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发生变故后,海云不敢多留,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些商人和镖客是受黑氅仙人的胁迫,才对他下杀手。
他保留最后一丝怜悯,冒着被行人发现的风险,和万山一同将遍地残碎的尸块埋了。
这样做,能让他安心一点。无论如何,他们是因自己而死。
商旅即便无法落叶归根,也不可曝尸荒野。
两人夜潜临水镇,花大价钱才请动船夫,乘上一艘不大的客船,昼夜奔赴,赶往密麓霞府。
客船上覆着半圆形的瓦蓬,中央竖立一面巨帆,船尾架着两条橹,三名船夫日夜轮流划摇。
海云从郭槐等人的尸体上搜罗了一些钱财,充足了囊袋。
付的钱多,船夫自然尽心尽力。
船夫起初还不愿意夜晚行船,可看到那么多闪闪发光的银子,终是相视一笑,咽了咽口水,拼了老命也要赚进自己兜里。
海云独自一人走到船头,见两侧江岸飞速向身后倒退,底尖划开的水纹像一张张狰狞而畸形的笑面,重重叠叠。
思绪回到旅队被屠杀的那个晚上,黑氅仙人曾短暂露出过这种笑容,如今阴魂不散,仿佛住在脑袋里了。
他心底一阵恶寒,仙人为何要做这种事?杀了人,自己也死了,究竟为何?
他猜不出原因,只能稀里糊涂坐上这艘船。
“海云。”
万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能到密麓霞府了,你看西边,那是清源山。”
落日把赭红的颜色洒到西岸远处的山峦,零落散乱,阴影像沿着石灰墙落下的斑驳裂痕一样从山峰笔直滑到江面,江边人家傍潈而居,时辰一到就纷纷点起油灯,凫鹜啼鸣、孩童嬉笑、妇人捣衣、壮丁归家、渔歌唱晚,一派祥和景色。
海云却感到丝丝凉气。
夜幕降临,寒气从船底漫了上来,他瞥了眼万山,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倦意。
大概是困了。
这时,撑杆的船夫放下手中的活,从船舱里提出一盏鱼油灯,点亮起来。
小小的蚊虫立刻汇在灯旁,不出声响地盘旋着。
一些不慎沾惹外焰的虫子很快化成星火落进水里,它们死前发出像豆荚被剥开一样的爆裂声,那便是绝唱了。
碧蓝的水倒映出光,照在海云脸上,变成一种亮丽的蓝绿色。
海云默然,拢了拢衣裳,最后问了一句:“秘籍还在吧。”
万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
已经数不清回答了多少遍,但她理解海云。
几天之内,海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化灵丹变成他唯一的寄托。何况,对万山而言,这本秘籍也非常重要,只有它才能救活父亲。
海云点头,骋目流眄。
最后一片光亮在远峰的烟岚中淡去,风吹来了月影,江水的咸腥气味在风里飕飕地飘,经常有鳤鱼跃出水面,一刹那的浮光掠影犹如刀光,锐利,迅猛,而后洋洋远去。
月光是白的,折在水中,似乎多了些令人不易察觉的红。
是腥味,但只是鱼腥……
海云宽慰自己。
不想再闻到这股酷似人血的气味了!在江上怎么都避不开,但船舱里会好很多。
他穿过廊道。
这是艘可以容纳至多十名旅客的客船,现在只有他和万山两人,非常宽敞,也意味着空荡过了头。
睡在舱内总是不得踏实,鲜血滴在脸上的触感至今挥之不去,每天苏醒,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竹编瓦蓬被染红。
事实上,初升的朝阳确实能染红大地。
恐惧始终追赶着他,越来越近了。
摆在桌上的水壶里的水见底了。
幸亏今早盛了两碗露水倒进酒囊里,不然,没法解除口干舌燥。
他用力扭开塞子,像借酒消愁之人,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万山倚在舱口,侧舷被压得微微向一边弯曲,弧度显得夸张了,挂在头顶的油灯悠悠晃了一下。
“马上就要到了,别再愁眉苦脸,打起精神来。”万山安慰道。
海云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万山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件事。
“想不明白就让它过去吧,圣贤亦有云‘不求甚解’,反正我们知道那仙人就是碧血案真凶,而他已经死了,这些还不够吗?”
