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营胡同大杂院。
陈延生提着早点进了院门。
站在倒座南房门口,一身灰色劲装,腰间煞着板带,即便是大冬天也要露出来胸膛上的护心毛的一条大汉上下打量他。
陈延生不明白这厮要干什么,所以也不理会,直奔自己东侧厢房过去。
“朋友,面生的紧啊!是咱们这个院里的吗?”大汉斜眼打量了陈延生半天,撇起嘴角,挑衅似的问道。
此刻正是大清早,几乎院里人还虽然没有出门,但是大家差不多都准备出门了,院子中间水井旁边,大家都在洗脸,听了大汉这话,都把眼睛望向陈延生。
“就是,这人谁啊?怎么之前没有见过?”
“谁家亲戚?昨个来的吗?我怎么没见?”
“一天没回来,院里添人了?”
院里人看着陈延生窃窃私语,不时有人凑在一起议论两句。
陈延生站定,缓缓回头,用没有拿东西的左手指着自己鼻子,笑着问道:“您……这是在问我吗?”
大汉双手掐腰,一对狮子眉蓦然皱起,整个人都变得凶狠了许多,瞪着陈延生甩了甩胳膊冷声说道:“可不就是在说你吗!”
“是不是住这个院,你问得着我吗?”陈延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不问你,我问谁啊?”大汉朝前迈了一步。
“老哈啊!据我所知,这房子可不是尊驾您的,是人家哈二爷的房子!你问得着吗!”陈延生冷笑了一下,不屑地说道。
“说什么呢你!问你一句怎么了,有什么不乐意!”大汉态度蛮横冷声说道。
“不怎么,就是不行!你丫谁啊,凭什么问我?警察局还是稽查处?或者九门提督府的?”陈延生也向前一步说道。
“告诉你!老子是天桥覃三,垛子跤保二爷的徒弟!有空到大栅栏打听打听,最是行侠仗义的一个,进了这个院就得守这院的规矩!”
“覃三?”陈延生冷笑了一下,不屑地说道。
“不错!就是三哥我。”覃三用力挑了挑大拇指说道。
“你定的规矩?”陈延生大声说道。
“不敢!白纸坊警署高署长定的规矩,每院连保,咱们这个院我说了算!”覃三得意地说道。
陈延生听了,眉头一皱,冷冷地问道:“那这个院什么规矩啊?”
“没什么规矩,就是得听话!待会儿来我屋里登记,姓名、年龄、职业、铺保,这些一样都不能少。每天晚上七点,咱们院关大门,许出不许进。出去之后就得等到早上六点开大门才能进来,中间要是敢翻墙钻洞进院,一律打折双腿然后扭送白纸坊警署!”覃三双手抱住肩膀,一脚直,一脚弯,不停地抖动双腿,得瑟着说道。
“这是你的规矩,还是白纸坊警署的规矩。”陈延生又问道。
“公序良俗,大清国的规矩。”覃三摇晃着脑袋说道。
“还尼玛大清国呢,现在都民国二十五年了!”陈延生不屑地说道。
“甭管哪个朝代都一样,地面儿上都得我们来弹押,要不然谁也玩不转!今天已经告诉你了,千万别坏了我们院祖业家风!”说到这里,覃三点了点身后倒座南房中间房间说道:“待会儿来这个屋里填资料!”
“你是老哈家的奴才?就跟院子是你的一样,瞧你管得宽的!”陈延生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恨恨地骂道。
陈延生知道,此刻自己屋门后面,蓝宝石一定趴在门口偷窥呢。
覃三之所以整出这一出,陈延生大概也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家祖上,哈二爷家包衣,辈辈守候着这座大院。”覃三说到这里,又问道:“你家几个人啊?”
“一个!”陈延生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来了门上锁头,推门进屋。
陈延生转身关门,“蓝宝石”从房门后闪身出来,陈延生脖颈一凉,一柄匕首顶住了脖子。
“买个早点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去通风报信了?”蓝宝石冷声说道。
陈延生撇了一下嘴,反手抓住蓝宝石手腕,用力一转,匕首不由自主地下落,陈延生伸手抄起,不屑地说道:“抓你还用报信?我一只手都富裕!”
