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也只是略微回神,转头说出了他在这里的第一句话:“水天宗,杜荥。”
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很有磁性,但似乎是因为很久都没有说话了,声线有些哑。
他们这边各自道出了彼此的名号,那边的众修士却都不淡定了。先抛去一脸恍惚的殷细竹不说,那群正道修士的表情确实如出一辙,都是略带惊恐的不可置信,似乎很难把眼前人同老头口中的那人联系在一起。
到了殷细竹这里就是纯属愕然了,他细细地打量着那人,却忧愁地发现熟悉的只有白色的焰火。
那可是老熟人啊,老熟人碰面竟然没认出来?
主要是他们太久没见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殷细竹尚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对方更是懵懂无知的幼儿。
八十多年过去了,两人早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殷细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人和记忆中的那个瘦了吧唧的小孩儿联系在一起。不过更愕然的还在后面呢,只见那小子径直越过了神情僵硬的杜姓老头,面不改色地走到他的面前。
那个宁静无波的眼神,让殷细竹顿时想起了那孩子,他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在看人的时候,也大多都是这个眼神。
这下子殷细竹就是不信,也信了八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见他走来,殷细竹下意识地比了比他俩的身高,哦,虽然这小子看着是挺高,但还是比他略矮一个脑瓜尖。再回想起多年前面前这人还只是堪堪比他的腰高一点,这个发现让他顿时抹了一把辛酸泪。
只有殷细竹这样画风清奇的人会有在故人重逢的时候先比一下身高这样心理,步横箫那边就正常了很多,他似乎早就认出了殷细竹,他见殷细竹一直盯着他看,就冲他点了点头。
怎料殷细竹一时心情更加复杂,目光也有些幽幽地。
步横箫不明所以,便把目光转投向一旁的杜姓老头,杜姓老头一看,只能暗自咬牙。
他自觉今日已无胜算,便挥了挥手,转身潇洒离去了。
剩下的正道修士中有明理者,但见杜姓老头都走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各自散去了。
此时这里只剩下了殷细竹和步横箫二人。
那照明的灵器已经被它的主人收走了,可上空并没有因此而变暗。
殷细竹抬头,见天幕之中的风云已经尘埃落定,天穹之上隐隐有破晓之相。
看了半晌,他慢慢地把头扭了回来,抬眼便看到了面前的步横箫,于是他立刻换上了一脸见了鬼的笑容,道:“步······师弟,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自认为自己无论是容貌还是声线或是身型都与八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的自己大相径庭、妈都不一定认识,这人怎么可能认出他来?
步横箫言简意赅:“灯。”
灯?
殷细竹挑了挑眉,随即恍然大悟,一拍额头:他那柄提灯一直没换!
又幽幽道:“你竟然还记得?”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小崽子早就忘光了呢!
步横箫没理他,只是道:“怎么?”
殷细竹反应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问他怎么会被杜姓老头他们围在这儿。
殷细竹:“我就出了个关,然后就被堵了。”意思是他也不知道,现在想到这个还是有点委屈呢。
见步横箫点了点头,殷细竹的脸上起了坏笑(不,其实和他平时装逼的时候笑得差不多)。
他如法炮制道:“你?”
虽然就一个字,但它的意思是: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讲真的,这还真是一个非常“步横箫式”的说话方式了。
殷细竹觉得自己能听懂完全是依靠着自己强大的理解能力,自己能说出口是依靠着自己同样强大的举一反三能力。
而步横箫则是他自己长年都是这么说话的,自然能听懂。
他道:“历练。”
这个‘历练’指的当然不是他自己出来历练,玄瑟处规定:弟子到了元婴期就可以不用参加宗门历练了。
所谓宗门历练,便是玄瑟处三年一次、一次四个月的下山“游历”,参加的是筑基期到金丹期的弟子,而且是强制参加,由一带队长老全程保护。
显然,步横箫的角色就是那个“带队长老”。
这个宗门历练其实很坑的。
参加过一次后的少年殷细竹放弃了游手好闲和吊儿郎当,发奋图强、潜心修炼,终于在参加三次历练后,成功突破了元婴期,成了同门口中的‘天才’。
殷细竹其实觉得,这宗门历练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于“激励”他们努力突破。
虽然殷细竹觉得那个“激励”其实换成“刺激”会更加贴切。
怎么说呢,一次要少说几十人同时历练,必须只成一队,却只有一个长老带队。
而那么多魔修走在街上那简直就是活靶子,于是长老为了掩人耳目,会让他们扮作乞丐,每天穿梭在人群中,体验传说中的“世态”。
好家伙,所谓历练就是为了让他们学会怎么样才能讨到更多的饭?怎么样才不至于饿死?
然后带队长老会像是没事人一样正常的潇洒快活,看哪个弟子好几天没有讨到饭饿得奄奄一息了给点啥让他不至于饿死(本文设定元婴期后辟谷),哪个弟子被正道修士盯上了准备霍霍看准时机帮他一把让他不至于被搞死。总之,非常坑爹。
然后有些资质不够高的弟子一辈子境界都卡在那里,宗门对此也十分残忍——只要你的修为在可以历练的范围之内,不管你已经参加了多少次,赶上了就得上!
