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 27 章

寒风如刃, 携刀光剑影裹挟而来,刺目地令崔沁险些睁不开眼。

宋婆子瞧见崔沁脸色不对劲, 心倏忽一紧, 担心被崔沁瞧出了端倪来,于是她当即往对廊走,顺手将丫头端过来的一盆水, 朝着那老嬷嬷给浇了过去。

“你们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水浇湿了老嬷嬷大半个身子, 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宋婆子,“你...你...你个泼皮!”

宋婆子也是气笑了, 将铜盆往旁边一搁, 扶着腰骂道, “我是泼皮, 你就是无赖!”

宋婆子年轻时跟随朝华郡主遍走京城, 除了皇宫里的贵人, 就没人比慕府尊贵,面前这妇人婆子她不曾见过,自然也就没太当回事, 心中底气很足。

“你....你....快来人, 来人....”希家老嬷嬷冷得浑身如坠冰窖, 寒风刺骨刮来, 恍若在剜她的肉。

她上半辈子是泉州希家最体面的嬷嬷, 几乎是人人捧着敬着,下半辈子跟从希玉灵在王府, 那更是无人敢惹的存在, 便是荣王对她也礼敬三分, 依着老嬷嬷自忖,荣王是陛下的叔叔, 连荣王都得敬着她,天底下还有谁敢对她造次,故而这些年养出目中无人的德性来。

今日被宋婆子这般侮辱,绝对是打娘胎里来的头一遭,她是又气又冷,浑身发颤,到底上了些年纪,经受不住寒气侵袭,嘴唇上下打架,哆哆嗦嗦骂不出半个字来,只一双矍铄的眼阴戾如鹰隼,恨不得吞了宋婆子。

宋婆子将头一扬,腰杆儿一挺,拿着鼻孔瞧她,雄赳赳气昂昂,愣是摆出一副女将军的气势。

王府婢子纷纷来搀扶老嬷嬷,另两名架着希玉灵,乱糟糟地准备离开。

希玉灵却是甩开那女婢的手,纤白的衣袂飞扬,裹着曼妙的身子如蝶翼般朝崔沁奔来,

“沁儿,年关将近,你一个人在这空空荡荡的书院如何是好,你听我的话,你要打我要骂我都可以,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宋婆子面无表情往她跟前一拦,王府两个侍女跟了来,在老嬷嬷示意下几乎是半抱着希玉灵往外退。

她柔泣的哭声似魔音在崔沁耳边环绕,崔沁静静觑着那帷帽,冷风微卷起半个角,露出记忆里依然熟悉的唇角,饱满如菱,唇色微有些泛白,便是露个下颌都是极美的。

那唇角也曾扬扬,夸她乖巧懂事,

那唇角也曾切切,嗔她调皮捣蛋,

那唇角更是曾沾着柔爱,贴在她额角告诉她,“沅沅,别怕,娘在,娘在....”

天际的云团子渐渐散开,一抹稀薄的日光浇落而下,驱散了头顶层叠的迷雾。

崔沁也学记忆深处的她那般,朝着时光之外的那个“娘”扬了扬唇角,露出释然的笑容。

这个笑容并非是原谅希玉灵所为,而是彻底放下一个孩子对“娘”的执念。

那道白色的纤影被拉扯着消失在了廊柱之后,只余一片衣角从风中掠过,不带走任何一丝涟漪。

院中的打斗已悄然结束,王府的侍卫迅速退离,两个小厮顷刻间以诡异的姿势从半空跌落,一个扶着树干一口喷出一团血雾,另一个还未站稳,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正打算盘问的崔沁,哪里顾得上怀疑,只交待人立即去请大夫。

王府马车行旅匆匆往回赶。

婢子帮着老嬷嬷褪去了外袄,只留茶白的中衣,一人帮着她绞干中衣上残余的水渍,只因希玉灵来的匆忙,她也未曾带衣裳来,此刻只得忍冻受气,那女婢欲脱下自己的外袄给她,被老嬷嬷喝斥,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般苦头,布满皱褶的脸自是戾气横生。

她冷笑觑着希玉灵,“我的姑奶奶,您也瞧见了,她就是个喂不熟的狼崽,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无动于衷,您还是放弃吧,莫要再自取其辱,糟蹋自己不说,连着我们这些奴婢跟着受罪。”

希玉灵抱着个手炉倚着车壁坐,目光空洞无神,闻言柔媚的眸子罕见露出几分冷色,

“受罪?嬷嬷跟着我这么多年受过什么罪?”