“若是碧血案真凶,那他从山馗派手中得到了什么东西?”
海云搜过黑氅仙人的尸体,除了破破烂烂的大衣外空无一物,没有银钱,没有武器,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要海云说,那人不像仙人,倒像个亡命之徒。他截杀了那么多山馗弟子,却没带走一点东西?怎么可能。
“他迫使镖客突袭我们又是为何?”
万山双手环抱胸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寻烦恼。”
海云笑了笑。
他跟万山不一样,做不到满不在乎地活下去。
他抓起被褥盖在身上,跟万山说自己想小憩片刻,等船停了再叫醒他,万山了然。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舱顶出现一张脸,咧嘴狞笑。
春雨斜斜地飘着。
清源山和南方任何一座高山相同,无论春夏秋冬,高过云雾的地方都是终年湿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从雾气中挤出雨水,水浸在金丝楠木上像字迹漫漶,纸窗沙沙响着,听得人昏昏欲睡。
欧阳靖熙坐在三足丹鼎前,左手托住右手腕,右手紧握银钳,钳子夹住油磁瓶子颈口在沸水翻涌的蒸汽上慢慢熏沸。
他已经保持了半个时辰,还差一刻钟就能将药熬煮完毕。
他不敢大意。
他仔细观察油磁瓶子的颜色变化,要维持底部黑漆均匀变红,才能使药效达到最佳。
这是给万山父亲万友熬煮的续命药,他不许自己出任何差池。
丹室外传来静悄悄的叩门声。
“大师兄,师父让你过去。”是师弟陶虎烟在叫他。
“告诉师父,我一刻钟后就去。”
欧阳靖熙维持着腹部呼吸,腰盘纹丝不动,举着的油磁瓶子像是固定在半空。
双稳当如铁的手令多少门内弟子羡慕,只有他明白练就这身功夫的辛酸。
他不仅要跟随师父学习、背诵、研究丹谱,每日的修身养性同样必不可少。
他的力气不在大,精在稳当,也算得上是武学中的奇葩。
万山经常取笑他明明练功却不会耍兵器,他总是一笑了之。
人的精力有限,他没法做到既能出神入化的炼丹,又习得一身好功夫。
何况即便是现在,面对佶屈聱牙的上古文献,他也不敢保证能百分百读通,毕竟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
他在炼丹上只是初窥门径罢了,他需要时间,需要阅历,更需要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谁都给不了他,除了师傅,虚清派掌门人尾浮子。
尾浮子炼丹技艺高超,并继承了上一代掌门的内力,武功也很强。虽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但对他来说,够厉害了。
“你是在熬药吗?让我来吧。”陶虎烟推开门,探出脑袋。
陶虎烟人如其名,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毛糙黑须像烟一样散开,不过他做事仔细,和外表截然不同。
尽管如此,欧阳靖熙也不会把此事交给他做。
“不行。”
陶虎烟苦笑:“师兄,这不是我的意思。”
欧阳靖熙侧头斜视。
“是师傅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如果你是在炼万友的药,就让我接替你。”
“可是……”
“快去吧,她催着呢。”
欧阳靖熙没办法,他嘱托了几点,把钳子交到陶虎烟手中。
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方药根本救不了万友,他这么做只是求得内心宁静。
装模作样到底是做给谁看呢?
他心底发虚,一想到自己亲手把万山的父亲害成那样,就无颜面对她。
熬药是最大的自我惩戒,他不敢不仔细,就像拿着荆鞭抽得自己遍体鳞伤,然后抹上盐和椒,看着它们一点点融化进血中,最后投身进滚烫的水,泡得皮开肉绽,泡得撕心裂肺。
何况……他还骗万山去了宁火派。
万山天真善良,她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就算有虚清保驾护航,也是九死一生的行动。
要问他,后悔吗?当然后悔,可木已成舟……
为了那个约定,他必须这么做!
