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都是1981年5月1日的十点二十分。
李福忙忙碌碌,正指派着人在外面悬挂鞭炮。
福儒里的老邻居们是喝着茶聊着天,心生感慨地交流着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可人和人,为什么能享受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洪禄承与王蕴琳,正带着客套礼貌,去迎接由洪衍争陪同进来的王汉平。
边建功也刚刚从“茶食胡同”把寿敬方父子俩接了过来。
巧的是,他的出租车几乎和宋局长一家的汽车走了个头迎头、面对面,一北一南,几乎同步来到了洪家的老宅。
可因为都知道是来客,谁也不好意思先往前停,反倒挺客气地僵住了。
而与此同时,早已出发的迎亲的队伍也准时来到了金鱼池区政府大院儿许家门下。
更巧的是,似乎老宅门口汽车僵持是某种预兆。娶亲过程,果然受到了一些不顺利的阻碍。
首先是娶亲队伍没想到许家楼下出了状况,汽车过不去。
这全都是因为大院里还在盖新楼,卡车频繁往来的缘故。
不但楼前堆了许多还没用完建筑材料。而且楼下的地面居然有一大块陷进去了,露出了一个大洞。
这肯定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因为洪衍文上星期来,这里还是好好的。
那汽车当然不敢往楼前开了,也就在外面路口停住了。
而作为“娶亲太太”的顾凌烨和洪衍文,就得带着洪衍武、陈力泉、“大将”、“三戗子”、“虾爬子”这五个“娶亲官客”下车步行,走进去迎新娘子。
却没想到才刚到楼门口,就又是一个别扭。
敢情楼门口居然贴得是黄纸,而且上面红“囍”字不是直书的,还是剪出的红纸贴上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照京城规矩,倒插门姑爷,女方家门口才是黄纸红“囍”字呢。
那什么情况下才是贴字呢?
得继子成婚才行,表示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简直是不合章法到家了。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顾凌烨当时就皱了眉,但她发现其他人并没注意,也不好多口败兴。
想了想或许是女方不懂老规矩,也或许是出了什么岔子疏忽了。打算待会上去问问,只要新房没贴这个就行。
这样她就忍住了。跟着上了楼她一下放了心,因为许家门口的喜字是正常的。
可这时偏偏又遇到一个坎儿,许家居然不让进门。里面的人要闹喜斗法,让新郎“闯三关”才肯开门。
第一关,有人要新郎念三首喜诗考教文采。
这一点洪衍文丝毫不怵,何况还有顾凌烨旁边帮衬、提醒,顺利通过。
只是第二关就有点让人尴尬了。里面的人,竟要新郎大声喊,“爸爸妈妈,开门了!”。可无论洪衍文怎么喊,里面也依然回复,“听不见!大声点!”
这样闹了好几次,来娶亲的人就都有点不高兴了,谁都看出来里面透着故意难为。
洪衍文也是一样,听了里面许晓军称兄唤弟的招呼,心知肚明多半就这小子带头闹腾的。一时沉默无语,连他也懒得叫了。
好在许崇娅在里面也等着急了,直嚷嚷“开门,开门。许晓军,你们干嘛呀?”
这样,里面的人才算把门开了一道缝,算是进入下一个流程了。
第三关,那就是要红包讨喜钱了。
对这个被后人俗称为“见钱眼开”环节,洪衍武其实早早就准备好了,每个红包里包了十块钱。一共带了十个。
这都顶俩人的月工资了,绝对是不菲啊。
只是人却是贪心不足的,十个红包都塞进去了,里面却还说不够。有人居然笑称“许家嫁的可是千金”,那意思还得给九百才行。
这下真给洪衍武惹怒了。他心想一千块对老子算个屁!可我们家娶这个媳妇儿已经花了一万多了,够对得起你们了。难道还能再惯你们这臭毛病?
