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曦照安静注视着门外人的脸。
沈父的声音愈发急切,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他这段时间显然遭了罪，身形憔悴很多。
可毕竟庞大的体重基数在那儿放着，个头很高，满脸横肉,给人的威慑力依然十足。
请神容易送神难。
沈曦照对他口中的话有点好奇,却没有好奇到主动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
不管他在门外表现得有多迫切,沈曦照也没心情搭理。
她慢悠悠走到门厅前，一眼看到开关。
扬声器里还在播放沈父的声音，“你真以为她是什么大好人，真以为她是真心做慈善呢？你别天真了！你对她做过什么,别人不知道，我是你爸,我还能不知道吗！”
“你凭什么觉得她能原谅你！她怎么可能原谅你？就凭所谓喜欢吗？”
“你以为那是喜欢？人怎么可能对自己豢养的一条狗生出什么跨物种感情！”
这话好熟悉。
沈曦照垂首,看了眼掌心里的开关。
是哪个世界来着？
她抬眼,视线落在虚无的空气里,有点怔然。
【好像我总会被人问,真的相信她对我的爱吗,相信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她想笑，红唇微弯,面上仍带着笑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一双漆黑眼眸无波无澜,语调散漫。
【爱是什么？】
为什么都在一遍遍告诉她，不要相信这种东西。
她什么时候有相信过？
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她拿什么去相信？母亲对她的不计代价的爱，建立在血缘联系的羁绊上。
可陆清、宋清、人鱼，她们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爱她？
系统茫然问：【崽崽......你不觉得陆清喜欢你吗？】
沈曦照只说：【我不相信。】
口头上表现出来的爱,她不相信。行为中表现出来的爱，她不相信。
世界上真的有不顾一切的爱吗？陆清对她的爱有几分？这种问题，想想就觉得厌烦。猜来猜去好无聊，没半点意思。
从领证到现在，两天时间过去，任务卡在最后的10%不动了。陆清动情吻着她，一遍遍叫老婆时，沈曦照偶尔会有片刻失神，甜蜜柔软的两个字在她心底掀起轻微涟漪。
要说更多的，却没有了。
陆清在旁边精心安排她们的婚礼，想方设法让她享受一下高空坠落的刺激感。
陆清一项项仔细计划，跟她念着自己的规划，商量要什么风格的婚礼、什么风格的婚纱，沈曦照却提不起精神。
明明是开心的。
快乐却仿佛始终隔着一层。
日光从落地窗倾斜进来，暖融融的光里，小人鱼生动鲜活地站在她面前。
沈曦照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她。
是昨日，还是前日？
她谁都没告诉，更没跟系统提过半句。
她好像还被浸泡在医疗舱的液体内∞_[(，身体沉在水里，情感一并冻结其中。透明液体笼罩住她，宛如一层破不开的屏障，将她的情感尽数封存在内。
她只感觉累。像身处一场漫长的梦，这场梦太长太久，提不起半点精神。
沈父肮脏的怒骂轻飘飘的，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无法激起沈曦照分毫情绪波动。
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光遥遥投射下来，手指被蒙上一层朦胧金芒，白地接近透明，脆弱到像是幻象，一触就散。
这道泡沫，倒比她看上去更像是真实的存在。
沈曦照垂首，看着人鱼小心翼翼勾住她的尾指，带着猫儿一样的浓烈好奇心，小心翼翼试探着接近她。
人鱼那头柔顺的蓝发，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微微摇晃，纯净的蓝眸犹如澄澈海面，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会让沈曦照在不经意间，想起她和人鱼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们一同从海里探出头来那刻，天光正好，那轮巨大、耀眼的橘红色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慷慨地将光辉洒向大地。
朦朦胧胧里，似乎听见小人鱼轻声感慨一句：“沈沈，今天是个好天气哦~”
人鱼在她手中变成一缕泡沫。