这也成了不少人叛出宗门的理由。
好吧,还有几个铁血硬汉硬是生生地把自己的修为切到了练气期——这回宗门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确实没啥好说的,修魔嘛,总得“刺激”一点不是?
殷细竹抽了抽嘴角,把一些不光彩的回忆从自己的大脑中强行抽离,他转头问步横箫:“人呢?”
显然是问那些弟子在哪,这里他刚才探查了一番,只有步横箫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历练的弟子呢?
不会和历届一样······不会吧?
其实怎么历练是领队长老决定的事,宗门的传统只起到一个参考作用。
他看了看步横箫格外好看的侧颜。随即他惊恐地想到:这事是他做得出来的吗?
他快速回忆了一下(修为越高记忆力越高,之前的事情能记个七七八八,这个不是漏洞。),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殷细竹瞪大眼睛,小孩子时的作风了,现在肯定会改吧?比如非常遵规守矩······??
步横箫有些疑惑地看着殷细竹那不断变幻着的脸色,自己也想起了什么,顿时明白殷细竹在想些什么,他有些严肃了冲着殷细竹点了点头。
殷细竹:“······”
殷细竹:“······”
殷细竹:“······”
敢情他还真是这种人。
殷细竹看着他美得掉渣的脸,忽然为那些历练的弟子默哀起来:摊上步横箫这种一看就不谙世事的人做带队长老,恐怕就要委屈那些弟子了。
步横箫:“隐息符。”
殷细竹:“啊?”殷细竹被他这神奇的说话方式再次惊到了。步横箫纯粹是在“熟人”面前懒得多说,把他自认为很没有必要说出来的话全删掉,只留下一个关键词,让殷细竹无比抓狂。
只有步横箫的熟人才会有这个待遇,但殷细竹宁可不要这个待遇。
也不能把主语和动词全都去掉啊。殷细竹深刻地怀疑步横箫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好在殷细竹拥有着强大的脑补能力,略微分析了一下,便把步横箫想表达的意思分析出了个七七八八:“你是说你给了他们隐息符,他们不会被正道发现?”
步横箫点头。
哦,那好歹让他们少了两大危机之一。殷细竹心道。
殷细竹略微思考了一下:“你们历练多久了?”
步横箫:“十四天。”
哦,那离历练结束还有好长时间呢。
殷细竹点点头:“那什么,我先回宗门,刚出关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呢。”
步横箫:“我也去。”
殷细竹挑眉:“你不是带队长老吗?”
步横箫面不改色:“见习。”意思是带队长老不止他一个,他只是预备的。
殷细竹惊了:“这也能见习?”
步横箫点头。
殷细竹扶额,理了理衣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道:“那走吧,一道回去。”
他没问步横箫为什么要回宗门,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金乌慢慢地冲破了黑幕,淡金色的光晕渗透了云层,不动声色地熏染着苍穹。
而他俩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殷细竹提着灯走在前面,步横箫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这城前些日子刚被攻破,此刻荒得很,有些街口处甚至还能看到已经成了锈色的大片的干涸血迹。
想当初他选择在此处闭关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城人少,不会闭一半被人掀起来,但这回好了,大战过后整个城都没能剩下多少人。
凡人的事情修士管不得,但殷细竹在一个竹瓦破碎的破房子的门旁看到了一个被打碎的罐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叹了口气的。
他走上前去,伸手捡起了一片碎瓦,看到上面沾的些许糖霜。
这瓷瓦在如今的凡间都是比较贵的东西了,糖霜更不用说,那是一两难得。
早时候这种东西各家有的时候也是能得上一点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攒着,家里小娃娃哭闹的时候给上一点,大人都舍不得吃。
殷细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九十年过去了,他竟然有点想他阿娘了。
小时候阿娘哄他的时候,会用手指轻轻在罐中沾上一点,轻轻抹在他嘴上······
但儿时逃亡的时候他便与阿娘走散了,如今他也近百岁了,就算当时阿娘还活着现在也肯定不在了。
魔修与正道修士不同,魔修不会强行断掉自己的七情六欲,但往往也没把自己的亲人当回事,不然也不叫‘魔’了。——魔修者至今无人得道升天的原因或许便在此了。
步横箫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身旁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堆碎片,半晌见殷细竹终于回了魂,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其实本来他可以说‘怎么?’,但他看了看殷细竹的脸色,又不动声色地加上了一个‘了’字。
殷细竹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陶片,所答非所问地道:“这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没剩多少人了,咱们也别等天完全亮了,玄瑟处离这不远,咱们现在弄个法术直接回去吧,也不怕有凡人会看到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太想靠自己的脚走,有法术为什么不用呢?
在征得步横箫的同意后,殷细竹收了提灯,捡起一根树枝,注入真气,弯腰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赤色的灵光描在地上,圈圈点点的在并未散尽的夜色下显得好不诡异。
不过片刻,他便直起身来,抬手抹了抹额头上那并不存在的汗,道:“好了。”
他闭眼默念几句法咒,又结了个印,这才把法术真正催动起来。
二人消失在原地,那方方圆圆的“血色”阵法也随着真气的消散而慢慢变浅、直至消失。
又过了半晌,待到那浑身轻飘飘的失重的感觉消失了,双脚有了了落地的着落感,殷细竹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