陈延生神色之间露出不屑,蓝宝石倒是老实了许多,放缓语气问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据我所知,早点摊离这里,不过几百米而已。”
陈延生松开手,将匕首塞还给了蓝宝石,顺手又塞给他一份北平时报。
“还不是为了这个!”陈延生见蓝宝石接过报纸,这才说道。
“这个?”蓝宝石一愣。
“知道这一片儿报摊多难找吗?还是昨天的报纸。”陈延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回事?”蓝宝石神色疑惑。
“我们老大换联络方式了!第二版‘猜号码赢大奖’……”说着话,陈延生把《唐诗选辑》扔了过去。
蓝宝石不相信地看了北平时报,又看了一眼陈延生。
“自己对一下,第一个数字代表哪一首诗,第二个数字代表哪一个字,以此类推。”陈延生扬了扬下巴说道。
蓝宝石翻开报纸,又翻开《唐诗选辑》,一一对应,果然找到了“全部静默”四个字。
“全部静默?什么意思?”蓝宝石皱起眉头问道。
“就是我们帮内所有帮众全部隐身匿迹,直到举事的时候!谁也不能例外!”
“你的意思是……”蓝宝石脸上露出吃惊神色。
“不是我的意思,是龙头的意思。所以你就踏实在这儿待着吧。”陈延生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不行!我还要见人联络大事!怎么能天天躲在这里?”蓝宝石有些焦急地说道。
“你已经暴露了!现在出去分分钟被抓!”陈延生压低了声音说道。
蓝宝石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惊慌。
“刚才外面那情况你也看到了,现在外面盘查有多严……”
陈延生刚说到这里,山墙后面传来一阵凌乱地脚步声,隐隐约约地有人说话,虽然听得不十分清楚,但是也能听出来是在查人。
喧闹声渐渐远去,蓝宝石神色凝重,正要说话,前面院子里也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
陈延生连忙趋近窗户,轻轻地扯开窗帘,拉了一条缝朝外面瞟去。
蓝宝石也连忙凑了过去,凑近陈延生朝着外面看去。
窗外几个身穿巡警衣服,歪戴着帽子,一人手里拎着一根警棍,其中带头的那一个嘴里叼了一根香烟,烟灰结了老长,居然没有掉落。
“覃老三!覃老三!”烟灰大声叫道,随着嘴唇抖动,烟灰终于掉落下去。
“来了!来了!”覃老三一反刚才蛮横模样,谄笑着凑了过来。
“院里没来生人吧!”烟灰巡警晃悠着警棍,吊儿郎当地说道。
其他几个巡警眼睛在院里四处乱瞧,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都把眼睛望向覃三。
“有!”覃三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指着陈延生住的屋子说道。
几个巡警眼睛都是一亮,烟灰巡警也把声音压了压问道:“什么来路?”
“不知道啊!昨天才搬进来……”覃三说着话凑近巡警耳朵,小声低语。
陈延生脸色一变,迅速走到卧炕,伸手一拽,开了一扇小门,露出一个洞口,宽度比脑袋大不了多少。
“进去!”陈延生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怎么进?这么窄?”蓝宝石面露难色。
“爬进去!”陈延生不由分说,焦急地将蓝宝石推了过去。
脚步声传了过来,陈延生脸色微微一变,用手使劲指了指洞口,低声说道:“要命就快点!”
蓝宝石无奈,只得朝着里面钻进去。
蓝宝石动作笨拙,洞口又窄小,使劲朝里面钻,腰上用力,屁股就高高地撅了起来,这样一来更加不容易钻进去。
陈延生叹了口气,低声嘟囔:“尼玛也不知道谁瞎了眼,挑了你个蠢货!”
陈延生用脚将蓝宝石屁股踹了下去,蓝宝石这才将身子钻了进去。
砰砰砰!