沈曦照稍微晃神，又被手上坚实的触感唤回心神。人鱼微凉的手指细腻光洁，干干净净，这海的宠儿、神之爱女，美得犹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人鱼发出满足的叹息，没得到她的拒绝，便笑起来，像是获得什么应允，从尾指到手，再握住她的手掌，继而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攀爬。
她熟练地窝进她怀里，这双澄澈干净的蓝眸仿佛会说话，一汪平静的湖面，倒映出沈曦照轻颤的睫羽。
系统已经感觉到不对了：【崽，你在看什么？】
它有些不安，听着外面沈父不堪入耳的怒骂，小心问：【我们要不要让安保来把他撵走？他在这儿随意发疯，瞧着还挺吓人的。】
沈曦照搭着扶手的手稍微用力，那点坚实的感觉就消失了，只在她掌心留下一点泡沫消散时的湿润。
人鱼的影子在光里游曳，宛如水中一尾灵活的游鱼，她的身影被光笼罩，偶尔被微风拂动，呈现出一种纸张被揉皱的美。
她遥遥望着她笑，依然是天真纯澈、不染纤尘的笑。
沈曦照：【......】
明明心里清楚，现在应该专注任务，可心神却无法收拢回来，人鱼的脸、宋清和陆清的脸，不断在她面前交替。
陆清在时，人鱼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主动靠近她。只会远远望着她们互动，神色低落。
沈曦照偶一抬眼，就能与她渴盼的视线对上。人鱼移动目光，落到她手里的婚纱图片上，带着明显期待，难过得快哭出来了。
但她不会故意打扰两人相处，她只会乖乖跟着她，看着她，时刻等着她侧首，在与她对上视线时，冲她露出灿
烂笑容。
乖死了。
沈父已经开始砸门，似乎被莫名的紧迫感推着，急出满头汗，双眼赤红，喉咙里喊出意味不明的嘶吼，像个疯子。
沈曦照有种预感，只要让他进来，就会彻底颠覆她和陆清之间的关系。
也会补足最后10%的任务进度。
系统声音紧绷：【崽崽，要开门吗？】
沈曦照：【我先联系一下安保。】
沈曦照不是冲动的人，心知这个世界的任务快要结束了，只差最后一步，并不着急。
沈父现在情绪暴躁，目的不明，她一个没腿的废物，可制服不了他。
她拿起手机，正准备拨通电话，视线一转，注意到小人鱼微微歪头，似乎被什么吸引过去，在注视某个方向。
沈曦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听见某种微小的动静。哀怨的呜咽凄凄惨惨，似乎含在喉咙里，听起来十分委屈。
伴随爪子扒门的刮擦声，几乎要被沈父制造出来的混乱遮掩干净。
她怔了下，想起这栋房子，现在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有Sunny在。
Sunny是大型犬，直立起来，体型不比正常人的身高低。就算沈父发疯，它也能护卫好她。
简直来得恰到好处。
沈曦照先拨通安保的电话，说明情况。
这里的业主非富即贵，乍一听闻有危险存在，对方唬了一跳，完全不敢怠慢，立刻回应：“好，您放心，我们马上派人过去。”
沈曦照挂断电话，放Sunny出来。
沈父闹得动静太大，Sunny也被惊动，耳朵警觉竖立，门一开，它先朝外面看了片刻，这才温顺凑上来，围着沈曦照撒娇。
狗子被关得太久，舌头也不吐了，难得主动过来蹭她，毛茸茸的脑袋乖巧搭进她怀里，模样瞧着有点委屈。
沈曦照轻轻揉揉它的脑袋。
“对不起，这两天有点忽视你了。”
她的身体实在太差，牵走了陆清的大半心神，加上领证和公司的繁忙，陆清忙得不可开交，只在回来那日，抽空摸了摸它，实在没精力陪它玩耍。
Sunny低头，温柔舔了舔她的手指。
沈曦照按下开门。
有些家丑不好让外人知道，等安保过来，就不太好谈了，但安保必须要有，是沈曦照给自己安排的另一重保障。
门刚自动打开一条小缝，沈父立刻挤进来，反手想锁门。门是电动控制，开关在沈曦照手里，他试了两次，见推不动，只好放弃。
一转身，便见女儿在里屋门前坐着，冷眼旁观他的动作。
沈父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好像火烧眉毛，迫不及待问。
“曦曦，你手里有多少钱？爸爸现在有急用，你都先给我。”
这也是他曾经住的地方，走得熟门熟路。
但还没靠近她，沈曦照身后突然窜出一条体型
彪悍的大狗，微微龇牙，喉间发出低沉警告，凶狠挡在两人中间，制住他的步伐。
沈父迈出的步子僵住，在狗凶残冰冷的注视下，一动不敢动。
他额头汗更多了，被气势汹汹的狗子吓到，愣了几秒，才注意到狗项圈上拴着链子，银白链子的另一头，被他的女儿牵在手中，慢悠悠晃动。
她瞧他的眼神漠然，声音很淡，不容置疑：“说陆清。”
她不在乎他的来意，不在乎他的困境，不在意跟他有关的一切，她只想听陆清。
沈父咬了咬牙，还想继续劝说：“我是想......”
