久,又有一名斥候传来消息。
“报~,禀将军,高将军部在石头堡以西三十里之地救下了败下阵来的侯莫将军部。”
“侯莫陈景部死伤如何?”宇文泰皱眉沉声道。
斥候闻言也只得回应,他伤心道:“将军,侯莫将军部只剩下...五十多名残军退回,其余众将士,都牺牲了。”
此言一出,座下皆惊。
“你们下去吧!”宇文泰沉声吩咐道。
也是到此刻所有人才明白高欢先前行军的目的,大概是意思到柔然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五千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帐中气氛因此冷到了极点。
作为主将,宇文泰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变化,柔然这般军事上的转变确实与以往相差极大。
宇文泰无太多表示,只是沉声吩咐道:“楚笑安,领兵三千出关接应高欢部。”
“是。”
在高欢与侯莫陈景残部会和后,兹子昌部以及约突邻、阿伏干两部就没再追击了。
但高欢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在高欢部有序撤退的路上,草原东北方极远处的一座山头上,元稹领着一千人马正在此地等候返回的高欢部。
不是围剿,就只是远远看一眼。
派出去的斥候自然早早就注意到了元稹部,但因为对方并没有任何动作,所以高欢对此反应不大,他带领三百骑遥遥与元稹相对。
塞外马背上,高欢遥看半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大殿下,如今兵败却沦为与柔然为伍。
高欢不耻,众将士也同样不耻。
高欢与部下殿后掩护其他部众有序撤离。
山头上的元稹遥看那远处的魏军,若不是出了意外,此时亲临玉门关的该是他这位新帝才是。
跟随元稹许久的晏兰舟很清楚元稹此时的心思,不甘,到底是不甘。
两军的第一次冲突,最终以魏军战败结尾,侯莫陈景残部撤退至关内后,宇文泰第一时间去见了他。
马背上的老将遭此奇耻大辱自是憋在了心里,宇文泰与侯莫陈景一起打过了不知多少场仗,他清楚侯莫陈景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人安慰的地步。
宇文泰只是简单一言,“以后在杀回来就是。”
这虽然只是最平淡不过的一句话,但也包含了他这位主将的决心,输不可怕。
而侯莫陈景愧疚于阵亡的这批兄弟。
驻守张掖的元恪也很快收到了这个消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既然放心将大军交给宇文泰那就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决策。
而这还只是边境纷争的第一次交手,往后还有更大的冲突在等着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