“开门!快开门!”
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陈延生用力将小门关上,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来了!来了!”陈延生大声说道,站起身子,过去拉开门栓,几个巡警一拥而入,覃三紧随其后。
“哎呦,差爷,您们这是怎么话说的?”陈延生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
“警察!”
“知道,您这不是穿着官衣的吗,我认识。”陈延生连忙说道。
“认识就好!你们几个好好检查检查!”烟灰巡警也大声说道。
几个巡警立刻在屋里折腾起来,翻抽斗,掀柜子,整出各种声音,不时还有东西掉落的脆响,估计炕洞里的蓝宝石听得一清二楚。
“炕上!炕上好好查查,铺板掀起来!还有烟道,炕底下烟道也好好看看!”烟灰巡警又大声说道。
接下来又是一阵扔被褥,掀铺板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紧张。
“差爷!差爷!你这都给我搞乱了!待会让我怎么办!”
“差爷,差爷,手下留情!那是我吃饭家伙。”
“差爷,我是正经人。”
陈延生嘴里不停地讨饶,烟灰巡警轻蔑地看了一眼他,摇头晃脑地说道:“少废话!你是哪人啊?”
覃三在旁边狐假虎威地说道:“知道这位爷是谁吗?咱们白纸坊警署巡长赵大爷!咱们校尉营胡同就归他老人家管!”
“赵巡长,您行行好,别让他们折腾了,有话好说。”陈延生说着话,伸手拉住赵巡长的手,一小卷钞票塞了进去。
赵巡长用手一捏,感觉还行,皱着眉头说道:“我说哥几个,差不多就行了!兔子窝大点的地方,也藏不住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兔子窝大点的地方能藏什么啊。”陈延生连忙附和着说道。
“哪人啊?”赵巡长上下打量陈延生问道。
“保城。”
“什么时候搬到这儿的。”赵巡长问道。
“六年前。”陈延生笑道。
赵巡长一愣,疑惑地问道:“不对吧!覃老三可是说你昨个才搬过来。”
“这事您不能问他啊,要问也得问哈二爷!我是从哈二爷手里租的房子,按时交租,一个子儿的房钱也没有欠过!”陈延生振振有词。
“他就是昨天下午才搬进来的!这小子还真鬼,怎么进得门我居然没看见!但是晚上他出门买东西被我瞅见了!”覃三大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赵巡长狐疑地问道。
“差爷,实话不瞒您。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故交,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兄弟我做得是单帮生意,江湖飘零,在家时间少,出门时间多,邻居们见面少也正常。”陈延生双手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见到这个手势,赵巡长脸上好看了许多,挥了挥手说道:“原来是跑单帮的兄弟,那就难怪了。”
“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各位老大辛苦。”陈延生笑着做了个罗圈揖。
“有居民证吗?”赵巡长语气更加缓和。
“有,您瞧瞧。”陈延生说着话,拿出了居民证。
“陈延生……”赵巡长轻轻念了一句,随手抖出一张画纸,上面正是蓝宝石的画像。
“见过这个人没有?”
陈延生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见过。”
“好好看看。”
“真没有!我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是见过的人一般还能记得住。”陈延生笑道。
“这两天小心点!出门别忘带证件,见了这个人及时报告!”赵巡长大声吩咐。
“是是是,一定一定!”陈延生说完,又连忙解释道:“我其实也待不了几天,过两天又得出门了!”
“上哪发财啊?”随着这声客气话,赵巡长朝着门口走去,显然这是要离开了。
“川西,进一些蜀锦。”陈延生陪着笑脸说道。
“要不怎么说跑单帮虽然辛苦,不过确实很挣钱!”赵巡长说话之间出了门,神色已然非常客气,几个巡警也跟着出去,陈延生送到门口,连声招呼送行。
等到赵巡长几人出了院子,陈延生这才回了屋子,关上屋门,将炕洞打开。
“出来吧,人都走了!”陈延生压低了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