沈曦照甩了下链子，狗子猛然前冲一步，吓得沈父接连倒退几步，脸色青红交加。
沈曦照：“我可以直接放开链子。”
这已经是最后警告了。
沈父无可奈何，用袖子擦干额头的汗，禁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好好好，我说。”
既然必须要说，他便也不再纠结，三言两句迅速说清经过。
“你的腿是她让人弄断的，当初我送你去演出，路上遇到车祸，我把你推出去，导致你的腿断了。可这件事是她一手主导，我只是配合而已。”
沈曦照微微皱眉，原主除了痛恨自己的残缺外，一直释怀不了断腿这件事，也是因为每次看到自己的腿，就想起父亲对她的背叛。
父亲对她的背叛不止一次，从被他推出去那次开始，隔阂就已生出。
她在病床上昏昏沉沉醒来，恍惚间从医生口里得出自己残废的消息，紧跟着，就眼睁睁看着父亲神色不耐，吐出放弃治疗的话。再之后，被他当成货物一样，转送给陆清。
一次又一次，她对自私父亲的感情早已磨光，只剩下浓烈恨意。
“你就算要为自己开脱，好歹编点可信的借口。”
沈曦照晃了下手里的狗链，这只性格优雅温柔的大狗，今日格外懂事。脊背微拱，配合龇牙，一双漆黑的眼珠自始至终盯着入侵者，骨子里透出的凶性简直令人胆寒。
沈父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反应，不禁急了。眼见女儿脸上浮现出不耐之色，他不敢继续隐瞒，加快语速。
“对！我早知道这件事！她给了我好处，路是我让司机带的，也知道会有车祸，更知道她从一开始是奔着要你命去的！是你命太硬了，才活了下来。”
“她才不是只想废你的腿，她一直就是想要你的命！”
“你比我更清楚陆清性格，你对她做的那些坏事，谁能释怀得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去好好看看，地下储藏室里那些做标本的工具，还是我给她找来的！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你的结局，她要将你做成标本！”
沈曦照睫羽微颤，视线散漫落在空气里，有些失神。
她不意外沈父说的这些黑暗隐秘，也不怀疑她和陆清已经领证，两人关系亲密到现在这一步，陆清会不会舍得继续这样做。
陆清始终没有安
全感，领证结婚这件事，能够让她暂时忍住自己的极端掌控欲，连同那份扭曲的占有欲。
可这究竟能忍多久？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沈曦照早就明白，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没有“公主和公主幸福在一起”的完美结局。
在最开始的甜蜜过后，接下来她们依旧得相互折磨，爱与恨彼此纠缠，早已无法剥离。那些坏东西深深扎根在陆清的身体内，汲取她的血肉作为养分，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
正如沈曦照对自由的渴望。
是从灵魂中生出的瘾。
她们都不行，她们克制不住的。
她不意外这些。
但是......
