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
侦缉二处大办公室。
沈岩显然心情不错,筷子上夹着一个烧卖,上下打量,但是就是不放入口中。
钱如发火眼金睛,看出来沈岩心情不错,凑过去陪着笑脸说道:“处座,虽然说都一处烧卖味道不错,但是凉了也不好吃,要不然咱们给热热再吃?”
“热个屁啊,咱们这里是警察局,不是二荤铺!给弟兄们都说一声,谁都不许再吃了!今天晚上……”沈岩看了看窗外,天已然都黑透了,笑着大声说道:“就是现在,我请客!咱们宣武门大街烤肉宛!好酒好肉,管够造!能吃能干,才是好汉!”
沈岩话音刚落,办公室中登时响起一阵喝彩声。
这一次侦缉探员们喝彩声,倒真是发自内心。因为即便是这些侦缉探员们,能在烤肉宛吃上一顿,那也跟过年差不多。
“处座,太大气了!属下佩服地五体投地!”黄天河兴奋地大声说道。
“我早就说过,能在二处跟着沈处长当差,那就是咱们的福气!”钱如发也不甘示弱地大声说道。
“我今生是处座的人,来生还要做处座的人!”
“这辈子跟着处座,值了!”
“我就是咱们二处的一条狗,处座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有了钱如发和黄天河两位队长带头,属下们哪里还能不凑趣?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表忠心献殷勤,肉麻话一浪接一浪,听得沈岩得意洋洋。
沈岩看向一旁的曹有光等人,笑着说道:“怎么样,我们侦缉二处聚餐,曹处长要不要一起凑个热闹?”
曹有光听了眉头微微一皱。沈岩这话听起来是邀请,但是他明白,其实这是让自己开口拒绝呢!
如果沈岩真心邀请,那就直接说好了,干嘛要征求自己意见?别的事怎么没有见他这么客气,一到请客吃饭,怎么就突然客气了起来?
“我们就不去了。免得有外人,兄弟们玩得不尽兴。”曹有光满面笑容地说道。
沈岩微微不快,曹有光话里的皮里阳秋他听出来了,什么叫“外人”?这不就是要和自己拉开距离吗?
不过到了现在,案子已经破了,合作可以说是就此结束,再说什么也都无所谓,沈岩哈哈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曹有光客气了几句,带着稽查处的特务们告辞,沈岩假意挽留了几句,也就任由曹有光去了。
稽查处的人走了,二处的侦缉探员们更加放开,插科打诨,互相开着玩笑,但是话里话外,都是恭维沈岩和两位队长,听得三个人眉开眼笑。
钱如发拨通了烤肉宛电话,定了位置。原本烤肉宛已经准备关门,但是听说警察局侦缉二处的各位大爷要在自己店里开庆功会,忙不迭的答应,并且保证将二楼的最大包间留给他们。
订好了包间,钱如发汇报给沈岩,沈岩颇有气度地用力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孩儿们,咱们烤肉宛去者!”
沈岩京腔京韵的京剧道白,让大家又是一片大笑,随着笑声,还有叫好声和鼓掌声。
侦缉探员三五成群地结伴出门,各自寻觅交通工具,前往烤肉宛。
王大嘴和乔五德过来邀请杨登欢同路,杨登欢笑着看了看沈岩,两个人明白,和杨登欢打了招呼,也拉着庞威结伴一起去了。
一时间侦缉探员们全部走干净,办公室里仅仅剩下沈岩、钱如发、黄天河和杨登欢。
他们不用着急,这些人都是沈岩的嫡系,自然得和沈岩同进共退。
“登欢,看你样子好像不怎么开心,咱们破了这么大一案子,不得庆祝庆祝!”沈岩见杨登欢坐在角落不言不语,笑着问道。
处长既然都发话了,钱如发马上接着说道:“就是!登欢啊,咱们一次成功破获满洲国逆匪潜入北平,执行的‘换日’行动,当然是处长领导有方,但是你小子也功劳不小。”
说到这里,钱如发看了沈岩一眼,见他神色颇为得意,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登欢啊,你放心!我跟处长时间长了,知道处长不会让自己兄弟吃亏!你就等着升职领赏吧!”
钱如发说着话一阵哈哈大笑,黄天河也趁机跟着说道:“小杨,钱队长这话不错!要说你运气太好了,跟了咱们沈处长!俗话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你这匹千里马在咱们二处算是派上用场了!咱们处长就是警察局最正经的伯乐!”
