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试水

2月17日,周五,洪衍武决定正式试水。

不过由于初衷,还是为给底下人做示范,起到一种“传、帮、带”的效果。所以这一天他仍然只把几个小头目召集了起来。

至于现身说法、初试身手的地点,洪衍武定在了广安门电影院。

主要是他考虑这里本身就是“红叶”的地头,他们人面儿熟、地形熟,万一有什么岔子兜得住。

另外,也因为广安门电影院是一家拥有1100个座位的“专营影院”,这一天放映的热门电影《三笑》达到了八个场次。

在当年,京城影院放映的影片全是由市影公司计划排映的。一般国产片会采用“集中排映”的方式,即集中大量的拷贝,城郊几十家影院同时上映,以引起巨大轰动,达到宣传效果。

但进口片,特别是从非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地区引进的电影,可就没这个待遇了。往往会采用“细水长流”的办法。即采取投放少量拷贝、拉长映期、个别影院巡回放映的方式,以满足“回头客”。

像《三笑》就属于第二种情况。这部拍摄于1964年的香港电影,实际上早在去年年底就引进京城放映的,可因为只有不多的拷贝,一直到了春节后,才轮到南城的影院放映。

不过由于影片内容是家喻户晓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还是大家最喜欢的喜剧形式,再加上女明星陈思思的出色的表演和迷人美貌,自打一开始公映,就大大激发了人民群众的观影热情。

许多看过的人甚至屡次购票去观影,以至于好多观众直到现在还没能看过呢。所以在南城的几家影院热映了一周,也依然是一票难求的局面。像昨天“淘气儿”就是负责调查的这里,据他所说,连工作时间的场次都是场场爆满。

所以为了尽量能多买些票,洪衍武他们早上六点多就赶过来了。可即使他们有所预计,眼前的情景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外。

售票处门口竟然早已经排起了长龙。足足有上百口子。这些人都是为了一睹为快,来提前购票的。

为此,洪衍武心里就有些失落。因为由于预售制度的存在,昨天肯定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买到票了。照这景象,估计即使排到了,票也没多少了,好位子更是别想。

可没想到,这个年代有这个年代的特点,售票员这天居然迟到了半个小时,首场电影八点一刻开演,这个老娘们足足八点整才到。

结果百分之八十的人因为要上班等不及,都被耗走了。只有一些对迟到无所谓的人留了下来。

等洪衍武他们排到位的时候,还算走运。正午场虽然没了,可晚上三场的票子还有一些。

只是要想多买些票还是有个难题,人家不卖你。售票员声称超过十张就算团体票,得去找业务办公室用单位介绍信购买。

洪衍武没辙了,想“套磁”也不是时机,后面还有排队的人等得不耐烦呢。一看书他就只好十张票十张票地轮换着买。

可这也不是事儿啊,售票员很快就发觉不对劲了,马上调整策略,再遇着有人买两张以上的票子坚决不卖了,以至于洪衍武他们才一共买到了七十余张。

没票还卖个屁啊?大家就一起开动脑筋。

“淘气儿”要把三十多兄弟都招呼过来,一起排队买票。“小媳妇儿”则出主意,想让来看电影的孩子捎带。“三蹦子”非要来横的,说一拍刀子兴许就老实了。“小百子”跟着就主动请缨,要用弹弓子把售票处玻璃(卒瓦)了,说先吓唬吓唬老娘们……

但这都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洪衍武略一琢磨就否决了。他说表面上他们是“吃票”,可本质上却是“吃关系”。零敲碎打的肯定不是事儿,售票员也会长期打交道。因此这一关必须妥善摆平才行。

于是他就采取了老办法。赶紧去白广路商场买了些小零食,趁没人的时候塞进售票窗口去,想跟售票员套磁。

只是这售票员脾气很有点各色,属于上有老下有小,丈夫不争气,工作没动力,生活很无趣,看什么什么不顺眼的!往外出来的全是“葛”话,让人很难打交道。

哪怕洪衍武费了半天口舌,赔了半天笑脸,也只是从她手里又买到了五十张票。

这样一来,回头再见大家,洪衍武就不免有点自惭,心里更是哀叹一声。

“唉,丢人现眼吧咱就!”

可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儿却挺有意思。东边儿不亮西边儿亮,在他们当中还真有深藏不露的交际小能手儿!

“小奶酪儿”见大家都干攥了手,就毛遂自荐说要再去一试。结果她和那老娘们还没聊十分钟呢,人家一开门儿,竟然把她给放进屋里去了。

一看见这景儿,所有人大老远地就都乐了。谁还看不出来?这就是差不离儿了!

再然后,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人出来,“小媳妇儿”跑过去偷瞄了一眼,回来又报告说,他媳妇儿正教那老娘们怎么织毛衣呢。

这下基本就踏实了。果然,临中午的时候,售票窗口一关,玻璃窗上挂上了一个“满”字。“小奶酪”带着那老娘们走过来了,说今儿认了个干姐姐,要请客吃饭。

洪衍武大喜,赶紧带大家去了不远处的“美味斋”,没说的,这顿饭一吃完,售票员彻底拿下。

人家不但把晚上三场电影的七百多张余票全卖给了他们,还同意把明天的正午场的三百张中央好座儿票提前给他们。说是看着这个干妹妹可怜,不落忍她带着弟弟妹妹没饭吃。

但售票员也有个要求,那就是票买走了不退,卖不出去他们得自己担着。而且万一出了事儿,也不能联系到她身上,反正她是绝对不认账的。

洪衍武自然是满口应下,心里已经是乐开花了。心说这“小奶酪儿”还真是个人才,居然这么顺当就把这块石头给搬开了。

为此,他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小奶酪儿”的特长绝不能浪费,今后她的任务那就是跟他一起跑票源了。

而跑下来之后,索性就让她专门负责拿票和维护这方面的关系,也免得她抛头露面,吃风喝土的了。想必这种安排,“小媳妇儿”肯定满意。

彻底吃饱了喝足了,也就到了该动真格的时候了。

洪衍武在此时又做了一个匪夷所思之举,他先去了附近“淘气儿”家里,非让“淘气儿”找出两套特别破旧的衣裳和他一起换上不可。然后才又回到了广安门电影院等生意。

大家当然是不明白啊?说卖票就卖票,干嘛要穿成这样啊?

