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曦照缓缓念：“沈、清？”
对方姿态闲适,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不想给她更多压迫感，并不主动靠近。
沈曦照停在门边,尚未跨出玻璃门,而她站在阳台栏杆处，两人之间,几乎隔了最远的直线距离。
陆清笑意更深：“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都什么毛病？一个两个上赶着跟她姓。
“我觉得挺好，你开心就好。”
沈曦照没什么意见，耳中已经听见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声，视线在陆清身上一转,手按在玻璃门上。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和陌生人结交，您继续晒,我不打扰了。”
陆清没乘胜追击,含笑冲她挥手：“好哦。”
轮椅慢慢后退，逐渐退回室内。投射到地上的影子,起初还在窗帘后若隐若现露出一角,很快被倾斜下来的窗帘彻底遮住。
深蓝色的窗帘像波涛汹涌的海面,遮挡住人的视线，顺便遮蔽住其下一切暗流涌动。
陆清平静望着这一幕,又喝了口手里的咖啡,太阳光有些晃眼，她的视线拉高,被灼热的亮芒刺痛，又收了回来。
她这几天睡得不太好，眼睛畏光。太阳温暖,光明之下，阴影无所遁形，陆清潜意识里，却仍在留恋曾经畏之如虎的地下室。
她好像姐姐养出来的一只蘑菇。
陆清想着这些，脊背疲累倚住栏杆。
坚硬金属硌进皮肉，疲倦的精神却因终于来到姐姐面前，生出异常的亢奋感。
身体已经累极了，几日来的连轴转，似乎到达极限，可大脑十分活跃。就连姐姐毫不留情关门时，白皙冷淡的脸颊、按在门上的手指，都能让她产生一点儿别样的联想。
白皙的指尖透出一点红，纤细指骨瞧起来脆弱极了，倘若不是亲身经历过，陆清也无法想象它所蕴含的力量。
不不，不能再想了，姐姐会生气的。
姐姐有生气吗？
因为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连一层遮羞布也不为彼此遮挡了。
生气的话，会怎么做呢？
门扉紧闭，不留丝毫缝隙。窗帘像密不透风的防御，将对面舒适的房间遮盖得严严实实。
陆清看了一圈，没找到任何死角，情知姐姐此刻应该心绪波动，不太想见她，这场精心策划的偶遇，大概只有在她眼里是个惊喜。
陆清不再耽搁，回到房间。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工作人员过来，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地请她换个房间。
“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由于工作人员失误，误将您的房间安排到老板及亲友居住的楼层，我们已经为您安排更舒适的豪华套房，请您随我来。”
陆清的目的尚未达到，自然不想轻易被赶离出去，从善如流答应下来。
对方还说：“我们会为您免掉三天房费作为补偿，真诚请求您的谅解。”
陆清指向对面某个房间：“不用免房费，可以将我安排到对面那栋楼的三楼吗？”
工作人员一怔，比起这栋楼一层两户、视野极佳的豪华套房，对面楼层的条件要普通得多。类似豪华套房和普通单间的区别，从房间装饰到面积，皆比不上这栋的条件。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站在她所指定的房间的小阳台上，可以清楚看到这边的阳台。
但也只是看到而已。
两栋楼中间隔了二三十米距离，除非她是超人，会飞，不可能跳到这边来。
工作人员请示完上头，对面显然也满头雾水，但按照雇主的要求，既然客人愿意主动去另一栋楼，彼此间隔得距离越远越好，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在陆清换房间的同时，沈曦照给宁从霜打去电话：“之前那桩投诉，听着挺严重的，陆清这么快就处理好了吗？”
宁从霜还不知道，陆清已经撂挑子走人的消息，身为陆家的合作伙伴，她最近一直在密切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我从陆氏的熟人那里得到一点内部消息，据说技术部已经发现异常情况。”
