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苏清朗回到尚书府,站在门口,梅柳生本欲告辞,却听苏清朗道:“梅兄协审杜青云的案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不瞒苏兄,确实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的道:“我们已经查到,这个案子似乎与赵鄂赵大人有关。”
赵鄂,户部尚书,苏清朗的同级,亦是右相秦翦的左右手,前任户部尚书许敬宗许大人,因为儿子许瀚文,也就是苏清朗昔日的同窗,涉嫌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赵鄂便在秦翦的扶持下,升任户部尚书一职,如今已有五个年头。
杜青云的案子,表面看只是一桩贪渎案,实际内里牵扯甚广,许多大臣都与这件事有关。
他与蔡钧,一个新进后生,一个礼部侍郎,蝼蚁一般的人物,要想在云诡波谲的权力漩涡里,找出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
即便他们不怕得罪上司,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挖根刨底的调查下去,其他的人也不会配合,别的且不说,就单是他们今天跑到吏部,希望调出与此案有关大臣的册籍,都被吏部的同僚好生刁难,连吏部的大门都没进去。
这件事,苏清朗早有预料,杜青云的案子,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犯,便是那个矿产的主人。
他不信杜青云会为了袒护一个市井商贾,不惜欺上瞒下,买凶杀人,所以这里面肯定是为了掩护更为重大的事情。
既是和矿产有关,那么赵鄂这个户部尚书,肯定有所牵连,为了不让他们追查下去,自然要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于是,无奈摇头道:“吏部的那些老头,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全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你且跟我来,我写封书信与你,到时候拿给他们看,他们便不敢再为难你们了。”
闻说此言,梅柳生心中欣喜,却仍是不解道:“苏兄与此事并无关联,何以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那个赵鄂既然是秦翦身边的一条狗,那么与苏清朗也是关系匪浅,算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苏清朗唇边扬起微笑,回答道:“蔡钧是我们礼部的人,出去代表的不仅是礼部,更是我苏清朗的脸面,吏部的那些狗奴才不长眼,竟将你们阻在门外,今日我便要他们看一看,在这个朝廷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再说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梅兄既是我的好友,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你,那赵鄂虽与我同营,但以梅兄的学识渊博,想来应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梅柳生闻言,顿时了然,苏清朗此法,表面上是帮助他和蔡钧查案,实际却是针对这个案件背后的赵鄂。
两人同为尚书,又都是秦翦的得力助手,而赵鄂入朝多年,无论从资质还是经验上,都比苏清朗老道些,算是他的强劲对手。
若是借此机会除掉赵鄂,那么在秦翦的跟前,从此以后,便又会依仗他苏清朗几分,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抗衡。
只是没想到,为了争权夺位,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想到此,他拱手施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兄了。”
两人走进府中,又来到苏清朗的书房,苏清朗在一旁写信,而梅柳生则站在房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两面靠墙的位置上,摆了一排的梨木书架,格间置着各种书籍古卷,珍宝古玩。
轻纱帷幕,凤尾银钩,缚在红漆的木柱上,依稀可见后面放着的绢缸,绢缸之上,雕花彩绘,栩栩如生,画卷丹青,整齐摆放,另有两盆兰花,搁在木柱旁边的架子上。
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梅柳生心旷神怡,移目望去,只见几面窗户临湖而开,站在屋中,可见外面碧波绿水,奇石假山,一株杏树嶙峋长在湖边,掩在假山中间,倾斜的枝桠延伸到窗下,露出半个洁白如雪的花枝。
整个书房,虽摆了不少珍奇华贵之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奢侈,反而有种优雅清爽的意境。
“好了。”苏清朗收起笔墨,顺带打眼查看了一番,抬头却见梅柳生正打量着自己的书房。
他搁下笔,才谦虚道:“我刚搬来此处没几年,一直忙于政事,只是简单布置而已,疏于打理,让梅兄见笑了。”
梅柳生收回目光,道:“哪里,苏兄涉猎广泛,对园林设计很有研究,柳生自愧不如。”
苏清朗笑了笑,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前些年与恩师学过一阵儿,浅尝辄止,略通皮毛而已,若还能入得了梅兄的眼,等你宅子落成,我倒是可以帮上一二。”
说着,见纸上的笔墨已干,便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一个信封之中,道:“下次再去吏部,将此信拿出来,他们便不敢造次。”
梅柳生接过信笺,信虽是给他的,上面的首款却是蔡钧,稍有疑惑,又很快了然。
他很了解苏清朗,既是如此安排,肯定另有打算,便没有询问,仅是道了声谢。
又听外面的如意来到书房,站在门口道:“公子,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未见其人,却听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苏清朗,你给我滚出来!”