欧阳靖熙如行尸走肉般来到尾浮子的屋前。
“进来。”
尾浮子年过半百,但精神依旧矍铄,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左右的光景,丹药让她的皮肤比同龄人更加紧致细腻,长年修行养气道法,使干瘦的身躯显得不那么衰弱,反而更接近苗条。
她的腰板很直,棕黄色的眼睛似乎无时无刻不跃动着火焰,她一生几乎都坐在丹鼎前,火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注视这位面相和善的老者,欧阳靖熙还是能感觉到她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尽管已经很少了。
“师傅有何事?”
“你看吧。”
她把桌板上的一封信推到欧阳靖熙面前。信是宁火派弟子离雅君寄来的。
阅毕,欧阳靖熙哑然失笑:“她偷到秘籍了。”
“还杀了邱无思,杀了彭腾、鱼惜息和一众送货的山馗弟子。”
尾浮子脸色有些蜡黄,中指和食指用力敲打桌面,“我和山馗的合作如何维持得下去?东西现在落到谁手上?”
欧阳靖熙想不出补救措施,只得放下信道:“不是她做的。”
“那就是海云喽。”
“嗯。”他用力点头。
“宁火能查到她的身份,别的门派和朝廷,更能!她已经惹得一身腥了。”
寒光闪过尾浮子的眼。
欧阳靖熙愣神半秒,大喊道:“师傅?!”
“秘籍既已到手,这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前哨的探子已经看到他们的船渡过三江,大概今晚入山,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送他们上路吧。”
“万山她——弟子恳请您不要杀她。”欧阳靖熙跪在尾浮子面前。
尾浮子居高临下,冷眼嗤笑:“你毒害她父亲,把她推入火坑,现在又假惺惺替她求情?”
“师傅……我以性命担保,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
“她已经闹出够多麻烦了!”
尾浮子抬高音量。
“让她偷秘籍,她把人都杀了?哼,我还小看她了,就算干得不错,省了我一桩麻烦事。但屠杀山馗弟子又如何解释?”
她走到欧阳靖熙面前,蹲下身平视他:“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可能!”欧阳靖熙喘不过气,“我从未跟她透露。”
“是吗?”
“千真万确!而且万山是杭黎璎的真传弟子,密麓霞府也是麻烦,不可妄杀啊。”
尾浮子转念一想:“没了极天露,你说该怎么办?”
“我去找。”
“说得轻巧,你去哪找?”
“如果是他们劫了山馗,那东西肯定在他们身上,今晚自能见分晓。师父您需要的是极天露,而不是山馗支持,只要东西到手,即便和山馗闹翻也不碍事,再说,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至于如何处置万山和海云,可以缓议。”
尾浮子摸了摸脸颊:“那得看山馗的动作有多快了。”
“山馗肯定已经得知消息,但人没那么快过来,眼下即将颂仙会,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又牵扯进海云这个游云派弟子,各方势力都在斡旋。
“金莲在我们掌控之下,山馗座靠京城,行事作风跟朝廷一个德行,向来极其稳重,在没弄清来龙去脉前,想来是不敢闹出大动静,师傅您大可放心。”
“哈哈,我真教出了个好徒儿,”尾浮子一闪而过的笑容令欧阳靖熙寒颤,她继续问道,“如果极天露不在他们身上,你又能做什么?”
“那就请思遐护法助我,她有法宝‘溯源绳’,能通过气息感应物件位置,我去臧谷城调查山馗弟子的尸体,便能按图索骥,找到极天露!”
“五天时间。”尾浮子满意地笑了。
“请您保证不会伤害万山——”
“她是只剩五天,还是能活更久,全看你表现。我会让思遐做你的护卫,你好自为之。”
欧阳靖熙怔怔地点头:“谢师傅。”
“去收拾行装,今晚出发。”
“我还要给她父亲送药。”
“用不着了。”
尾浮子闭上双眼,佛珠在指间哒啦哒啦地转着。
欧阳靖熙忘了他是怎么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