“这次事件，应该不是正常的程序错误，疑似有人恶意篡改了我们的AI医疗程序。如果这桩意外，不是顾客在自导自演，那么这种行为几乎等同于故意谋杀。”
宁从霜毫不隐瞒，将消息一一道出。
“我听说陆氏目前正在积极收集相关数据，准备作为证据提交。如果一切顺利，警方很快就会介入调查。”
沈曦照微微皱眉：“这么严重？”
宁从霜知道她没了解过这方面内容，想了想，从头开始，仔细解释。
“这款产品的出现，几乎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此之前，市场上的机器人技术和AI技术，在医疗领域几乎是空白的。”
“直到陆清带人研制出的这款产品横空出世，击败了传统的健康手表、手环等设备，将整个行业推进到智能医疗的新纪元。”
她这么一说，沈曦照便懂了。
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技术的革新，总会有跟不上时代浪潮的守旧派倒下。
她们沈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产品覆盖了多个医疗子领域，占据相当一部分传统健康设备的市场份额，肯定会引起很多竞争对手的不满。”
“我们接到的反馈不止那一桩，从那之后，陆续接到不少投诉，称智能医疗机器人的AI医疗程序出现了问题，导致误诊，无法准确分析患者的健康数据，给用户带来不少潜在的安全风险。”
这便与沈曦照之前了解到的消息对上了，她没贸然插话，安静听宁从霜继续介绍下去。
“但现在的问题是，经过技术团队的紧急排查，我们确认程序本身并未出现问题，反而都出现了被人故意篡改的痕迹。”
“而目前反馈问题的顾客们，口供出奇一致，遇到的问题相似，连反应的话术都近乎一模一样。这让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可能
是一场有预谋的商业破坏行为。”
可真要说是恶意商战的话，竞争对手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确定具体是哪方下的黑手。
沈曦照听到这儿，也觉得颇为棘手，再一想陆清现在跟没事儿人一样，似乎半点都不为暗地里搞坏的人忧心，下意识反问。
“警方插手，问题现在解决了？”
宁从霜揉了揉眉心，苦笑道。
“哪有那么简单。这才过去两天，我们刚开始采取行动，一些小媒体就像井喷一样进行报道，乱带节奏。他们的报道内容直接针对我们，质疑我们的产品根本不合格。”
“最糟糕的是，警方调查结果都还没出来，这些媒体已经带起一波负面舆论。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沈曦照看她忧心忡忡，不由安慰。
“陆清半点不急，估计心里有数，你也放心，交给她去处理就行。”
情理上，宁从霜知道这事还轮不到自己来着急，陆氏上下都严密运转起来，但现在两家合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想到这难题，忍不住叹气。
“不负责任的报道，一通阴阳怪气胡言乱语，通篇看完，全是些子虚乌有的污蔑，看得我脑仁疼，简直想把我们的质量测试报告、所有合规证明直接甩到他们脸上去。”
最该头疼的陆清，看起来完全没将这桩性质恶劣的商业竞争放在心上，公司那边的事也懒得管，还有心情过来给她添麻烦。
沈曦照倒宁愿这些问题，会像宁从霜说的这么棘手，给陆清添点儿麻烦，让她没工夫注意自己这边。
但显然，从陆清闲散的态度就能看出，这种恶劣手段对她并不成威胁。
她叮嘱：“www.youxs.org，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天塌下来有陆清顶着呢，你稳住就好，别慌。”
宁从霜轻声应了，停顿片刻，认真道。
“我们的产品在投入市场前，经历过严格测试，我对它有信心。这次事情如果能顺利解决，之后彻底步入正轨，这些对手应该就不成气候了。”
沈曦照忍不住笑起来：“你就这么相信陆清？”
宁从霜心情复杂：“在不发疯的时候，她还是挺靠谱的。”
话赶话说到这儿，宁从霜有心想从她口里问问陆清的另一面，但又想到对方好不容易逃离陆清，不一定想听到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
