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十三月舍,明月斜挂天际,庭院里一片沉寂,窗棂间透出些许灯火,室内祖孙俩对坐在桌旁。

“景玄,今天去听川西先生讲学,有何不同?”

“祖父,川西先生讲「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孙儿深以为是。”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沈辞安低低地重复着最后一句,好似陷入旧时回忆中。

他这一生,经历三朝更迭,始元帝在位时,他陪同当时的太子萧子洵西征多年,平定西北之乱,立下赫赫战功。

在萧子洵登上帝位后,因连年战乱国库空虚,恰逢当年雨水偏多,两淮水患深重,呈上的奏折中写着“方数千里,滔天大水”,灾后瘟疫蔓延,民不聊生。

为让陛下安心,沈辞安与程容舟主动请命南下,顶着日头毒晒翻山越岭,实地勘测分洪河道,梳清紊乱的水系,在上游各处建立引水灌溉渠,快速下泄洪水,效果卓然。

两人治理途中也深深发觉此次水患虽是天灾,亦少不了人祸。

两淮地区甚至整个江南都被无形的手牢牢把控着,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深究下去却是与洛城根基深厚的顾家有所关联,顾家嫡女正是当时后宫之尊。

宣政殿内,建忠帝萧子洵坐在书案前,沈辞安和程容舟跪在天子面前,细细回禀南下的一并事宜,建忠帝听完默不作声,沈辞安和程容舟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出宫门后,容舟低低说了一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祖父~祖父~”

随着景玄的呼唤声,烛光下,沈辞安收回走远的思绪,看向眼前的孙儿。

“景玄,你可想跟着川西先生?”

“孙儿听说川西先生四处游历,并不落定在某处讲学。”

“只要你喜欢,剩下的就交由祖父安排。”

“孙儿求之不得,川西先生讲学比洛城的夫子好多了,我喜欢川西先生。”

“景玄,祖父明天要离开余杭,大约十日左右。川西先生会在草堂书院待一阵子,你就留在这里跟着川西先生,可好?”

“孙儿听祖父的安排。”

“祖父离开后,你就搬去姜府住,我与姜老爷和姜夫人说好了,我不在的日子,他们会好好照顾你,我也安心一些。”

“祖父此去,务必小心,孙儿在余杭城静等祖父归来。”景玄站起来,躬身一拜。

沈辞安伸手扶起景玄,摸了摸他的头,眼角露出一丝欣慰。

翌日一早,姜锦言早早起床来到晚香院,程梅见正将昨晚采摘下来的夜来香花瓣摘下,倒入黄澄澄的山茶油中浸泡着。

见着锦言过来,程梅见便唤来权叔,带上几名家丁,陪着锦言前去草堂书院。

马车内,素衣心情激动地问“小姐,川西先生的讲学能听懂吗?”

“可以的,只要静下心来,先生虽讲得深奥,但通俗易懂。”

一旁跟着的杨妈妈看着老神叨叨的小姐,也觉得近来小姐异常地懂事乖巧。

书院中已经来了不少人,权叔和书院管事打了招呼,给锦言寻了一处不惹眼的角落,用纱屏隔开一处座位。锦言坐在纱屏后的座位上,素衣跪坐在她身后侧,安静等着。

大堂中放置了为数不多的座位,是留给学堂中的世家弟子,大家陆续落座。唯独前排右侧一桌座位一直空着。许多来旁听的人站在堂外窗下,等候着川西先生。

堂前主桌上的沙漏一点点地走着,见底时便是川西先生出来开讲之时。

川西先生从后堂缓缓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翩翩公子,玉冠束发,月青色长袍,挺拔如青松,剑眉高挑,眉下那对墨色双眸,深邃而锐利。

虽然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姜锦言再次见到沈景玄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前这少年与记忆中的模样略有不同,多了一分年少青涩。

像是感觉到纱屏后的注视,沈景玄眸光流转,定睛看向纱屏后侧,只见人影绰绰,心下知道纱屏后侧应该是坐了位贵门女子,遂而垂下眼眸,朝川西先生一拱手,退身到前排右侧空着的位子坐下。

川西先生翻看手中的书卷,整个书院中寂静无声,只等川西先生开口讲学。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川西先生如空谷幽涧般的嗓音,低低的飘进锦言耳中,像是一枚石头扔进风平浪静的湖面,打得她的耳朵一个激灵。这音色她分明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过,带着些许厚重的力量直击心房。

锦言用手捂住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再次看向那个月青色的背影,那么挺拔,纹丝不动。

记忆中

的沈景玄其实待她不错,虽然多半时间他痴傻如同幼儿般,但总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身前护住她。

如果注定是他伴随一生,那这次她要保住他的清明,不再让他患病后如幼童般。

前排坐着的沈景玄总是感到后背上目光灼灼,让他忍不住分神。但碍着前排座位,他也不能扭头向后看,他忍了片刻,侧头转向窗外。

浮白收到沈景玄投来的目光,四下打探心中大约了然,退出人群绕到后方。

上午讲学完毕,众人皆四下散去。沈景玄才施施然站立起身,走出座位似不经意间朝后面的角落望去,只见那处纱屏已然撤去,座位空空如也。

他慢慢走出学堂,浮白跟在他身后,“少爷,打听清楚了,坐在纱屏后面的是姜家小姐,慕名来听川西先生讲学,刚见着她已经上了姜府马车,约莫已经回府去了。”

听说是姜家丫头,沈景玄放下了警惕的心,他转身对着浮白说“下午我们直接去姜府,除了祖父备好的见面礼,你再从我的文房中把那支犀牛角紫毫笔拿来,单独包好加到礼单中。”

“那支笔,是公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公子自己都舍不得用,这是要送人呢?”浮白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伸手挠着头。

沈景玄薄唇一抿,微微扬起嘴角,从檐下阴影中走出,阳光下多了一个明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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