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水,万古恒流。
临江的小山上,有素衣女子,登高北望。
京口城的东门外,静静矗立着这座小山。山中一条小路,路边生有紫藤;春寒料峭,紫藤犹覆残雪,在雪中开着倔强的红、白二色花朵。
小山借了紫藤的光,人称“寿丘山”:
山中藤蔓,名为何首乌;藤根可以入药,能使白发复黑,去病延寿。
寿丘山下,种了三四杆绿竹。正是三春时节,竹子萌发了几片青翠的新叶;月下,隐隐绰绰,竹叶婆娑里,满树桃花摇动。
倘有好画手临摹,这是京口城外,一幅极好的油彩。
花竹之中,寻常砖木,撑起了两间茅草房子。篱笆作墙,院里黄狗也睡了;牛羊的夜草已经反刍过三遍,深夜里,主人却姗姗归门。
洗青丝,濯玉手,支起莲花镜台。揽镜自顾,素衣女子擦干了头发,一双明眸里,闪烁着烛光摇曳。
女子如有所思,怅然若失。
茅屋中,轻柔的歌声,飘进春夜:
“云粘眉黛,
木下汀岚。
挟鹤翼,
风且盘桓。
荣艾敷萧,
折玉摧兰。
吹半竿竹,
三秋叶,
一枕眠。
白菘青韭,
黄尘紫烟。
晒潮书,
丹经缃卷。
听松听壑,
旋复春天。
待马回鞍,
人钓雪,
月出山……”
一愰神的功夫,窗外忽听鸟雀的啁啾声。
女子开了窗,窗沿上立了一只白色大鸟,白鸟胖而温驯。解了缠绑在鸟足上的一张红笺,烛下细看,笺纸上小楷如蝇:
“广陵初见之人,顿首臧爱亲足下:
我自无恙,思君难及;
临淮一别,九夏三冬。
少年子弟,犹且老于江湖;
红粉佳人,尚未斑白两鬓。
如是我闻: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
昔日北上洛阳城,提刀三千里;乱世余生,忽逢明主。
何必问后秦后燕、北魏北凉?今时我已富贵在手,北朝安乐,锦衣不愿还乡。
我,江湖浪荡之子,京口狂博滥赌之人;纵不殒身于马尘,亦必消业于刀剑。劝善寺里,俱是戏言;姑娘正值芳龄,奈何暗投明珠?
我亦常思:
生如芥子,辗转无常,
刹那终归永劫;
浮寰飞羽,途漫何之?
安笑征尘,由来虺尵千里;
莫叹生平,从前风雪一簑。
人间八十年,到底进退宠辱;
炎凉冷暖,只是宿命因果。
春风秋草,有何可惜?
金谷咏花,时后芳荃不恒,
晚则华胥终醒。
南楼弄月,眼前流云所障,
先乎霜角而没。
但请珍重,从此一别,
不宜再以刘寄奴为念!
且祝长庚,君可罄觥忘悲;
忽恼参商,我自徐行振策。”
笺纸已被揉烂在手心,女子伏案大哭:
“刘裕!你这个王八蛋!”
篱门轻开。
远来之客,玄甲戎衣。客人扫扫身上的土尘,在桃花下系了黑马。
“姑娘,讨碗水喝。”
客人长揖窗外,
“哈哈,怎么一点也不识逗?”
……
京口城北一百里,广陵郡,绥山渡头。
邗水荡漾明月,山坡木兰花香。薰风吹进茶舍,不凉不燥。
小茶馆里,今夜张灯结彩,有新人喜结连理。
半年不见,臧熹已窜至八尺的身型。当年临淮郡里鸡仔般的少年,如今头戴武士巾,脚蹬云头履;腰挂圭首刀,腿上有缚绔。臧熹威风凛凛,手捧铜盆,盆中盛着满满当当的五谷杂粮。
堂前,有老头儿长脸白须,看看臧熹,只是撅嘴。
老头儿对臧熹道:
“女傧相,你这又是戎衣又是刀剑的,是怕你姐姐嫁了人受气?”
臧熹嘿嘿一乐:
“久在军中,没有上排面的便衣。”
另有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小心举着茶盘过来。传茶给新郎新娘,又恭恭敬敬端给长脸老头儿一只茶盏:
“将军……先生勿恼,跌不了份儿。当男傧相的,却是这小子的顶头上司。”
男傧相正是刘毅。
刘毅披着鳞甲,身后背了一支短戟。长脸老头儿留意看他,盔顶飘着根红缨,束甲的袢子上明晃晃织着金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