于是一声招呼,都不等洪衍文再分说,他直接带着陈力泉几个硬上,把门楞给生拽开了。
只是这么一来,里面的人也上火了。门才刚一打开,七八个小伙子一拥而上,都横眉立目的把过道给堵严实了。那意思还是不让进。
当然,这架势要对付普通人还行,如果以实力论,洪衍武几个人要硬闯谁也拦不住。一胡撸他们就得全贴墙上去。
但这么一来,针尖对麦芒不就真蹡蹡起来了吗?要闹出火气弄僵了,好事就要变坏事了。
好在顾凌烨没忘了自己作为“娶亲太太“的职责,适时阻止双方,发挥了她应有的作用。
她会说话,赶紧笑着打圆场。声称闭门闹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等吉时,以云开日出为好。今天天气预报可是晴转多云,现在外面阳光普照,多好的时候啊。何必再耽搁呢?真要等到云彩盖住了天,反倒对新人不好。
这么一来,在情在理,里面的人很难再坚持。又一看许晓军面色已经含糊了,也就都把道儿给让开来,放娶亲的一干人进门了。
只是洪家的人高兴不了多久,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呢。因为小鬼儿好除,老妖难降。
许家满屋子的人里,就在许秉权夫妇身边,有一个稳如泰山的干巴老太太。
她不但是许崇娅的大姨。而且她也是和顾凌烨一样尊贵的身份,是今天的“送亲太太”。
这位“大姨”可不甘心顾凌烨凭几句话就扫清了障碍,就这么轻易把人接走。
她深知自己今日责任重大,必须得替新娘家拿住劲儿,充这个主心骨,决不能让婆家占了上风。至少得弄得婆家人感恩戴德,再三求告才能松口。
于是在顾凌烨、洪衍文跟许秉权、于婉芬见礼之后,她不等再相互寒暄客气,就摆出了一副名角唱“封箱戏”的派头。先声夺人地质问上了。
“你们来了几辆车啊?我们这么多亲朋好友都坐得下吗?”
洪衍文老老实实的汇报了情况。
听说轿车来了四辆,还有辆大客车。许家人多少有点诧异,一时都没的挑剔了。
可“老谋深算”和“姜是老的辣”那不是白说的,“大姨”还有话儿预备下来了。此时就故意明知故问,“那汽车停没停在楼下单元门大门口啊?”
这肯定不行啊。别说那是杨耀华的座驾了,不容有任何闪失。就搁边建功的破出租车,也不能随便冒这个风险啊。
结果“大姨”得计,就捏着这一条不松嘴了。任凭顾凌烨和洪衍文怎么央告,也不肯通融。
老太太的的道理就是妈妈令儿。“大姨”说新娘子出单元门就不能落足在地上,如今坐汽车那就等于过去上喜轿。天下间哪儿有让新娘子自己抛头露面走老半天上轿的道理?别说地上有个洞,就是天塌地陷了,也得把汽车开到单元门前,才能接人走。
这么一来,许家的亲朋都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样子,一起看洪家的笑话。
而娶亲队伍个个着急,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就连洪衍武也一样抓后脑勺。他出的主意是让新郎背新娘,让新郎抱新娘,可都被“大姨”找理由否了,也是丁点没辙。
其实还别说他了,新娘子又怎么样?许崇娅刚帮洪家求了两句,说别这么迷信。就被“大姨”愤愤然数落了一顿。
“小娅,连你父母都没言声,有你说话的份儿嘛?再说,我是为谁好啊?”一下就把她敲打的闭了口,只能撇著嘴角,低头揉搓衣角了。
不用说,这种形式下,洪家是人人后脖子汗流,眼红上火了。
可话是怎么说来着?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此时就再次证明了,请对了“娶亲太太”是太重要了。
别忘了顾凌烨是谁?那是一位知书达礼的老师。“大姨”是越讲理她越不怕。
她心里这时反倒有了谱儿,先假借劝许崇娅,开口就把“大姨”给捧得高高的。
她说长辈说的对,京城的风俗是要讲的。这不是迷信,而是祝福,是吉祥,是美好的祝愿。
而跟着不着急不忙慌,话风一转,又对“大姨”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孩子好,想要样样周全。但您多少也得体谅一下,天下间往往事不由己,有个疏漏也难免。咱们办事是图两家人高兴,彼此也得担待一下,和睦才是第一位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姨”以为顾凌烨计止于此了,冷笑了一声。
“久闻洪家大名,听说在京城已经有几百年了。本以为孩子将来的婆家是最懂得礼节的。没想到,还不如我们根儿浅的许家。担待?得分情况。人一辈子就办这么一回事儿,事关两家人颜面的事儿,怎么担待?何况人心比人心,你自己当初办事的时候,你乐意含糊吗?”
