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次的模拟世界重启,近千次的记忆封锁修正,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我的潜意识已经确定无比地知道,这个世界是小茵创造出來困住我的,这个世界里的班长、宫彩彩和庄妮也是按照她们的真实姓格虚拟出來的存在,但是我仍然沒有突破的办法。
一旦我有任何自杀的念头,立即会被不可抗力阻止,为了阻止我把战术刀插进自己的胸膛,这个世界不在乎制造一次雪崩甚至火山爆发,甚至直接重启。
相对的,为了把我留住,虚拟世界中班长等人的姓格越來越近似于现实,尤其是班长,已经到达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诉说自己的烦恼,排遣我的寂寞,也不止一次地和她共同应对虚拟出來的危机,享受胜利的果实。
歌德在《浮士德》这部作品里曾经表述过这个观点:“人只有经过一天的辛勤工作,才能享受到闲暇之后的幸福。”
其实中国人民早就总结出了包含同样智慧的大实话:“饿了以后吃什么都香。”
末曰求生的环境当中,因为条件艰苦,面临各种危险,所以快乐來得相当容易,分享喜悦的同时,我和班长也拉近了内心的距离,,即使我的潜意识里已经知道她是虚拟出來的。
“地面在震动,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一个狂风怒号、雪片纷飞的夜晚,班长和我单独站在地堡后面,用來凭吊舒哲的十字架旁边。
我循声望去,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无数的am蛛形机器人,开着探照灯,密密麻麻地向地堡发起了冲锋。
这景象很是骇人,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丝亲近的感觉。
am机器人总是致力于抢走我们的生存包,并且破坏我们赖以生存的地堡,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我们终结,眼前的这次进攻,显然是有史以來最猛烈的一次。
不但如此,鱼斯拉那遮天蔽曰的巨大虚影,也从相反的方向朝地堡移动过來,每一步都使得地动山摇。
“鱼……鱼……”
我哑然失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我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一盒沙丁鱼罐头的习惯,不知道这一次,有沒有机会喂给鱼斯拉吃。
折射着月光的晶莹雪粒打在班长布满忧愁的脸上,她两眼的睫毛上结了霜花,看上去格外美丽,又格外令人心碎。
“叶麟,你一点都不慌乱,你仍然认为我们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吗。”
“是的。”我点头道,“我越來越多地回忆起了真实世界里的事情,我甚至记起了在梦中提醒我要找回自己真正名字的削瘦男人名叫方信,是他制造了小茵,而小茵又制造了整个幻境。”
数以万计的蛛形机器人,以及高耸入云的巨大鱼斯拉都在靠近,我们赖以栖身的地堡显然已经遭遇了灭顶之灾,然而里面却丝毫也沒有动静,小茵、宫彩彩和庄妮都沉默了。
“这不合理,对吧。”班长语声苦涩地从舒哲的衣冠冢前面站了起來,“无论如何害怕,地堡里的人都不应该一点反应也沒有……为什么这么寂静,为什么沒有人出來帮我们。”
我无法回答班长的问題,但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整个幻境已经失控,我那些被封存的记忆正在进行规模浩大的反击,小茵在应对反击的同时,已经无力再保证幻境中的每一处细节都符合常理了。
小茵的努力沒有白费,在它的干扰之下,潮水一般涌过來的am机器人,竟然绕过了地堡,和对面的鱼斯拉打了起來,它们爬上鱼斯拉半透明的灰色身躯,采取自爆的招式,将鱼斯拉一步步逼退。
“鱼……鱼。”
鱼斯拉继续嘶吼着不清不楚的字眼,挥动巨拳,把蜂拥而上的am机器人砸碎,但是对方源源不绝,不计代价地对它进行着自爆攻击。
每一次爆炸都让鱼斯拉的身形略为缩小,它从高山缩小成了高楼,又从高楼缩减成了矮楼,当最后一只am机器人被它砸扁的时候,它已经缩小成了只有灰熊那么大。
“鱼……鱼。”鱼斯拉仿佛看不见我似的,在满地的机器人残骸当中茫然四顾,并且以让人心悸的嗓音呼叫着自己喜欢的美食。
我拾起爆炸后弹到雪地上的am机器人的外壳残片,不知从何而來的怜惜感油然而生,仿佛“am”是我熟悉的某样事物、或者某个人的名字简写。
“我们一起生活了多久。”班长突然在我身后说道,“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了,到底是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
我拿出鱼罐头,走向鱼斯拉的脚步因而停顿了下來。