沈父咽了口唾沫，话还没说完。
“你的腿，其实能治好。如果最初就积极治疗的话，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彻底废掉。”
沈曦照忍不住阖眼，无声扯唇：【任务对我的恶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系统：【......】
它一如既往沉默。
沈曦照没忘记，自己还有个c值的任务。
视线右下角，在到这个世界之后，向来平稳的c值，如今已经开始疯狂上涨。
她本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些事，那样一来，她或许还能在生存时间结束前，与陆清勉强幸福美满地结束这个世界。
她们已经领证了，是正儿八经的妻妻关系，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她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还可以更加亲密。
在剩下的时间里，如果抓紧时间进行安排，她或许可以送给陆清一场盛大的婚礼，让她牵着她的手，彼此念出誓词，给她一个不留遗憾的告别。
想得到陆清的原谅并不容易。
可陆清有时候又太好哄了。
只是最后10%而已，沈曦照有信心拿下。
原主的性格与她相似，但归根结底，两人是不同的人，性格也有不同之处。原主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陆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耻辱，还有......她最在意的腿。
如果按照沈曦照原来的想法来做，她的c值肯定稳不住了。
沈曦照想叹气，又觉得有点好笑。身前的人鱼神色懵懂，歪着脑袋看她，或许觉察到她的心情不太好，本来在认认真真研究狗子，也直起身子，担忧地握住她的手。
湿润、冰凉的空气包裹住沈曦照的手。
任务似乎总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逼迫她选择一个不好的结果。
这么多世界下来，她们之间，始终无法有一个勉强称得上美满的好结局。
安保已经赶到，沈父大概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泪流满面，连声哀求。
“曦曦，曦曦！是我对不起你，我明白，我不让你给我钱了，你先让开，让我进去躲躲！你什么都不用帮我做，你只要当作别看到我就行了！”
“我求求你，就当爸爸求求你了！”
他几次试图
往屋内闯，可狗子尽职尽责?，寸步不让。
沈曦照心平气和坐在原地，牵着狗子，看着安保们围拢过来，将他扭住，带了出去。
沈父气得跳脚，使劲挣扎，回头冲她破口大骂。
安保队长连连向她道歉：“这位是以前的业主，是熟面孔，大家都认识。我们一时疏忽，给他放进来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沈曦照的思绪完全没在这件事上，客气应对两句，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只安静盯着c值的涨幅。
已经飞速涨到15，距离底线的20，没差多少了。
就在这时，系统突然莫名其妙说一句：【......对不起，崽崽。】
外人都走了，人鱼安心凑上来，亲密握住沈曦照的手，沈曦照看她一眼，没躲开，轻声问：【为什么道歉？】
系统心情低落，声音低沉，夹着哽咽：【对不起，崽崽，搞砸了你的生日。】
噢。
被这么一打岔，沈曦照差点忘了，自己才刚刚吃完陆清亲手给她做的小蛋糕。
今天是“她”的生日。
蛋糕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口中，沈曦照没说什么，转动轮椅回屋，只淡淡一笑。
【我还有一张随机健康体验卡的奖励没到账，你帮我催催，我今天要用。】
系统：【好，好！你放心崽崽，我绝对不会误了你的事儿。】
如果完成任务，注定会伤害到陆清......
沈曦照该怎样选？
这个答案还用说吗？
任务似乎真的很喜欢，将她的性命和陆清放到天平两端，让她来进行选择。
即使明知她的答案。
人鱼顽皮勾着她的小指，沈曦照剔透的瞳孔映出她那头跳跃的蓝发，在光线照射下，蓝发犹如海面，反射出灿烂金芒。
人鱼无忧无虑，像只慵懒的猫儿，惬意窝进她怀里，兴致盎然地玩起她的发尾。
一点都不好玩。沈曦照想。
她不喜欢这样。
她玩腻了。
沈曦照瞥见垃圾桶里的蛋糕盒子，便签纸还放在一旁，她拿起来看了眼，将其收进口袋。
她拨通陆清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