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薛满知道自己病了,病得神志不清。

她人在昏迷,意识却没有停歇,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梦境中,她时而化身为亲切可爱的邻家少女,时而化身为傲娇蛮横的千金小姐,时而化身为端庄淡雅的世家贵女。她们美丽动人,却生着与容貌截然相反的歹毒心肠。她们总是爱而不得,于是由爱生恨,不择手段地搞破坏,致使心上人的真爱多灾多难。

她们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以得到心上人为终身目标,为他神魂颠倒,着魔发疯。然而无论她们怎么努力,心上人都无动于衷,只对真爱情有独钟。

她们坏事做尽仍功亏一篑,得不到心上人的垂怜,更失去拥有的一切,结局非死即残。

薛满身临其境,胆战心惊。

她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被迫体验她们癫狂凄惨的人生。她的灵魂在竭力呐喊:我不是她们,我不会成为她们,快放我出去!

不知何处响起嗤笑声,有道古怪的尖细嗓音道:“放心,你很快便会成为她们,甚至比她们还可怜。”

“我不会!”

“你会,你已经拆散过他们一次了,若非你,裴长旭和江诗韵在三年前便该成婚。”

“他们身份悬殊,姑母和姑父绝不会同意这桩亲事。”

“那又如何?真爱面前,门第不过纸老虎。月老的姻缘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裴长旭与江诗韵是天生一对。”

“那我……那我薛满算什么……”

“你不是女主人公,那自然是女配,恶贯满盈、下场悲凉的女配。”它道:“你看过那么多话本,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明白?”

“我明白的,可我和她们不同——”

“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你们都一样。江诗韵既已死而复生,便意味着你得退位让贤,省得重复话本里恶毒女配的人生。”

“你说得不对,我和三哥青梅竹马,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喜欢你?那他可有亲吻过你?”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裴长旭对薛满很好,但他从没有亲吻过薛满,哪怕是额头脸颊。

薛满回忆,当初她撞见裴长旭与江诗韵私会时,他正牵着江诗韵的手温柔亲吻,气氛极其旖旎。

种种细节都在昭示,三哥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江诗韵。

薛满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泣不成声地道:“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有些人生下便享锦衣玉食,有些人至死都吃不饱一餐饭,这世上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薛满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极其强烈的恨意,她恨三哥,也恨江诗韵,恨他们的天定姻缘,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他。

光线倏然变得昏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腥臭味。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阴冷的牢房。她忍着害怕,颤颤巍巍地撑着地面起身,手背却爬过某些柔软的活物。定睛一看,那是只肥硕丑陋的老鼠,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咬住她的手指——

“啊!”

她尖声惊声,牢外的狱卒却习以为常,笑嘻嘻地说着趣闻。

“今日是端王殿下大婚的日子,他的正妃是婢女出身,两人经历了好些磨难,才得到圣上和皇后的认可。据说端王妃腹中已有身孕,太医检查出来,是对龙凤双胎呢。”

“薛小姐啊,你说说你,干吗非想不开去残害端王妃?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可惜咯,原本的荣华富贵都成云烟,你要在这地牢了此余生……”

她不要!

昏迷中的薛满忽然抖若筛糠,额际滚落大颗大颗的汗水,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三个字:她不要。

一旁阖眸休息的裴长旭被惊醒,急忙握住她的手,低声唤着:“阿满,你做噩梦了吗?快醒来,醒来就好了。”

薛满已昏迷三日,太医们到薛府走过好几遭,多方会诊后得出结论:薛小姐是寒气入体致高热不退,喝上几天药便能痊愈。

薛满用药后的确褪去热症,但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成日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裴长旭推掉全部事务,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分明察觉到阿满近段时间身体疲乏,情绪低落,却未加以重视。如今见她久久不醒,在梦中似遭遇极其可怖的事情,他除去担忧自责,更恨不得代她受苦。

“阿满。”他抛开顾忌,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几乎带着恳求地道:“只要你能痊愈,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薛满在夜间悠悠转醒。她神色恍惚,艰难地抬着眼皮,望着淡粉色的帐顶无声落泪。

梦中的绝望仍在撕咬她,比潮水汹涌,比深渊黑暗,比鬼怪恐怖。

她太稚嫩,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巨变,可当悲伤满溢后,沸腾的情绪倏然沉寂,心底跃出一簇小小的火苗,飘摇却坚定。

她不要,绝对不要。

天蒙蒙亮,裴长旭已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候在床畔,亲手喂薛满喝粥。

“太医叮嘱过,你病了好些天,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先用两天的粥最好。”

“嗯。”