老嬷嬷脸色一僵,不再接话。

希玉灵目色凄楚,眼角冷垂,脑海里浮现崔沁刚刚的模样,几乎是心若死灰道,

“只要我活着一刻,我便不可能放弃她...”

老嬷嬷闭了闭眼,心中怒火腾起,复又睁开眼冷笑,

“您以为这么做,她会被你给感动?不会的,她只会更加嫌弃你,而你呢,也不过是寻求自我安慰罢了....”

老嬷嬷的话戳中了希玉灵的痛处,她倏忽抬眸,恶狠狠瞪过去,胸膛起伏不堪,

“你....你一个老贱奴,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说完这句话,旋即面色惨白如雪,两眼一翻,身子软趴趴倒了下去。

“王妃!”

婢子们均吓出冷汗,老嬷嬷也是唬了一跳。

回到王府,老嬷嬷着了风寒咳嗽不止,又被荣王给声斥了一番,愈发郁郁病下,不过一宿的功夫,脸上风光不在,倒像是垂垂老矣。

夜里,慕月笙自是收到了讯息,得知希玉灵还敢去招惹崔沁,也是气得不轻。

“江南的事如何了?”他寒声质问蓝青,

蓝青冷汗涔涔躬身回禀,“已差不多,您若是焦急,我这就去一封信,叫人即刻动手。”

慕月笙凌冽的眸子掠过几道寒芒,“动手吧,希家一出事,这位荣王妃该会闹得荣王府鸡犬不宁。”

话说一半,他食指重重敲在案台,“除夕之前,我要看到希啸天的人头!”

“遵命!”

..........

腊八一过便是年,各地书院均散了学。

韩如霜在腊八当日陪着崔沁用完午膳,也收拾着包袱打算回府。

“沁儿,我走之后,你便搬来沉香阁的暖阁住,先把这个冬熬过去。”

“嗯,好。”

二人挽着手,迎着午后的煦阳往外步去。

院中的老梅枝丫冒出汩汩绿意,是这冬日里唯一一抹新绿。

崔沁抬手拨弄着枝丫上的骨朵儿,薄绿包裹着一层粉嫩,再过些时日,必定梅香肆意。

骄阳映衬的她脸颊白的发光,清晖洒在她眉梢,微风拂着发丝掠过,望她一眼便觉有春花秋月流淌心尖。

韩如霜驻足,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落了落,“你那小楷已远近闻名,想必明年开春学徒更多,我们俩怕是招呼不过来,你得想个法子去将陈娘子请来。”韩如霜一点点帮着她打算。

崔沁瞭望绚烂的冬阳颔首道,“欧阳娘子给我来了信,说是腊月十八是陈娘子婆母的五十大寿,届时我也备上贺礼过去一趟,尽可能说服她明年开春过来授课。”

“嗯,那就好,过几日我便去善学书院的藏书阁,将《笠翁对韵》《朱子家训》《曾广贤文》《诗文平仄音律》这几本书给抄过来,若论版本,善学书院的版本该是最好。”

崔沁失笑拍着她的手背,“如此甚好,此事我还愁着呢,原想去一趟善学书院,既是你去我便省点心。”

“哎呀,咱们姐妹就不说这些,你这数月来太累了,好生将养着,初一我来给你拜年。”韩如霜不是嘴碎之人,将几桩事商议好,便匆匆朝她挥手出了山门。

眼见崔沁跟着她迈出山门,韩如霜躬身入了马车,还笑着朝她扬手,“别送了,别送了,外面风大,快进去吧...”