两人决裂这么多年，关系好不容易平和些，宁从霜不想和她聊起别人，更不想继续倾诉工作上的烦恼。
她转了话题：“那边待着怎么样？之前我去过几次，有时候会有篝火晚会、春游什么的热闹活动。”
“现在那边客人比较少，但如果觉得无聊，可以让工作人员们陪你玩玩。不用客气，现在是旅游淡季，组织一些活动，大家都能玩得开心。”
“现在不太有心情，等过段时间吧。”
沈曦照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加上陆清就在一
旁，压迫感十足，刚松懈下来的心神瞬间紧绷。
她只想安安静静待着，顺利度过明天中午，哪儿会主动往人堆里凑。
宁从霜体贴应了，顺口说：“等这边事情结束，有时间的话，我也去那边放松放松。”
沈曦照自然应下。
没成想，这头她刚拒绝，傍晚，熟悉的手机号给她发消息，陆清盛情邀请。
“这两日或许会有篝火晚会，要出来散散心、看看风景吗？”
沈曦照对着这条信息看了半天，又看了眼遮挡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险些没被陆清气笑。
如果不是陆清到这儿，她现在想去哪儿去哪儿，还用被困在自己房间里？
她回消息：“公司不要了？你纯粹是来度假的？”
陆清确实没有处理工作，手机也是静音状态，屏蔽了一切工作消息。
“人只要活着，工作永远处理不完，我决定先放松一下。”
陆清一直在阳台上站到日暮，她仰头，看着那轮璀璨耀眼的光掠过树梢，擦过她的衣角，又亲吻这枚正对着姐姐阳台的花瓣时，便想将它保留下来。
这会儿，她正在用软刷清理花瓣上的灰尘，一边回复姐姐的消息。
她的行为似乎完全出乎对方意料，连姐姐发来的看不出感情的问询，都难得透出一点困惑：“陆清，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清清理干净花瓣，将花瓣小心平铺在纸张上，灿烂的红似乎还保留着余晖的温度，盎然生机、自由气息被一并保存下来。
她走了下神，无法想象，倘若姐姐的美丽也被如此保存，得以时时拿出来欣赏展示......那该有多快乐？
陆清很快收拢不该有的想法，安静回复姐姐：“我有认真尝试过，像姐姐说的那样，试着遗忘，试着重新开始，可那太难了。”
姐姐只离开她两天，这两天她时刻仿佛身处地狱，心被活生生挖走一块，留下填不满的空洞。
她机械处理工作，应对下属询问，安排各项计划，仿佛机器自发启动运行，可其中最重要的程序、抑或逻辑出现了混乱。
陆清不像自己，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姐姐将她的灵魂一并带走，也带走了她生命中的色彩。
她睁眼到天亮，看到她曾经睡过的地方只有空荡床铺，便觉得浑身发冷，大脑针扎一样绞痛。
她慢慢打字：“我们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吧？”
“像姐姐所说的那样，没有伤害，没有痛苦。一段温暖、健康的关系。一切从头开始。”
“你觉得会有用吗，陆清？”
沈曦照斟酌字句，即使言辞已经足够委婉，听来仍如一根尖利冰锥，刺入心脏：“这样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陆清几日都无法进食，完全吃不下东西，食物的味道一传过来，肠胃便开始条件反射抽搐刺痛，疼到浑身冷汗。
她试过挣扎，试过放弃，试过想要重新开始生活，放她离开，放过自
己。
她试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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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
花朵被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分成小片，在上面覆盖上一层纸，用以吸收水分。
她提着的小行李箱里没带多少东西，可能在这儿待不了几日，做标本的东西却准备地很齐全。
标本被摆放好，放入专用的压制板里，陆清清理干净手指，从其他花瓣上蹭到的汁液鲜红，像猩红的血，沾染在白皙光洁的手指上。
擦不掉，陆清干脆不擦了。
