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醒了。真令人惊奇,活下来的改良体竟然是女性。”
“状态如何?”
“还是老问题,免疫系统存在缺陷。不过我们的药剂配方已经非常成熟,只要维持用药,它能被使用更长时间。——至少比它的前任们要长。”
“所以,这依旧是个残次品。”
“恐怕是这样的,塔莉亚大人。少主是一个奇迹,而奇迹总是难以复制。”
数年后,刺客联盟总部。
一束光透过头顶的天井洒在地面,廊柱的阴影静默地屹立,达米安站在大厅中央的光明里,面无表情。除他之外,四下无人,在死寂之中,突然有数十道刃器破空声蜂拥而至,达米安的手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动,长剑出鞘,流水般清冽的剑光一闪而逝,兵器相接的金石磨鸣在大厅内不断响起,每一次轰撞都带起破碎的火花。这样的火光绽放了数次,等到厅堂重归寂静之时,地上已经躺下了数具刺客的身体,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他们裹着黑袍的身体下涌出。
达米安扫视了一圈地板上还在抽搐的不合格废物们,眉毛微挑。他侧身,把剑收回剑鞘,故意暴露出破绽。果不其然,趴在地上装死的一个小不点猛然暴起,还未收回的袖剑直奔达米安的脖颈。
“太慢了。”达米安说。他反手用护臂接住袖剑,另一只手握住剑鞘,旋身扫腿。对方跳起来躲避正合他意,剑鞘击中了对方的腹部。
“唔。”面罩底下传来含混不清的闷哼。塔米斯退离几步,拉开距离。
二人沐浴在阳光中,与脸部毫无遮挡的达米安不同,塔米斯的下半张脸被铁面具包裹,两双颜色近乎相同的湖绿色眼睛看着彼此。达米安把手里的剑鞘连剑扔到一边,朝塔米斯招招手。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袖剑藏回臂套。两个人开始单纯的肉搏,没有武器,没有道具,单纯的格斗技巧在对战中绽放。达米安还年轻,在战斗中总是难以控制情绪,打着打着,他就难以抑制地抽出了另外一把备用的短刀。塔米斯没有犹豫,袖剑再度出鞘。
这场战斗以达米安的胜利告终。
“我赢了。”他说,语气有些得意。他手中提着的短刀上,一抹猩红从刀刃滑下,很快刀身就变得洁净无比。
几步外,塔米斯的脖颈上有一道刀痕正缓缓渗着血。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让手中握着的黑色的麂皮衣料坠到地上。
达米安这才发现自己的披风被割裂了很大一块,他不爽的啧了一声,把短刀收进刀鞘。
黑暗里响起了脚步声。
在刺客联盟,最低级的学徒都知晓如何控制气息和脚步,这是入门级的课程。因而脚步声代表着有人在宣告到来。在对方不急不慌的脚步声中,达米安看了塔米斯一眼,而塔米斯已经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低下了头。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抱起手臂,脸上因为战斗而染上的隐晦兴奋消散得无影无踪。
“达米安,跟我来。”女人在即将踏入光明之前于黑暗中站定,她棕亮浓密的卷发披散在脑后,“你们在这个环节浪费了太多时间。”
随后,她停顿了一下,捉摸不定的视线扫过地面上几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刺客,“塔米斯,处理好这里。”
“是,母亲。”达米安不太情愿地回答,他走向塔利亚。
“明白。”塔米斯低着头回应。
在跟上塔利亚的脚步前,达米安回头看了依旧站在原地的塔米斯最后一眼。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塔米斯抬起了头。抓住这个机会,达米安朝她做了个口型。
塔米斯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等我。】
伤势不重的人已经自主退场,四周还躺在地板上的,都是被达米安重伤到无法自主离开的正式刺客,学徒没有当少主陪练的资格。相比较正式刺客,学徒缺乏勇气,毅力……以及其他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在战场上,人们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老手和菜鸟,有血债的人,气质是不同的。
开刃见血、独自完成一场刺杀是学徒晋升为正式刺客的最基本条件。塔米斯没由来地想起几年前她的学徒晋升。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她本来在和一群学徒对练,然后达米安出现在了训练场之上、那个仅供刺客导师和首领使用的俯瞰台里。她听到恶魔之子对他身边的恶魔之首说,“她必须跟上我的脚步,学徒身份会让我蒙羞。”
于是,那天她直接被直升机送去了纽约,彼时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很热闹的聚会,大街上人山人海,交接任务的本地联络人是一个话唠,介绍了很多事件背景,什么党派斗争游行起义啦,多重间谍国家纠葛啦,一不当心就会引发局部战争什么的。塔米斯听得似懂非懂,只明白了这件事在大家眼里非常复杂。直到一天后,她近身收割了聚会上演讲的目标,都还没想通这件事复杂在哪里。回联络点交任务的时候,她问了联络人这个问题,但对方只是尬笑着说没什么。
达米安很满意她的任务完成度。就这样,塔米斯跟在达米安后头,成为了刺客联盟最年轻的几位刺客之一。保有了继续和他进行搭档练习的权利。他们对练的时候,塔米斯又问了关于晋升任务的问题,恶魔之子不耐烦地说,“杀个人而已,有什么复杂的。”
“是因为大人总把简单的事情看得复杂化吗?”