冬阳虽炫目,山门下的广坪却是冷风怒号,风刀子哗啦啦刮着崔沁的脸颊,将她额前的散发吹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骨相极好,鼻梁英挺,眉峰虽细却是极有韧劲,细看来竟是藏着几分英气,她的眉像她父亲崔颢,双眼明媚干净,堪堪往那里一站,便是能映照天光。

待她目送韩家马车远去,却又瞧见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驶来。

崔沁微愣,瞧着车徽,仿佛是北崔老太太的车驾,她压下心中惊异,连忙带着众人上前迎候。

须臾,北崔老太太在崔沁大伯母刘氏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脚还未落地,先朝崔沁露了个温和的笑脸。

“沁丫头,今日腊八,学堂都放学了,你该歇下了吧。”是唠家常的语气。

出嫁慕月笙之前,崔沁极少有机会在崔老太太跟前露面,这般亲昵倒是叫崔沁略有诧异,她还是笑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给堂祖母请安,给大伯母请安。”

刘氏搀着老太太,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的笑,拢了拢耳鬓被风吹乱的发丝,睨着崔沁问道,

“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崔沁淡笑回,旋即迎着一行人入了后院待客的怡翠楼。

宋婆子着人摆了两盆炭,前阵子又买了几架屏风来,在正中围出一个暖阁,又将旁人打发出去,只留她们三人说话。

上了热茶,暖了身子,老太太问起书院的事,崔沁一一作答,老太太便表明了来意。

她拉着崔沁的手放在掌心,“孩子,自七月初七,至今日腊月初八,你与慕国公和离已近半年。”

崔沁闻言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垂着眼眸,并不接话。

“早在你们和离不久,便有各路官夫人上门,探听你的情况,皆被我回绝了。”

崔沁微愣,“探听我的去处?”

“正是,”老太太漆灰的眼眸缀着笑意,“你们闹别扭那段时间,慕国公脾气极差,朝中本是风平浪静,他竟是闲得整顿朝纲,将一众官员给折腾惨了,诸位官员便托夫人来我府上说项,意思是想叫你与慕国公和好如初。”

崔沁目露惊愕,“这怎么可能....”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慕月笙怎么是这等公私不分的人,总不至于因着与她和离,将气撒在旁人身上?

不过很快她眸色转冷,平静纠正道,

“堂祖母,我们并非是闹别扭,我们已经和离,和离的意思是再无关系,您的来意我明了,此事还请莫要再提。”

老太太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起来,侧头与刘氏分说,“你瞧瞧,你瞧瞧,都说夫妻吵架床尾和,这两孩子倒是当了真。”

刘氏干笑了几声。

“沁儿啊,慕国公脾性一向硬朗,你怎的也犯轴,那慕家是一旁的人家吗?你嫁过去是多么风光的事,就这么悄悄和离了,旁人只当我们崔氏女犯了人家忌讳,被休回了府,好在慕国公高风亮节,言语间对你多有维护,可见是等着你回心转意。”

“孩子,听祖母一句劝,你点个头,过几日我便开府办宴,将慕国公请至府上,你们俩见了面,你说几句软话,便跟他回家,可好?”老太太侧头瞧她,语气极为温和。

崔沁一瞬面色冷峭复又恢复如常,只是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将手从老太太掌心抽回,起身朝她施礼,

“堂祖母好意我心领了,我心意已决,勿望多言。”

老太太漆灰的眼底掠过几丝怒腾,又硬生生压下,

“丫头啊,你要知道,你曾经是慕月笙的女人,放眼京城,谁还敢娶你?你难道要真的当一辈子女夫子?”

“不也挺好的吗?”崔沁迎着她逼人的视线,微微冷笑,眼尾的淡漠直教人怄火,

老太太吸着气,垂下了眸,将手炉往旁边一搁,心中怒火难消,平复了好半晌方吐出一口浊气,撩眼看她,

“我以为给你半年时间,你一人孤身在外,尝了辛苦滋味便该回头,看来是我小觑了你,你当真有些本事,行了,此事回头再说,眼下年关已到,书院闭门散学,你也该回府,我今日带了你大伯母来,便是为着此事,你大伯母也是诚心来接你的。”

说着略带威严的目光朝刘氏瞥去。

刘氏僵硬着起身,朝崔沁露出尬笑来,“沁丫头,你养在我膝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当真想办学,明年春再来书院便是,你先跟我回府过个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好,你那表兄我也留他在府上,你看可好?”