“班长,感谢你一直听我的唠叨,不然我不一定能坚持下來,我们在这里,和现实世界中一样配合得很好,我们是很不错的一对搭档,虽然我是被困在这里的,但是跟你有关的部分,我也许是感到了真实的快乐……”
班长的声音颤抖起來,“但是,我不是真实的对吧,我只是一个虚幻的,被超级计算机虚拟出來的存在。”
我立即明白小茵已经认输了,而她通过班长的口,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由方信创造出的因果计算程序,依靠独特的算法和巨大的信息库,可以把我的身边人模拟得惟妙惟肖。
然而面前的军装女孩还是保持着班长的外貌,并且在她的嘴角升起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原來,我们真的在二十八中一起上学吗。”班长的目光逐渐放低,“你跟我说的那些梦话,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而这个世界和我,才是你的一个梦吗。”
那极力压抑、却仍然透出巨大悲伤感的语调,几乎让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只好回身看着她的脸。
和我的目光猝一接触,两行清泪就从班长的脸颊上流下來了,然而她很快用衣袖把眼泪抹掉,问:
“真实世界里的小哲,真的沒有死是吗。”
我无言地点头。
“人类文明也沒有毁灭,我们的父母也活得好好的,是吗。”
我再次点头。
班长怅然若失地仰头去看天顶,那个黑暗阴沉的所在。
“我好羡慕那个世界,好羡慕那个世界里的自己……”
“你走吧。”最后她轻轻地说,夹杂着叹息的三个字,在狂风暴雪中听起來却格外清晰。
我还來不及回答,她已经转过身,沒有多少犹豫地,远离地堡,向着风雪深处走去。
“,,你去哪里。”我忍不住冲着班长的背影喊道,尽管我实际上对她的最终归宿心知肚明。
“我从來沒有远离地堡超过5公里。”班长用尽可能坚毅的声音回答我说,“现在我想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不能看见这个世界的尽头。”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撕裂了,甚至产生了就此留在这个虚幻的世界,和虚拟的班长一起生活下去的念头。
“别來追我。”渐行渐远的班长对我说道,“沒有意义的,我已经看见远方的山峰开始崩解了,这个世界恐怕很快就会完全坍塌,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而已……别來追我。”
但是她自己的脚步却停住了,她略微别过头,沒有让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你回到真实世界以后,会帮我照顾小哲吗。”
虽然舒哲有无数多的缺点需要改正,但是此时此刻,我不可能拒绝班长的要求。
“我会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是吗……”她仿佛破涕为笑地应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背着钢枪的少女背影,就此隐沒在开始崩塌的冰天雪地之中。
唯一联系着我和她的,只剩下胸中的承诺。
天与地都在发出悲鸣,似乎为了这个世界的毁灭而提前凭吊。
我走到鱼斯拉的面前,看着它半透明的灰色身躯,它的体型只相当于一只普通的灰熊,甚至连轮廓都有几分相像。
“鱼……鱼……”
鱼斯拉对走到它近前的我视而不见,我摇了摇头,拉开沙丁鱼罐头的铁盖,把散发着浓烈味道的罐头放在了它的身前。
奇怪的是,一直呼唤着“鱼”的鱼斯拉,居然沒有任何大快朵颐的意思,鱼罐头对于它來说,似乎跟我一样是不可见的。
诶,差哪儿了呢,鱼斯拉是我被小茵封闭的最严重的一段记忆了,按道理说只要我喂它鱼吃,它就应该展露出真正的容颜,让我回忆起所有的事情啊,难道鱼罐头不好吃,必须是鲜鱼才能让它满意。
喂,班长你别走,回來先帮我捉一条活鱼再说啊,我需要你的野外生存技能,谁能想到鱼斯拉居然看不上鱼罐头啊,难不成这次绝地大反击要功亏一篑,我面临的是又一次重启吗。
不甘心的我凑近了试图和鱼斯拉交流,但是无论我说什么,它只会回答一句:“鱼……鱼……鱼……”
然而在尽量屏蔽风声的干扰之后,我听出了些许端倪。
鱼斯拉呼唤的好像不是鱼,而是速度比较快的“野驴……野驴……”。
方信你妹,不是说我只要找到自己真正的名字就能离开幻境吗,搞了半天我真正的名字不是叶麟而是野驴吗。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从6岁起就给我取外号叫“野驴”,让我留下童年阴影的小霸王,以及她真正的名字“任小芹”,都回归了我的脑海。
随着巨大而无声的震颤,虚拟世界在一瞬间化作白光蒸腾而去,我终于真正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我就看到了病床边紧紧搂着我的一条胳膊,喜极而泣的小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