正好,这时来了两个想买晚上电影票的工人,洪衍武马上用行动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用意。

他先是给了一个眼色,让衣着光鲜的“小媳妇儿”和“顺子”凑过去攀谈。“小媳妇儿”搭上话就给人家报出了五毛钱一张的价儿。

可一个工人刚一听就急了,说了一句“你丫是刘文采呀?”就狠狠拍了“小媳妇儿”肩膀一下。“人家电影院才两毛钱一张,你们这是投机倒把呀,我一个月才挣三十多。”

另一个工人也说,“五毛也太贵了,都赶上一盒牡丹的价儿了,你穷疯了吧?我们过去买转让的票从来都是原价啊,再说你这票也太靠后了……”

“小媳妇儿”自然不乐意了。

“哥哥,卖两张电影票可没这么大罪过。过去可都是样板儿戏,那能一样吗?你们也不看看这是多火的片子……”

“顺子”也帮忙解释,“再说了,票虽然是二十三排的,有点靠后,可这是中间的座儿啊,还是挨着的……”

那人家也不干,说顶多出三毛一张。

“小媳妇儿”跟着就说,“三毛钱?肯定不行!我们哥儿俩连顿烧饼都吃不上。最少四毛五。要就要,不要拉倒……”

话到这儿就有点“蹭”了,俩工人琢磨了一阵还是不舍得,也没废话,带着气转头就走。

洪衍武见势赶紧一拉“淘气儿”,这就迎过去了。他还偷着给“小媳妇儿”一个眼色,让他和“顺子”也跟过来听着。

然后洪衍武就向工人推销自己的票。和“小媳妇儿”一样,他也报了五毛的价儿,人家当然也不干哪,就说太贵了。

这时洪衍武就说,“大哥,我们是凌晨来排队才买到的票。您看我们都混成这样儿了,就为了挣点儿辛苦钱。您要真想买,我再给您便宜点儿,您说多少钱要?”

俩工人一打量洪衍武和淘气儿的衣裳,就犹豫了。过了一会儿说,他的票位置不好,偏不说,还靠后,顶多三毛五一张。

其实这已经比刚才多报了五分钱了。但洪衍武犹未满意,便故意显得有点为难。

“大哥,我是真想卖给你们。可我们是外面回来的知青,就指着这个挣俩烧饼钱呢。您二位再怎么也比我们强呀,您再松松,四毛一张怎么样?”

这时候“小媳妇儿”和“顺子”也“醒攒儿”,赶紧做戏。在后面就嚷起来了,非说四毛他们也卖,座位可比洪衍武的票好,让工人买他们的。

结果这宛如烈火浇油,让俩工人一下就拿定主意了。他们根本不搭理“小媳妇儿”和“小顺子”,合计了一下,妥妥掏了一块钱,拿了洪衍武手里的票也没让找钱。

嘴里还直说呢,“兄弟,谁也不容易。我们也是能力有限,要不一块一张也买你的。”

然后他们就在洪衍武的致谢声中,横了“小媳妇儿”和“顺子”一眼,特解气地挺胸抬头地走了。

这事儿过后,洪衍武借此给大家做了一番总结。

他说倒票这行,在旧社会就有,“沪海”称之为“黄牛党”。

之所以会这么叫,是因为黄牛皮硬毛多,一年换两次毛。这其中就包含了挣毛利的意思。再加上黄牛在农村一般是肉用居多,不做苦力的,有偷闲的意思。所以才会用来形容“票贩子”

而这也就恰恰说明了这一行的关键,“毛利”和“偷闲”!

其实这两条都有不利之处,毛利赚得太少,必须要靠量大才能积累利润。而偷闲的本质让人深恶痛绝,现在老百姓日子都苦,很容易招惹大家的不满。

这就很矛盾了,想靠这个来养活自己,就必须拥有一个平稳和睦的市场。也就是说既要让别人多掏钱,还不能让人生气。

因为买票的人一旦闹情绪,别说会有人真的较真去报告,就是争吵着打起来,倒票的正事也会给耽误了。

所以说,不起争执,和气生财才是这一行的关键!

那么换一身寒酸的衣服,编造一些虚假的故事,能借此来平衡购票人的心理,浇灭他们的不满,又何尝不可呢?

事实证明,效果有多么好。通过刚才两拨人对比着一起做戏,不但让俩工人气儿平了,还促使他们额外多掏了一份儿钱,这无疑是最佳效果了!

如果是相反,没有这么一番作态。即使只花三毛钱买了票,那俩工人也谈不上痛快。

这心里一别扭,弄不好今后就会闹出什么事儿来,真得着机会,有警察哥们儿还不告上一状啊?就是他们身边的哥们儿,备不住谁还会想着替他们出气呢。

所以干嘛不尽力减少日后的隐患,把风险降到最低呢?固然闹出事儿来没多大罪过,可绝对是耽误挣钱呀!

这么一说,众人就都有点明白了,有人就忍不住开始细思其中的道里。

只不过,更多的人都觉得这么干有点丢人,不能打不能骂不说,为毛八分的跟人讨价还价,还得穿破衣裳,这不成了叫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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