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驼背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与自己几近同龄的老人,只是对比着自己此刻齿摇发落的样子,再看对方鹤发童颜,精神越发矍铄,任凭谁也想象不到二人岁数实际相差无几。
“不知吴大人唤老夫何事?”老驼背径直走到堂侧一把椅子上坐下,毫不客气地问道。
吴清源看着老驼背木然的模样,慢慢饮了一口茶,挥手让蒙放退下,方才笑吟吟地说,“欧阳先生难道不应该感谢老夫么?”
老驼背有些诧异地扭头看着吴清源,见其一脸得意,不由得气笑道,“吴大人当真好面皮,你我只是公平交易,我既然已经履约,吴大人履约自然是再正常不过。”
吴清源伸手掸了掸腿上的毛毯,勉强压下此刻不该有的动作,笑了笑道,“恐怕欧阳先生忘了,老夫当时只是允诺,不动流民,可没说不动雪影。”
老驼背闻言面色骤变,霍然站起身来,却感觉到眼前一黑,几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勉强扶着椅子扶手,片刻方才缓和过来,而对面的吴清源则是见怪不怪,面上依然笑意吟吟,丝毫没有担忧神色。
“吴大人当真好算计,那老夫就此谢过吴大人,今日放雪影一条生路。”老驼背清醒过来,朝着吴清源躬身行了一礼道。
吴清源笑着摆了摆手,“欧阳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无论怎么说,雪影都是你的仇敌才是,你又何必如此看顾呢?”
老驼背缓缓坐下身子,手指微微颤抖,有些不明白吴清源此言何意,想了想方才道,“雪影一个女流,不成大器,自然入不得吴大人法眼,只是这丫头终归是老夫亲眼看着长大,老夫终归做不到如吴大人一般铁石心肠。”
吴清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老驼背,淡然道,“果然是菩萨心肠的老驼背。”
一句夸赞让老驼背有些莫名其妙,见吴清源依然笑意不止,老驼背不由得心中更加谨慎。
这些时日相处时日不短,老驼背对于眼前这个曾经搅动白城风云的人物自然有了更多认识,但随着认识越深,心中的警惕却越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吴清源而言,并非一句虚言。
甚至老驼背有时都会猜想,现在吴法言虽然打破了纸糊县尹的名号,但如果吴清源想让他重新变成纸糊呢?
恐怕并非什么难事。
正思虑间,却听吴清源终于止住笑声,弹了弹轮椅扶手,一脸平淡地道,“这些日子辛苦欧阳先生了,虽然咱们是彼此交易,但救命之恩,不报则易遭天殛,老夫思来想去,现在先生时日无多,唯一能报答先生的,恐怕便是放先生回归城南了。”
吴清源话音未落,老驼背已经是面色大变,袖中手掌也不由得开始颤抖起来。
“老先生不必忧虑,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放先生回去,和自家孙女,一众亲故团圆,不也算圆了先生一大心愿么?”吴清源却没有理会老驼背的反应,弹着扶手接着道。
老驼背终于缓过神来,重新恢复镇定神色,坐直身子,一脸坚定地道,“谢过吴大人美意,只是自踏进吴府的那一刻,老夫已经决心埋骨于此,其他事宜也不必吴大人操心了。”
吴清源有些诧异地俯身向前,打量了一番老驼背的神色,诧异地道,“老先生屡次三番探听城南的消息,每次有异动便心烦意乱,老夫还以为欧阳先生是思家心切呢。”缓缓将身子靠倒在椅背上,轻叹一声接着道,“那倒是老夫错怪先生了。”
想了想接着道,“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如若老夫一定要让老先生返回城南呢?不知先生当如何?”