梅柳生惊了一下,看向苏清朗,却见他抖了一抖,手指抓着衣袖,竟有些畏惧的意思。
片刻后,才看向梅柳生笑道:“是我家二娘来了,梅兄,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恰与梁氏撞了个正着,梁氏怒气冲冲,原本是为相亲的事,找苏清朗秋后算账的,不想竟有客人在,愣了愣,连忙敛住神色,压下心中的怒气,做出一副威严持重的样子来。
瞪了一眼如意,颇有些责怪的意味:“有客人在,也不告诉我。”
苏清朗很是了解二娘,若是有外人在,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当众教训他。
于是故作淡定,向她说道:“二娘,这位是梅大人,我先送他出去,有事我们回来再说。”
梁氏打量了几眼梅柳生,点头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进书房之中。
苏清朗送梅柳生离开,站在尚书府的门口,梅柳生显得有些担忧,看了一眼府中。
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兄,你没事吧?”
苏清朗扬了扬唇,回答道:“二娘嘴硬心软,顶多被她教训一顿,能有什么事儿?”
梅柳生这才放心,与他告辞,送走梅柳生,苏清朗回到府中,迈步走进房中,却见自家二娘在哭。
垂眸见她手中拿着那个笔筒,眼神定了定,才道:“二娘。”
梁氏闻言,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又不动声色将那个笔筒放回原处。
她背对着苏清朗,问道:“方才那个,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青年才俊,看着倒也像个好人,你以后就该与这样的人多些来往,别再跟着那些个什么人,乌七八糟,让人家暗地里戳咱们脊梁骨。”
苏清朗低下头,道:“清朗无能,让二娘受委屈了。”
“你这孩子,二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梁氏嗔怪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苏清朗,又连忙别过了头,伸手抹了抹泪痕,道:“杜大人的事,我已听说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道:“二娘,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朝廷中事,清朗自有安排,希望可以自己做主。”
梁氏被他堵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道:“那位杜小姐,倒是个好姑娘,你若当真不喜欢,回来告诉二娘便是,怎能如此对她,二娘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么?”
苏清朗自知有错,歉然道:“清朗承二娘教诲,凡事对人礼让尊重,对待姑娘家更胜,然当日实在有难言的苦衷,请二娘见谅。”
想起他那几位发生意外的未婚妻,梁氏隐隐觉着与此事有关。
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杜大人的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回答的十分决绝:“没有。”
梁氏一时语塞,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如此便算了,朝廷的事,我也不懂,先前同你爹打探过,此事似乎有些棘手,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只是清朗……”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苏清朗,眉目间流露出沉痛之色:“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当初的事么……”
苏清朗一怔,复又笑了笑,道:“清朗愚钝,二娘为何这样说?”
梁氏心中悲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哽咽着道:“当初那孩子选择牺牲自己,保全你的性命,二娘心中感激,便是要了我的命都可以,可是清朗,二娘不忍心看你受苦……恩情深重,记在心里,自当勤志勉力,可若执着太过,只怕会伤了自己……”
苏清朗听着她的话,一时怔怔然,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竹筒,良久的沉默无语。
他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自家二娘,闭上眼睛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既是如此选择,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我没有回首的时间,亦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话落,他睁开了眼睛,苍白的唇角边勾起些许冰冷的笑意,念着道:“二娘,一切,才刚要开始而已……”
夜晚,一座别院中,梅柳生持着匕首,端坐在书房的长廊下,面前搁着一块墨黑的砚台,正是苏清朗命人送来的‘滴水观音’。
承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向他施礼道:“公子,裴相爷来了。”
裴延穿着一件斗篷,来到房中,亦向他施了一礼,正想说话,却见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大吃了一惊:“殿下,这是……”
梅柳生闻言抬起头,幽凉的眼眸中,倒映着夜色的浓黑,喃喃道:“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本王的手中,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