她笑起来，不紧不慢回复：“试试嘛，姐姐。”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我知道姐姐讨厌什么，也知道姐姐喜欢什么，我们从小在一起生活，离不开对方，世界上也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了。”
“姐姐放心，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姐姐不喜欢的事情，我就不会再做了。”
屋内开着冷光，她清丽的面容带着柔和笑意，冷白如雪的肌肤在光下更是白得晃眼，可太白了，以至于连平和的眉眼，也透出一点不自然的冷。
她垂着眼，安安静静望着自己指尖上的那抹红，又去看姐姐发来的消息。
“你还是不懂，健康的关系可以让你做自己，而不是伪装出我喜欢的样子，逼迫自己、委屈自己来讨好我。”
陆清毫不气馁，诚挚问。
“那姐姐可以教教我吗？我很乖，很聪明的，一点就通，只要姐姐指点一次，我就不会再犯让姐姐不开心的错误了。”
沈曦照放下手机。
她没再回话。
有些伤害，不是想要遗忘就能遗忘掉。遗忘是上天赐予人的最宝贵的礼物，痛苦会在时间的魔力下不断稀释，最终消弭。
陆清嘴上说着要从头开始，可她对她离开的反应越剧烈，越在意，越无法放下，也就越是不肯放过彼此，越说明对过往伤害难以释怀。
系统迟疑问：【她是真这样想，还是故意麻痹你，放松你的警惕心？】
沈曦照不想去猜，猜来猜去太累了。
【等这个任务完成，我直接去问她。】
时间不早了，沈曦照没什么胃口。套房很大，房间齐全，为了安全，司机和助理今夜都住在这里。
工作人员将晚饭送来，沈曦照没吃，只将中午打包回来的小蛋糕吃了，她洗漱完躺床上，时间才刚过九点。
困倒是不太困，她拿起手机，看到半小时前陆清问她：“姐姐，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一条好友申请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新里。
沈曦照用自己的新手机号注册了这个微信，却没加任何好友。她还是不太习惯通讯工具，或者是不太习惯和其他人建立太亲密的联系。
她没回陆清的短信，直接打开微信。好友申请内，陆清的头像是一汪安静、蔚蓝、漂亮的湖面。
陆清好像很喜欢水？沈曦照点开她的头像，屏幕里的湖面纯澈静谧，玻璃影影绰绰反射出她怔然的表情。
可陆清明明应该讨厌水才对。
从前差点被她溺死在水里，对水存在严重的心理阴影，怕到瑟瑟发抖，一靠近就只敢捏住她的衣角，恨不得将自己揉成一团，用力埋进她衣服里。
长大后脱离掌控，却又喜欢主动将自己埋进水里，在窒息里寻找冷静。
她的喜好、她的爱恨，简直和她整个人一样矛盾。陆清好可怜，看起来快要被这些复杂纠葛的情感撕裂了。
沈曦照看了片刻，通过好友请求。
陆清似乎在忙，暂时没有回应。沈曦照也没有主动开启话题的想法，将手机静音，刚放到枕边，工作人员突然敲门。
“沈小姐，有位客人从中午到现在，一直在鬼鬼祟祟张望，似乎在寻找您，”
系统：【......陆清吗？】
这个念头从沈曦照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自己否定了：【应该不是她。】
她是工作人员们的重点防范对象，大家都记住了她的长相，只要出现在周围，早有人向沈曦照第一时间汇报她的行踪。
陆清疯归疯，也不至于上一秒说不惹她生气，下一秒在她雷点上蹦跶，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没品的事儿。
司机和两位助理都在，警惕地打开房门，被几位工作人员强行拉扯进来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恼怒嚷嚷。
“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我都说了！你们误会我了！我就是在那边随便走走！www.youxs.org！”
他之前稍显丰腴的身材，可能因为近日糟糕的生活，居然显出一点干瘪，啤酒肚下去不少，以往肥头大耳的油腻模样减轻了些。
但胡子拉碴，衬衫被汗水浸透，皱巴巴挤在一起，比流浪汉更像流浪汉。
依稀还能看出一些倨傲姿态。
居然是个熟人。
沈曦照拄着下巴，漫不经心打量他，慢慢笑起来：“哟，沈老板，您还没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