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再次看向崔沁。

崔沁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

不管崔老太太和她大伯母有多少真心实意,崔沁心中依然是存着几分感激。

她默了默,撩起裙摆下拜道,

“回堂祖母和大伯母的话,并非是我不知好歹,也并非是我要与崔家一刀两断,实则是沁儿不想拖累崔家,也不想连累亡父名声。”

崔老太太闻言脸色一变,“发生了什么事?”

“希玉灵回来了。”

“咣当”一声,崔老太太的手炉滑落在地,一路滚到了崔沁身旁,漆灰的眸子隐隐泛着几分嫌恶。

屋内静悄悄的,炭火呲呲烧的正旺,无色的炭烟模糊了老太太的视线,半晌她才闭上眼,沉沉摆了摆手,已无力说话。

比起攀权富贵,这位老太君更懂得要明哲保身,一旦崔家名声有损,便在京城权贵中抬不起头来,如此一来,崔沁不弃也得弃。

这个念头一起,她朝崔沁招了招手,崔沁跪着往前挪了挪身子,老太太拉住了她的手,目光关切望她,

“孩子,委屈了你,过几日我着人送年货给你...”

“不必了,您的心意我领了,我很好,真的。”崔沁终是眼底泛出泪光,

老太太将她往怀里抱了抱,用手帕压了压眼角的泪意,起身往外走。

反倒是刘氏松了一口气似的,临走前瞥了崔沁几眼,跟着老太太身后离开。

腊八一过,年味渐浓,燕山书院也开始置办年货,年底该是还有一次分红,崔沁倒也大方,将一众仆从叫来怡翠楼,各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有管后厨和库房的,分管学堂茶水点心的,打扫庭院,看家护院的,管外事采办的,整整有二十来人,乌泱泱站了一屋子人。

“书院歇课,你们累了数月也该休息一段时日,我这就给你们放假,你们各自回家过年,待开了春过了元宵再回来,这个月的银钱不少你们的,并过年的红包皆在这香囊里,回去替我问候你们父母长辈....”

云碧得了崔沁吩咐,一个个分发下去。

年纪小的丫头们倒是捧着香囊乐滋滋的,迫不及待想打开瞧一瞧,又顾忌着崔沁坐在上方,红着脸将香囊给收回兜里,怯怯道,

“谢谢娘子。”

至于那几位管事倒是拿着香囊面面相觑,

管库房的姚嫂子带头说道,

“娘子,奴婢不打算回去过年,奴婢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弟弟虽好,可那弟媳却难相处,奴婢这一回去银钱被她讨要了不说,少不得还得看人脸色.....”

她这一开口,其他几位管事跟着说项,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理由,这么一来,倒是有一大半要留下来。

听着虽是合情合理,可崔沁原先在崔家待了那么多年,家中奴仆来去极多,无论家中底细如何,过年时谁都想回家看上一眼。

崔沁不动声色抱着暖炉,一个个打量过去。

前阵子过于忙碌,从未有闲暇料理这些仆从,如今瞧着,这一个个气度从容,眸眼干脆利落,再回想近来书院诸事的料理,才恍觉这些人哪里像是生手,一个个能干得很。

譬如这外事采办,她平日定下名录,给个定额的银子,那霍嫂子也从未坑过声,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至于那采办来的东西,好像也从未出过差错.....等等,不仅是没出差错,而是好过预期。

崔沁给的银子是有限的,可买来的货却是好货。

这不奇怪吗?