“扯淡!哪个伯乐不正经?”沈岩笑骂说道。
“我觉得钟振声就不正经!我可听说了,女警队有好几个警长都是他提拔上去的,你说他一个侦缉处长,干嘛操人家女警队那么多心。”黄天河说到这里,不由得自己都笑了。
此时的沈岩,自己倒像是一匹千里马,被钱如发和黄天河拍得十分舒爽,又听了黄天河说起了钟振声的“糗事”,不停地点头,满脸笑意。
“我在想一件事。”杨登欢据坐在椅子中间,身子深深的陷在其中,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在不停地环绕打圈。
这是杨登欢思考时候的一个典型动作,自从进了进了办公室,这个动作杨登欢就没有停止过。
这件案子没有现在看到的那么简单,其中还有许多谜底没有解开,背后肯定还有玄虚。
但是沈岩却是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现在就庆功,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还想什么啊!案子已经破了!案犯也已全部落网,咱们大功告成,你就等着领功受奖吧!”钱如发得意地说道。
“李长林的死,究竟是谁雇凶杀人?”杨登欢缓缓说道。
沈岩眉头也皱了起来。杨登欢所说,是案子中一个较大的疑点,关于这点,他也是想不明白。
但是仅仅因为这一个疑点,就要迟滞整个案件进程?沈岩有点不甘心。
沈岩有自己的想法,作为警察局侦缉二处的处长,沈岩不可能仅仅把眼光放在破案上,他还有着更多更远的想法。
今天已经12月26日,再过5天就是元旦佳节,而且元旦同时也是中华民国的开国纪念日,到时候一定会有盛大的庆祝活动。
自己破获了如此巨大的谋逆大案,又赶在开国纪念日之前,是不是会引起巨大的反响?自己再联系几家报社记者,将这起案件大肆宣扬,演绎地再惊心动魄一点,到时候论功行赏,说不定自己真能坐上副局长的位置!
所以,沈岩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元旦之前,将结案报告递上去,各大报社的文章也要同时见报,来一个一鸣惊人,给自己造势。
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未来的五天中,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现在再节外生枝,继续排查幕后凶手,恐怕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沈岩心里存了这个想法,听了杨登欢又提出幕后凶手的话题,神色颇为不悦。不过奈于杨登欢的本领,自己无时无刻也离不开他,所以也没法发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钱如发察言观色,看出来沈岩的不悦,转念一想,已经知道原因,笑着说道:“杨兄弟,虽然你推理如神,但是这件事你可能想得过于复杂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一个道理。”
钱如发说话之间,偷偷瞟了一眼沈岩,果然看到处长脸上缓和了许多,知道自己这话对了路,当下更有了精神,笑着接口说道:“司火受雇枪杀李长林,可能完全是巧合,正好和这起案子时间凑在一起,让咱们误认为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两者很可能是一起案子,其实这两件案子是两码事也说不定。”
“两码事?你是说李长林之死可能是仇杀?可是马大头……”
不等杨登欢说完,钱如发已经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好我的杨兄弟诶!做人不能一根筋,咱们怎么能确定李长林就马大头一个仇人?万一是李长林另外一个仇人呢?你想啊,李长林贪酒好赌,怎么可能没有仇家?”
“就是!说不定李长林勾搭了那个小娘们,人家本主不乐意,找到号码帮,雇佣了司火,干掉李长林也说不准啊!”黄天河在旁边也帮忙说道。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万事皆有可能,兄弟也不用太过纠结,咱们还是烤肉宛吃肉喝酒,完事了哥哥请你陕西巷耍一耍是正经。”钱如发说完,一把拉住杨登欢,笑着朝门口拽去。
“就是!号码帮不过是一江湖帮派,怎么可能裹进这种朝代兴替事件当中去?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不过既然他们得罪了杨兄弟,那就算是活到头了!我给兄弟打个包票,不出三个月,一定将号码帮连根拔起!”黄天河也上前拉了杨登欢。
沈岩笑着点点头,站了起来说道:“烤肉宛,走着!”