老驼背闻言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吴清源今日是铁了心逼自己回城南了。
“吴大人是否有些操之过切了,现在大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老夫现在离去,大人身边又无人看诊,恐怕......”老驼背心中一突,笑着缓缓道。
“诶,老夫的身体先生就不必操心了,有先生用毕生心血和浑身精血连成的大环丹在,自然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现在最为重要的,还是先生您的身体啊。”吴清源却也不在意,不紧不慢地推辞道。
老驼背闻言一愣,苦笑一声,“看来吴大人今日是势必逼老夫回到那个伤心地了。”
吴清源闻言连连摆手道,“欧阳先生此言差矣。”随即拍了拍手,蒙放慌忙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手中分别捧着一个盘子。
见吴清源抬手示意,蒙放行了一礼,揭开盘子上所盖的红绸,带着两名侍从将盘子搁在老驼背左右又退了出去。
“先生请看,”吴清源伸手示意老驼背看向两处盘中,紧接着道,“先生大恩,老夫无以为报,只能临别馈赠先生两枚丹丸。”
刚才蒙放放置之时,老驼背便已经大致认了出来,不由得面色煞白。
却听吴清源接着道,“一枚乃是先生炼制的大还丹,现在我那奉甲侄儿伤重卧床,虽然吴白两家算是仇敌,但终归是一条血脉,所以拜托先生将大还丹送给我那奉甲侄儿,也好救他一条性命。”
说完又指向另外一枚丹丸道,“至于这一枚,乃是之前那不成器的狗奴才炼的断肠丸,希望先生替我带到城南,解决掉雪影那个小妮子。”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老驼背愣愣地看向吴清源,有些惊惧地道,“既然吴大人如此仇恨雪影,何以今日又放过她?”
吴清源有些诧异地看向老驼背道,“欧阳先生此言谬矣,雪影是先生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先生不忍,老夫又于心何忍呢?”
吴清源缓缓抬头看向斜前方的醉香楼位置,仿佛是在回忆什么一般,顿了顿摇摇头又说道,“今日放先生回去,只要先生办成此事,那老夫也允诺,只要老夫在世一日,便有流民存活之机,先生意下如何?”
老驼背颤抖着站起身来,转身看向吴清源道,“如若老夫不答应呢?”
吴清源闻言却没了刚才那般和风细雨,淡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莫怪老夫,让启辰军参战了。”抬手掐算一番,接着道,“如果启辰军参战的话,恐怕今日吴法言那小兔崽子非但可以扭败为赢,恐怕还可以带着欧阳先生的孙女到此处来与先生团聚。”说完不由得自顾自鼓起掌来,啧啧夸赞了一声,“这当真也是一个好主意。”
老驼背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强行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沉默着走向前去,伸手便要去拿那两颗用锦盒装起的丹药。
“老夫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如若先生想要自服断肠丸,那么老夫也可以对天盟誓,今日便是城南那堵可笑的矮墙垮塌之时。”吴清源端起茶盏,淡然吹去水面上的浮沫,缓缓饮了一口。
老驼背双手一僵,伸手将两只锦盒盖好藏入袖中,转身便要朝着吴清源行礼。
吴清源放下茶盏,嗤笑了一声,“如果先生这般不识趣,还想拉动你衣袖之中的那根丝线的话,城南的百姓可就不会再感念老驼背的恩德了。”
老驼背身体骤然一僵,缓缓躬身行了一礼。
“诶,这多好,好聚好散,老夫还想着等某日,先生辞世之前,你我在城南那堵矮墙前,把酒言欢呢。”吴清源拍了拍扶手,哈哈大笑道。
老驼背没有笑,沉默着转过身去,拖着早已不灵便的双腿,缓缓朝着门外而去。
在他的身后,吴清源眼中哪里还有此前的笑意,满眼寒光地看着老驼背瘦弱的身形消失在门外。
一袭黑影出现在堂中,第一时间躬身朝着吴清源行了一礼。
“免了!”吴清源挥手示意,冷声道,“你们大爷呢?”
黑影闻言微愣,连忙接道,“大爷旧伤未愈,这些日子都在闭关,所以让小的们先盯着。”
吴清源闻言面色不变,只是眼中寒光微闪,淡然道,“罢了,找几个人,盯着老驼背,如果他没有按照约定办事,那边想办法宰了他吧。”
黑影躬身行了一礼,正要退走,吴清源仿佛想到了什么,叫住黑影道,“你可知道具体怎么办?”
黑影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吴清源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还是那条老狗懂自己的心思,“记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除掉他,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雪影动的手。”
黑影闻言一惊,却不敢抬头看吴清源,只得恭声应了一声是,紧接着闪身消失了。
一直紧闭的县尹府门终于开了,却不是为了迎接他的主人,而是为了送走一位客人。
老驼背站在承平街中,不由得回头看向身后高大的府门,以及县尹府后,那重重叠叠的高墙。
回来了,却回不去了。
老驼背轻叹一声,转身拖着躯体,慢慢朝着城南移去。
而在刚才的堂前,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就站在此前老驼背站立的位置,仿若看到了承平街上老驼背晃晃悠悠的身影,不由得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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