再说那灶房的徐婶子,甭管她如何压开支,徐婶子给她做的饮食总是不差,偶尔还悄悄煮些燕窝,更奇怪的是那张婆子,明明看起来极为憨厚,做事却贼精明,自从她来了后,崔沁几乎每日山珍海味,如今都养胖半圈。

更不消说那以一敌二的刘二和陈七,这两个小厮虽是面生,可眉眼极为清秀,与慕月笙身边那些小厮气度如出一辙,想来是一个地方培养出来的。

这一桩桩捋下来,崔沁已心如明镜。

她接过云碧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成吧,要回去的,现在便收拾东西走。”

大约有四个小丫头高高兴兴拿着红包离开,其余的站着纹丝不动。

崔沁手轻轻在青花瓷竹节纹的茶柄细细抚动,目光逡巡着剩下的人,幽幽问道,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慕月笙派来的?”

崔沁话音一落,现场半数人都变了色,剩下的人也都面面相觑,纷纷装死不言。

宋婆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并不曾与慕月笙联络过,只是每次出去采办,总能恰到好处遇到合适的人,她便心中有数,一概收下。

可如今都被崔沁给拧了出来,是不是连她也要怀疑了?

宋婆子心中七上八下,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倒不是担心被崔沁赶走,她担心的是她若走了,谁来照顾崔沁?一时急上心头,也是无计可施。

崔沁问完那句话,慢腾腾喝着茶,见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便觉好笑,

“我也不为难你们,都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

她将茶杯一放,十几来个人悉数扑通跪了下来。

“夫人,您赶我们走,才是为难我们,若是国公爷晓得我们落了破绽,定是饶不了,恳求夫人怜惜,留我们一条贱命!”

“求夫人怜惜.....”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都哭了起来,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崔沁也不动怒,只扭头吩咐云碧道,“去找两块板子来。”

云碧俏生生瞪了众人一眼,麻溜去了后院翻寻,最后在库房找到两块板子,

“姑娘,姑娘,可奇怪了,奴婢好些日子没去瞧那库房,如今那库房居然满满当当的,咱们什么时候置办了这么多年货?”

那管库房的姚嫂子和管采办的霍嫂子齐齐垂下了眼。

崔沁觑着她们不怒反笑,“自然是她们干的好事!”

“巧姐儿,去取笔墨。”

不消片刻,巧姐儿笔墨拿来,崔沁当即将板子一放,抬笔写下一行字,

写完她便扬声吩咐,“刘二,将这块板子挂去门口!”

刘二麻溜躬身向前,猫着头瞥了一眼那木板,瞧见那一行字,登时吓得再次扑通跪下,

“夫...啊不,娘子,娘子这不成啊,您不能这么写!”

崔沁皮笑肉不笑道,“我写什么不写什么,竟是要听你吩咐?那我要你作甚?你看着办,要么将板子挂上去,要么离开!”

刘二脸色一白,腰背一软,瘫坐在地。

他目光艰涩地在木板上来回逡巡,脑海里浮现葛俊交待的话,最终咬了咬牙,面若死灰将那板子给抗在肩上,

“小的这就去挂!”

他人还没出门,崔沁又在另外一块板子上写下一行字,

“陈七,你把这块也去挂上!”

陈七探头探脑瞄了一眼那木板,看清内容,目光发烫似的挪开,躬着身子哭笑不得,

“娘子,这.....这是掉脑袋的事啊....”

云碧在一旁耸耸肩,凉飕飕道,“那你就滚呗,我们书院可不要当奸细的!”

有了刘二忍辱负重在前,陈七把心一横,将另外那块板子给扛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其他皆是女流之辈,崔沁也懒得去责备,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人一遣散,宋婆子满脸愧色跪了下来,

“姑娘,是老奴失误,竟是叫慕家钻了空子。”

云碧苦笑着摆摆手,“也不能怪你,这里头还有两个人是我买来的。”

崔沁听着这话若有所思,朝宋婆子温声道,“嬷嬷起身,与你无关。”

宋婆子是她和离当天遇上的,彼时慕月笙去裴府料理丧事,怎么都不可能会安排人来,自然是怀疑不到宋婆子身上。

宋婆子又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崔沁平视前方,不假思索道,“不接受嗟来之食,我不想与旁人再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宋婆子明了,看来崔沁是打算趁着过年,重新甄选人手。

是日夜,街上灯火辉煌。

年关的曲江园两侧,哪怕是入夜依旧人满为患,遥见有商船远远往渡口驶来,等候许久的各家管事齐哄哄涌上去抢那南海来的舶来品。每年到这个时节,便是钱贱货俏。

慕月笙从南郊大营清点营田回京,路上恰恰遇见喝醉酒的文玉,顺带捎了他一把,将人丢入马车。

文玉浑身酒气,隐隐还夹着些花红酒绿的香气,刺鼻得很。

慕月笙嫌弃地将他往旁边一丢,冷声问道,“你这是打哪里来?你寻花问柳,不担心你家母夜叉生气?”

