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那个生物上是我父亲的人,和外公因为贪污、贩毒、奸杀儿童等数项罪名被抓起来了。虽然最后证实绝大部分严重的罪行都是外公做的,那个人不过是帮凶,助纣为虐。
那阵子,每天都有不认识的人来砸我们家窗户和门,阿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个一辈子没独自出过家门的农村已婚妇女,竟然直接去外公家偷了些首饰就带着我逃到了另一个小县城。
我和阿娘并不是怕砸家的那些人,不如说,这种直接了当的仇恨,还有那只是砸砸家不伤人的暴力程度,对于常年生活在那个□□头的阴影下的我们,已经算是一种更舒服的生活环境了。
我们怕的,是那个人,阿爹。
如果不是他被抓进去了,我和阿娘可能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他喝醉了酒给活活打死。
而且,估计他用不了几年就会被放出来。甚至更害怕的是,如果他彻底关进去之前,警察'发善心'让他回来见我们母女俩一眼怎么办?
所以,阿娘准备偷点值钱的东西带我跑路。
那天,阿娘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农村公交车上,阿娘摸着我的头发说:“以后,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过生活。”
很多年以后在读村上春树的时候读到了一句话,“不少事情不到日后是无从知晓的。”让人唏嘘不已。
那时,我感觉一切都很光明,我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觉得未来拥有无限可能。
“阿娘,以后一定全是好日子。”
不过,后来事情又向另一个糟糕的方向跑了几步。现在想来,我当时笑得很开心的时候,阿娘似乎是皱着眉头看着我的。
阿娘带我偷偷去外公家的时候,我人生唯一一次看到了外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一坨黑漆漆的“人”在一间黑漆漆的房间里,分不清哪里是头发哪里是身上的衣服,一条铁链连着她,地上一个脏兮兮的满是黄色油渍的铁盆。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已经几日没有人来喂饭了,这个“人”饿的嘴里呜呜的叫,从不知道怎么打开的门缝里痴痴地看着我和阿娘。
阿娘说:“闺女,你跪下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外婆。”
阿娘说,外婆在她小时候就某一天突然疯了,那个年代,疯了的人,能被关在家里好生养着,男方也没另外娶妻,已经说明外公对外婆很好了。
阿娘以前也疯过,后来某一次被阿爸用铁棍子打到了头,便因祸得福治好了疯病。
当时我对着那个门缝里漆黑的“人”磕完头,一抬头,看见阿娘看我的眼神,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我有一天也会……吗?害怕?倒是没有,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只是那个场景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偶尔便会想起来,一会儿觉得和自己完全没关系,一会儿又觉得像是一缕诅咒环绕着自己一样。
但是,我觉得我没在怕的,我非常清楚我自己是个心智多么正常的人。
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阿娘,就不是这么觉得了。
自从和我相依为命,阿娘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如说,她是开始变得像一个人。年幼时记忆力的阿娘,她除了做我的阿娘日日做家务以外,便是什么都不做,脸上表情总是带着作为小孩子的我无法理解的酸辛。
担心那时候开始,阿娘不再仅仅是我阿娘,她一边做手工赚钱,一边时时往县里唯一一个破旧的小书店跑,我才知道阿娘年轻的时候也是读书识字的,阿娘那双在厨房切菜洗完很多年的手,其实可以写一手好字,娟秀工整,我夸阿娘的字比我语文老师的字还好看,阿娘很开心。
不过,阿娘也变得控制欲很强,控制欲,我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个词。那时候十岁,只感觉阿娘变成了一个时时缠绕着自己的巨蟒。
每天放学后,我必须立刻跑着回家,不然阿娘就会哭着问我为什么不即时回家。
每天午睡,我根本睡不着,可是阿娘一定要我睡,说睡午睡了下午才可以好好学习,于是我只好每天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装睡。我知道,阿娘会总是在房门口看着我,这让我感觉很难受。
阿娘说,我是她生活的唯一了,我一定要出息,我一定要给她脸上争光。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找个石头撞死了,我这条老命拖不了多少年了,就想看你成龙成凤,将来你出息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十岁的小孩子,烦恼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怎样可以保证自己有出息,只好事事听阿娘的话,好好学习,次次考第一。
可是,我也好想放学之后和同学去踢毽子……
我好想吃学校商店里五毛钱一包的水果糖……