“母后前天来过,她说待你醒后,免去你的礼仪课,你安心在家休息就好。”

“好。”

“你昏迷的时候,唯宁每日都来,我怕她吵到你,便没许她进屋探望,等你身体恢复点再说。”

“嗯。”薛满往后靠了靠,侧首避开勺子,“我饱了。”

裴长旭看向还剩大半碗的米粥,“再吃几口,乖。”

他这副哄人的语气,分明当她是三岁儿童。以往她觉得温馨甜蜜,此刻却觉得虚伪又讽刺。

因她天真好骗,于是他便行若无事地欺瞒她吗?在她没有察觉的日子里,他在南溪别院拥着心上人,可曾念过他们十几年的情分?眼看婚期将近,他是打算委屈江诗韵做妾,还是临时悔婚,让她颜面尽失?

薛满的心中容纳着太多情绪,她攥紧被子,生硬地拒绝:“你放桌上就行,我待会喝。”

裴长旭当她是生病闹小性子,耐心地道:“行,待会你想喝我再喂你。”

“我有手。”

裴长旭没听清,“什么?”

“我有手,还有许多婢女。”薛满眼神倔强,“不用劳烦你。”

裴长旭的笑意渐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怫然不悦,换作江家姐妹,早就开始温声细语地宽慰。薛满则视若无睹,直接将锦衾蒙到头顶,来个彻底的眼不见为净。

薄薄的锦衾隔开两人的视线,外头的裴长旭蹙眉,猜测薛满不开心的一百种原因。里头的薛满悲从中来,无声无息地再次落泪。

她告诉自己:假的,他的温柔关心全是假的。他爱的人是江诗韵,她不过是他们相爱过程中的试金石。唯有通过她这道难关,他们才能领会真谛,修得圆满。

她想起过往十六年的相处,眼泪流得更凶,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

“唉。”

裴长旭轻叹了声,俯身拥住她。薛满奋力挣扎,反被他环得越来越紧。

他抱着一团茧蛹似的她,罕见地倾吐心声,“你昏迷那几天,我不分早晚守在你身边,心里想着,只要你肯睁眼看看我,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刚见到你时,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娃娃。母后说你叫阿满,满字,取‘心满意足’之意,又寄‘幸福美满’之许。我想着,这便是我的阿满妹妹,不料十六年后,你会成为我的阿满妻子。”

“妹妹也好,妻子也罢,阿满之于我,均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比起之前的“重要”,这次他多加了个“最”字,以为能准确表达心意。岂料薛满闻言,愈发地心灰意冷。

他想要骗她到何时?

她掀开锦衾,睁着红肿的眼,连名带姓地喊:“裴长旭。”

倒是个新鲜的唤法,她向来只亲昵地喊他三哥。

裴长旭从善如流地应:“到,薛小姐有何事要吩咐?”

薛满抬着湿漉漉的长睫,泪眸中有愤怒,有委屈,更有无数不甘。

凭什么江诗韵可以,她却不行?

她满脑子充斥着愤慨,片刻后把心一横,双手钩住他的脖颈,闭眼迎了上去。

下一瞬,裴长旭偏身躲开,顺势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轻松将献吻化为拥抱。

他道:“都是我的错,近段时间因公务而疏忽了你,从明日起我便早早归府,陪你画画下棋荡秋千,可好?”

他边说话,边暗自平息心底躁动。他是血气方刚的正常青年,对阿满当然会有亲密的渴望。平日之所以恪守礼规,一是怕吓到她,二是希望在明媒正娶后,与阿满拥有最难忘的初体验。

他们即将大婚,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可惜人心隔着肚皮,薛满不知他所想,他也猜不到薛满的绝望。

言语能够惑人,行动则不然。哪怕她主动献吻,他仍下意识地躲避,足可见他果真不爱她。

她眼神空洞,那双习惯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无力垂落。

今后的路,她该何去何从?

人在彷徨无助时,总想依赖身边的亲朋好友。薛满本想去找好姐妹裴唯宁商量对策,细思过后,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在小宁无来由地试探,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否接受时,小宁恐怕便已知情。

往深处想,不仅小宁,甚至于姑母,姑父,太子哥哥……

这些她视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亲人们,联手将她蒙在鼓里,使她成了一个任人愚弄的傻子。

她以为的爱情是假,亲情是假,将来亦是假的。不会有婚后琴瑟和鸣,不会有亲上加亲,换个说法,根本不会有端王与表妹薛满的那场大婚。

走错的路得及时回首,牵错的人要断然放手。

薛满流干了眼泪,麻木地想:她主动退出,将端王妃的位子让给正确的人,想必便能补偏救弊。

除了她,所有人都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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