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虞疏向明昭坦白了一切,二人能说的话较往常多了不少,也不算那么无聊了。
或许是一种奇怪的礼尚往来,见证了小明昭成长的虞疏,将自己小时糗事也向明昭说了不少。比如她是如何在小区孩子堆里称王称霸的、如何从小到大兢兢业业地好心办坏事的、在大学里又是如何跟那位倒霉的农学院学长负荆请罪的……
谈及此,二人皆想起了时楚,明昭叹道:“欠师尊的还没还完…如今又无缘无故消失了二十几年,也不知那些火心七叶花怎么样了。”
虞疏宽慰道:“没事啦,反正你也走不了了,后半辈子都留在醉云峰种花不就好了吗?”
这世上能被这样的话给安慰到的,应是寥寥无几的,能被这样的话给安慰得心安无比、甚至说心花怒放的,当然就只有明昭一人了。平心而论,他二人是常常要拿这事来玩笑的,但明昭就是很喜欢听虞疏讲诸如“你被卖给云锦山啦”、“以后你都走不了”之类的话。虞疏又能察觉出明昭爱听,便也就常常说给他听,足见什么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但这似乎也并无坏处,至少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些,不然这幻境里的二三十年要如何熬?
如何熬,如何熬,第三十年来了,这一年变故颇多,虞疏与明昭不必熬了。甚至时常会生出些为何过得这么快、时间怎么如此不等人之感。
无他,宋衿声作为凡人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头了。
他这一年不过五十五岁,却是白发丛生,常有大小病痛发生了。好在人并不显得如何龙钟糊涂,宋衿声依旧是沉静平和的,他前脚教明昭写了今日的字,后脚伏在案上,写好了遗书,便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书房那张小木床上。
璟茗此刻不在他身边,三十年了,人皇终于露出马脚,属于风寻的那颗内丹开始在人间作乱……人皇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虞疏和明昭直到现在都没听璟茗完整说过,只能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拼凑,得知是风寻到人间后立刻就被人皇的人抓住,用了些什么阴毒法子强行续命……续命不得,便生生剖出了他的内丹。多的,便无从知晓了,璟茗不常对宋衿声讲这个。最后的这两年他们更是聚少离多,宋衿声竟连这个也能接受。
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死亡,小明昭如今已长到了七八岁大,精力虽依旧那般充足,但还不能理解为何父亲和母亲变化差距那么大,只在写完字后凑过来问宋衿声:“父亲,你不舒服吗?”
宋衿声摇了摇头,他如今声音低沉沙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像个会在皇宫大殿上愤慨激昂的言官了。宋衿声伸手揉了揉小明昭的头,微笑道:“去玩吧,父亲要小睡一会儿,之后要去别的地方,之后你就要自己写字了。”
小明昭乍听欣喜,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千百种偷懒耍滑的方式,可转念又想,父亲要去别的地方了,他这些方法也没有人会看到,不觉间失趣许多。便晃了晃送宋衿声的手臂,问道:“那父亲要去哪儿?怎么不带我去?”
“你还小,去不了那个地方。”宋衿声合上眼睛,似乎真的要小睡一番,“等你母亲回来了,将桌上的信给她看就好。去吧,记得别太胡闹了,以后要常常读书。”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小明昭也不好打扰父亲了,便悄悄地走出去,玩自己的去了。彼时的小明昭无法理解一切,旁观的明昭却是全都明白的,他伏在父亲床边,静静凝望这个老者,心中默念着,父亲,父亲。
世间又有谁如此有幸,能得到像他这样的机会呢?旁观父亲为人的三十年,如何不是自己又活一次的三十年?当年的小明昭不懂,如今的明昭却是突然得到了这样一个为父亲送终的机会。
他从前只记住了“以后要常常读书”这一句,便有了后来的在书房枯坐百余年。如今亲身经历了全程,心中只觉得酸苦难言,明知不该,还是对小时的自己痛恨起来。
只可惜他父亲看不到他。
宋衿声这一觉极长,竟是从教小明昭写字的下午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落日衔山,窗外是烧得深紫幽红的点点云影,书房内昏沉一片,宋衿声在这片昏沉里重新活了过来,他变回了三十年前的模样。
虞疏和明昭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天一夜的变化的。宋衿声先是呼吸极重,胸口像有一阵怒风在其中狂舞作乱一般,似是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方肯罢休。再到后来,那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虚弱不堪,一个沉在梦中的人将要死去了。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明昭经历了父亲在自己面前死亡,他的眼泪悬在眼眶。下一刻,却是变化突起,先是宋衿声的那头白发逐渐转黑,像有双无形的手在上面泼了墨,晕到最边缘时,顺便也将他眼角的皱纹给抚平了,接着是脸、是包在繁复衣衫下的身躯、是手、是一切……宋衿声睁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书房,长桌上有他刚写完不久的信,墙上挂着的那张古琴,琴弦处微有磨损……是他这些年来时常弹奏的缘故,窗前盆池里依旧养着一盆水草……水面倒映的,是他三十年前的一张脸。
怎会如此?
宋衿声伸手欲触碰水面,入眼的却是一只不再松弛老态的手。这手他是极熟的,读书写字、研墨弹琴……无一不会望见这只手,可是为何……?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推门而入的是牵着小明昭的璟茗。
“父亲!”小明昭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抱住了宋衿声的腿,“父亲不走了吗?你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啦?”
一旁的明昭恍然忆起当时的心情,那时的他还不明白父亲是个十成十的凡人,还当是什么有趣的游戏……那父亲是怎样想的?
宋衿声恍惚怅然地摸了摸小明昭的头,又抬头望向璟茗:“我……这……”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有得是法子让你永远陪着我,你全都忘了,是不是?”璟茗笑盈盈道,“我就知道你忘了,也知道就算没忘你也不信,所以一直忍着没有提过,非等今天来了看你的表情才解气。”
宋衿声依旧一副像在梦中的表情,犹豫道:“那我这样貌……”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就都这样了。”璟茗缓步过去,抬手抚了抚他脸颊,轻佻道,“这样多好,之前像个老头子,人家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爱好呢。”
宋衿声眼神呆滞地点了点头。
“好了,别闹你父亲了。”璟茗将小明昭从宋衿声身上撕下来,“你先歇着,这几天我还要处理那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