“不,弱者才这样,殚精竭虑地计较得失,担心不能承担后果。”达米安回答,他的言语带着傲慢的冷酷,“强者掌握规则,权力扫平一切障碍,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很简单。”
塔米斯陷入了思考,“所以……我是强者?”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天达米安的嘴角好像勾了一下,他说:“不,你是笨蛋。”
塔米斯专门去查了字典,【笨蛋,通常指智力、智商不高的人。或是一种脏话、口头禅,以及宠溺的代词,由于现代人对词汇的滥用,也可能是对喜欢人的爱称,做事没做好时别人可能说你是笨蛋,只是表达一种不满。】
她好像真的是笨蛋。达米安已经在准备撰写第二个硕士学位论文了,而她还在和机械动力学的学士结业课程死磕。每次想到这儿,她都会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腹部。人体结构学是刺客基础课之一,她知道,在腹腔内,脐部和耻骨之间,存在着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命孕育之地。
和生物实验室基因编辑、克隆选育出的流水线商品不同,达米安是由塔利亚分娩的亲子。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存在这么大的差距?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爱?
回忆总是让她陷入空茫的迷沼,塔米斯强迫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事情上。脖颈上的伤口已经干涸结痂,她擦拭掉血痂后就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挨个检查了躺在地上的刺客们的状况,达米安对这些人没有留手,五个人中有四个已经停止了脉搏,有的人是睁着眼睛死掉的,绿色的瞳孔像是蒙了一层阴翳。
塔米斯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震动了一下,她扯下这些人的面罩,每个人都是男性,都有着和达米安相同的脸。她站在尸体中间,竟然萌生出想要离开这个大厅的冲动。
一只手突然拽住她的脚踝。她僵硬地把视线向下挪,是那个唯一的存活者。他同样拥有一双翡翠绿的眼睛,充满血丝,杀气淋漓,他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扣住她,嘶声说:“搭把手?”
她蹲下身,沉默地为对方做了一下简单的包扎。他最大的伤贯穿在腰部,只要再偏斜数厘米,绝无存活的可能。达米安不想让这些人……不想要让试验品活着。
真奇怪,脖子上已经愈合的伤口竟然隐隐作痛起来。
她忍住想要抚摸脖颈的动作,对躺在地上的男人说,“我会把你送到医疗组。”
“女孩子?”对方的声音有些怪异,似是惊讶。
塔米斯没有理会他,她思考着她能否独自把这个约莫有一百二十磅的人扛回医疗组,如果需要工具的话,得找什么工具进行辅助?她自始至终没想过寻求谁的帮助。帮助,在刺客中是一个稀有概念。
她的思绪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对方的手正以一种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向脸袭来,铁面具就这样被扯了下来,她的鼻尖被面具的上沿刮到,令人产生一种极度想要打喷嚏的冲动,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塔米斯呆呆地看了一下本来应该在脸上的面具,又看了看对方。
对方的绿色瞳孔也盯着她,看上去有些呆滞,“真的是女孩子?”
塔米斯默默抢回铁面具,然后把对方的面罩给扯了下来。
塔米斯有理由怀疑,在先前的战斗中,这个叫做赫雷提克的克隆体中被达米安打坏了脑子。
互扯面具后,在去医疗组的路上,他一直试图知道她的姓名、代号、或者生产年份。塔米斯没回答,他就阴沉着一张脸。这种反应和达米安不虞的时候非常相似。达米安今年十岁,她九岁,赫雷提克看上去要更成熟,大约十四五岁?今天是塔米斯第一次和其他克隆体接触这么久,原来克隆体还可以比本体更成熟?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克隆体和本体从长相到性格可以这么像。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像的,达米安不会用平等的态度问这么多问题。他只会用命令的口气要求人把他想知道的东西一一吐出,就仿佛世界是一个监牢,而每个人都是他的囚犯,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俯首。
塔米斯不明白,赫雷提克为什么执着地想要知道这些。她极少主动探究什么东西,她的世界比白纸好一些,上面画着一条线,底下的标注是刺客联盟。服从命令,她要做的就是绝对服从命令。母亲喜欢乖孩子。
赫雷提克可能不会受母亲喜欢。她的脑子里滑过这个念头。
少年人的莫名燃起的自尊不允许他倚靠着姐妹前往医疗处。赫雷提克蹒跚跟在她后面,咕哝着,“告诉我又没什么关系。”
塔米斯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等他一下,“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吗?”
“这样就可以知道谁才是更年长的那个了。”赫雷提克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塔米斯看着他相较达米安而言更为挺拔身高和成熟的脸,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她把手掌放在自己脑袋上,然后水平切到赫雷提克身前。赫雷提克正好提步向前走,他的胸膛抵上她的手。
赫雷提克:“……”
小姑娘冷静地把视线投到他的头顶。
赫雷提克:“。”
“是催长剂。”他绷着脸解释,努力抹平想往上的嘴角。
“…哦。”塔米斯收回手。
她最后还是报上了姓名。
赫雷提克低声说,“T…看来我的确比你早诞生许多。实验室的命名习惯是字母表顺序,你诞生于最后几个批次。”
赫雷提克或许知道很多事情。关于试验,关于他们,关于…达米安。
但这些与塔米斯无关,她没有探究的欲望。她完成任务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在房间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达米安负手站在窗前,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身朝她投来冷冷的视线。
“你去哪里了?”他不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