我讨厌班主任总是在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上让我作为优秀学生上去发言。台下黑压压的人让我紧张,阿娘每次在我下台之后批评我哪里讲的不好哪个地方情感不到位更让我心里难受。
阿娘总是觉得,我还可以更好,我还可以更听话,我和阿娘说我好累。
阿娘又哭了。
阿娘只有我了,所以我决定再忍忍,学着懂事得忽略自己想吃糖,去吃健康的蔬菜和鸡蛋,学着告诉自己我不羡慕操场上踢毽子跳皮筋的同学,也听阿娘的话,假期就在书店里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和看名著。
只是,我没告诉阿娘,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大家课间都聊昨晚上看的动画片,我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动画片。
但是有一件好事。我记得那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女生,她喜欢和我说话,总是在阿娘看不到的课间和冬天的午休时间给我讲各种跌宕起伏的有趣故事,我惊为天人,总是夸她想象力是世界第一。那大概是我那两年里最开心的时光。
后来长大了一些才发现,她说的内容其实就是前一天晚上动画片里面的剧情。她可能是喜欢看我满脸崇拜地看着她,小孩子嘛,心性如此,可惜小学毕业之后我考上市重点中学就再没见过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女生了,甚至是……我花太多心思在学习上,等我再回忆童年想要感谢她的时候,竟是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上了初中,突然课程就多了起来,再加上是离县里一小时车程的市重点中学,我终于得以脱离阿娘身边那种束缚压抑的环境。
第一个月是开心的。第一次住校,我和宿舍的同学迅速的熟络起来,原来和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是这么开心。宿舍里有个女生偷偷带了个游戏机进来,里面是一些坦克大战、俄罗斯方块、推箱子的游戏。从不知“游戏”为何物的我,迷上了这些小游戏,每天睡前都央着她借我玩一会儿,有时候甚至是躲在被子里恨不得能玩一个晚上。
漫长得像是一生的一个月过去了,重点中学即使是初中,竟然也要一月一考,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过于填鸭教育了。我带着我年级第二的成绩单回家,满心欣喜,坐在回家的车上都哼着小曲,是音乐课老师教的蝴蝶泉边。
然后我和阿娘吵架了,阿娘问我,为什么是第二不是第一,我说我粗心错了一道数学题,草稿纸上写的5,我加起来算结果的时候看成了3。
“粗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满足于考第二,你下学期就会觉得前十也很不错了,等初三了你开始学化学物理,你一个女孩子你学得过那些男孩子吗?你现在不笨鸟先飞,把语文数学历史政治基础打好,到时候考不上重点高中,阿娘就白供你读了三年重点初中。你如果只考上一个三流大学,你以后就只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过和我一样的破烂日子!”
也许是叛逆,也许是小时候看了太多不是那个年纪该看的书,又也许是被压抑的久了,我发了脾气。我说,不可能有比我现在过的日子更破烂的日子,我说,阿娘就是自己找错了男人就非逼着我做人中龙凤,我说,没有阿娘的这一个月我开心的不得了……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个时候给自己一巴掌。
那天吵完架,我顾不上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躲在被子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我看见阿娘眼圈红红的,阿娘说:“闺女,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原来那晚我半夜梦游了,具体干了什么已经不得而知,我没问阿娘。
医生说,考虑到我们家女性连着三代有疯病,我很有可能也带着这种基因。
我看见,阿娘哭着给医生下跪求医生……
…………
我的叛逆期就这样只有一天就过去了,我开始继续尽全力满足阿娘的任何希望。
阿娘对我说,不要太开心,也不要太伤心,不要太有压力也不要受到巨大惊吓。
我开心时,她打会我,叫我不准笑得那样开心。我难过时,她用用开水烫过的滚烫毛巾往我脸上盖,叫我不准哭不准太过难过,叫我坚强起来。
我渐渐明白,任何情绪都不要太过头,不然不知道哪天会忽然犯疯病,脑子里一辈子都可能埋着个□□。学习忍耐情绪,突然成为了我那时候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硬生生被迫学会了畸形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在当时有阅读课,无意中看到李白杜甫诗集,发现了诗这种文体,可以用平淡的寥寥几个字抒发深厚的情感,好像似乎很适合我这种快乐与悲伤都不敢过度的人,我渐渐试着感受诗里面那种含蓄又巨大的情感,古人竟然可以有办法让人的剧烈情感变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样的美妙字眼,含蓄又悠长。
人从悲伤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阿娘,以后一定全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