宣武门大街。
时间已经快到9点,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烤肉宛一口大堂几乎没有了食客,唯一剩下的几个酒腻子,也已经喝的醉眼乜斜。
一上二楼,顿时热闹起来,各个包间的屏风隔断在钱如发的要求下,全部撤掉,整个二楼变成了一个大厅。
大厅中间,摆放了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硕大的烤肉篦子。
二楼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在站着,围着烤肉篦子,热火朝天的吃着烤肉喝着烧酒。据说这种吃法,是烤肉宛特有,被北平人称之为“武吃”。
酒是北平城中“宏盛德”烧锅的二锅头,远远就能闻见阵阵酒香,让人不饮而醉,醺醺然。
烤肉不是北平城中经常可以看到的羊肉,而是牛肉。北平城烤肉素有南宛北季之说,和烤肉季不同,烤肉宛所烤的肉,以牛肉著名。
几十个侦缉探员,围在三个大圆桌前,吃着肉喝着酒,大声议论。议论的内容当然是处长沈岩如何英明神武,两位队长如何英勇机智,带领着大家破了这个大案。
大厅之中,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坐在正中间那张圆桌前的沈岩不时露出得意地笑容。
和其他两桌不同,沈岩这一桌基本上还是保持这规矩,至少围在桌边的几个人是坐在桌前,而不是站在那里,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副山大王模样。
沈岩两边,钱如发和黄天河如同哼哈二将,分坐两边,杨登欢挨着钱如发,离沈岩仅仅隔了一个人,距离还不算太远。
不时有人过来给沈岩和两位队长敬酒,沈岩倒是也豪迈,又敬必陪,也不端什么架子,只不过杯里的酒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别人自然也不敢逼着他喝完。
气氛非常融洽而且热烈,大家的话题纷纷从这起案件的破获,转换到一二处之间的攀比,最后话语之间尽出一处的洋相窝囊,其中不乏幽默点睛之语,引逗的沈岩一阵阵哈哈大笑,更加将酒桌气氛推向高潮。
杨登欢突然觉得有些无聊,推脱客气了几句,拒绝了钱如发相送的好意,独自下了楼,形单影只地出了烤肉宛。
王大嘴和乔五德跟着杨登欢下楼,被杨登欢赶了上去,这个时候他杨登欢可以离开,但是大嘴和乔五德要是离开那就有点不合适了。
杨登欢当然得替手下人着想。
杨登欢走了几步,身后酒楼中,随风远远传出来“三个三啊,八匹马啊,全来了啊……”阵阵划拳和哄笑声音,隔着大老远也听得一清二楚。
杨登欢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之中,停在路边想了一会儿,招手要了一辆洋车,吩咐一声,车夫朝着前门百顺胡同跑去。
突然之间,杨登欢很想见曹有光。
不知道为了什么,沈岩的态度,明显想要匆匆结案。
但是直觉告诉杨登欢,这件案子没有结束,不抓住枪杀李长林的幕后凶手,就无法揭开事情的真相!
什么仇杀,估计连钱如发和黄天河也不会相信这个屁话!
现在看来,这件案子,日本人已经参与再其中,怎么可能有周林说得这么简单?日本人凶狠如狼,狡诈如狐,他们把周林送过来,难道仅仅为了千里送人头?
这不合乎情理啊!还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和曹有光的谈话,他们俩都认为最大可能的日本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今天早上,曹有光手下几员大将,特务处的那几位得力助手,一个也不见了,曹有光是不是把他们按照计划都安排出去了?他们一天的排查,有没有什么收获?
这些都得通过曹有光才能问清楚。
必须找到曹有光。但是曹有光会在哪呢?他是不是也在寻找自己?
杨登欢决定到百顺胡同那家扬州馆子里找上一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呢。
不过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明天自己上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去找他,他总不会不在吧。
杨登欢让洋车在前门大街,离着百顺胡同远远地停了下来。他想多走几步,理一下自己有点混乱的思绪。
寒风萧瑟,吹得杨登欢有些发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杨登欢将风衣的衣领竖起来,又紧了紧衣襟,略微缩了一点脖子,走进百顺胡同。
胡同深处,那家扬州馆子依然灯火通明,生意好像比之前又好了不少,杨登欢快步走进饭馆,左右扫了几眼,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饭馆不大,一目了然,里面除了两个中年生意人之外,没有其他人,曹有光不在。
“来了伐先生,侬吃点什么事体?”老板颇为热情,从厨房出来笑着招呼。
杨登欢虽然失望,但是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刚才在烤肉宛,几乎没有吃东西,这会儿肚子有点闹意见了。
上次吃得是什么?
好像是鸡汤干丝和扬州炒饭,杨登欢想起来了,还有狮子头。
“鸡汤干丝,扬州炒饭和蟹粉狮子头各一份。”杨登欢无所谓地说道。
“两份!”身后突然传来曹有光的声音。
杨登欢心中一喜,回过头去,却看见曹有光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望着自己。
这孙子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