要说这话确实是够硬气的。可老太太不知深浅啊。
得,结果一不留神掉进坑里去了,崴脚了。
只见顾凌烨淡淡一笑,“您老别急,我有个事还得跟您商量一下。”跟着过去小声儿在“大姨”耳边把楼下黄纸贴红“囍”字的事儿一说。
也就五秒钟不到,“大姨”就楞住了,跟着脸抽抽,就真像扭了脚筋似的。再过了五秒,她那又贫又碎的京片子,叫得一声比一声高。
“楼下的‘喜’字谁给换的,你们谁给换的?到底是谁干的?”
谁啊?罪魁祸首是许晓军和他一个好哥们儿。
敢情早上八点多,有人把单元门口的喜字给剐蹭了一个口子。下楼偷偷抽烟的许晓军就不高兴了。
当时陪着他在一起的那个小子是区办公室主任的儿子,就说“你们家那喜字也太单调了,还写大字呢,多土啊。刮了就刮了吧,咱们换一个。干脆,让我姐姐剪个大红喜字出来,要两个喜的。咱们再贴个大黄纸上,红配黄那多醒目啊。”
这么着,俩四六不懂的小子,就玩儿了回“洋的”。
搞清楚始末,为许家的事儿殚精竭虑的“大姨”差点没背过气去,许秉权夫妇也差点没用目光把儿子给瞪死。
这时反倒是顾凌烨充起了大气,直说“年轻人不懂,也是好心,无妨无妨。何况事有疏漏本是难免,好事多磨嘛。”
那后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啊,顾凌烨已经把理、礼、情熔为一炉,不由许家不让步,不妥协。俗话说得好啊,既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再玩儿什么聊斋了。
所以最后,还是采取了洪衍武的倡议。下楼之后,新娘让新郎亲自抱到车上去,鞋不许沾地。
虽然洪衍文是累点,可有这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已经不错了。洪家哥儿俩不能不对顾凌烨肃然起敬,心怀感激。
洪衍武也没忘了张罗,一边让“三戗子”下去换喜字,一边又让“虾爬子”去拿车里的相机,准备待会好把这浪漫的一幕给拍下来。
这样许家人也就重新都有了兴致,每个人只觉得好玩。不多会,听见楼下一声喊,大家都哈哈笑着跟新郎新娘下楼去了。
果然,这一下坏事成好事了。
在一片欢喧声中,在大院邻居们的瞩目中,新娘许崇娅搂住爱人脖子的心情,根本不能用“激动”这个词来形容,她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幸福和满足感中。
时间、空间对她都没有了意义,她巴不得这段路永远走不完。
而跟在后面的一众人群呢,起哄是起哄,真溜达到车队前时也傻了。就连许秉权心里都打了个突儿。
因为他们一是没想到五辆车的司机居然都身着军装。二是没想到打头挂彩的头车居然是“红旗”,三是那“红旗”车的牌号也着实太过吓人。
“海A002”!
这……这是洪家的车?
这可是区政府的大院儿啊,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谁看不懂啊!
唯有洪衍武在给新郎新娘拉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宾客们骤然冷静的表现暗暗乐了。
他心知肚明,许家父子俩脑子肯定当机中,心里多半是在骂“我操”,就为这个,这车就不白借来。
哼,必须得让你们知道知道,洪家的里子是什么成色。
哎,这种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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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