文玉喝的眼神微醺,眼下一片醉红,懒懒瘫在角落里,觑着他道,“你懂什么,这女人呢,也不能日日由着她,偶尔得给她点教训,否则她以为我还真没了她不行!”

慕月笙便知这回怕是闹僵了,也懒得搭理文玉,手撑着额闭目养神。

文玉见他不说话,屁颠颠爬到他身边,笑嘻嘻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

“对了,你与崔娘子如何了?”

慕月笙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随口应付道,“很好。”

“啊?很好?她肯理会你了?”文玉吃了一惊,眼底兴致浓浓。

慕月笙唇角染了些许笑意,淡声道,

“近来挺好,相安无事。”

文玉瞅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瘪了瘪嘴,“挺好跟相安无事是两码事。”

慕月笙笑了笑,置若罔闻。

也不知是酒意催人,还是一时兴起,文玉掀帘瞧了瞧外头的光景,见这里离燕雀山很近,便推搡着慕月笙道,

“允之,今夜月朗星稀,不若你装作远归旅人,去书院探一探香闺,腊八已过,书院散学,她定是清闲得很,没准瞧见你便高兴....”

慕月笙闻言神色微动,一贯清冷的眉梢如有春光驻足,竟是掠过一丝难有的悸动。

亥时初刻,慕月笙的马车缓缓抵达燕山书院。

月色将山门前的广坪照得白亮,薄烟微笼在山腰,将一应翘檐脊兽给遮掩,偶有燕雀从云雾中穿梭而过,叽喳一声,为夜色添了几分生气。

书院静得出奇,恍若无人。

文玉打着酒嗝,将清隽秀逸的年轻阁老给拖下了马车。

慕月笙不是踟蹰的性子,虽是对她的行踪乃至每日吃食了如指掌,却是没把握她肯不肯见他,上次闯入她香闺将她气得不轻,慕月笙也知该要缓着来,以至于愣在山门下,驻足不前。

由心,自是想她的,哪怕看一眼也好。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清朗的眉眼敛着情绪,覆在睫上的月沙似薄霜。

文玉见他徘徊不前,愣冲冲往前拍门,

“来来来,我去帮你敲门!”

“咚咚咚!”三声喧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门被吱呀一声被从里拉开,头顶一片晕黄的灯芒似天光洒落,一下子掠走慕月笙眉眼间的清冷和矜贵,浑身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雅致。

只见一穿着黑袍的小厮怀里扛着一块牌子,半阖着眼打着哈欠朝来人瞧去,待看清那张逼人的俊脸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将怀里的牌子给丢去侧边。

可惜,已经迟了。

上头那明晃晃“狗与慕月笙不得进”的字样,清清楚楚撞入了文玉的眼帘,他登时酒醒了大半,惊愕地指着那被丢在门角的牌子,

“这...这...怎么回事?”

话未问完,撩眼往后看,又一个黑衣小厮探出一个头,仿佛是刚睡醒,眼神迷迷茫茫的,他头顶也扛着一块牌子,

“不对,狗能进,慕月笙不能!”

陈七对上慕月笙阴沉的视线,瞬间吓蒙了,牌子往下一滑,恰恰滑落在他双手,他抱着牌子直挺挺跪下,

“主子饶命啊!”

“我们露馅了,今天夫人把我们所有人都给揪了出来,还要赶我们走!呜呜呜!”

他们哪里敢真的挂上去,只得装模作样扛在身上。

文玉瞠目结舌欣赏完这一出戏,到最后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撑着门框,指着那两块牌子问慕月笙道,

“我的首辅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相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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