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我被绑架了。我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密封的小房间。门从外面锁住, 墙皮剥落严重,距离我一米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但已经从外面用木条钉死。

我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但我大概能猜到,我现在在城南, 因为我在的房间里有很旧的纸板箱, 它们叠成了我的床。那些纸板箱上面印着一家农副产品公司的名字。同样的名字我曾在我家米袋上看到过,下面的地址写的就是城南。

另一个原因是, 在被绑架的那天, 我有听到雨声。

我当时迷迷糊糊的, 被塞进一辆车里,能听见雨水打在车盖上的声音。那声音原本很轻,到最后, 越来越响,甚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而在我被绑架之前,我正好有看今天的天气预报。只有城南有冰雹预警。

对, 我被绑架了。我得记住这点, 我被绑架了。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三天,我很饿,脑子也晕乎乎。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者我想让自己相信我在做梦,但这样是不行的。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遇到一点问题就神游。在这种时候,抽离自我是没用的, 我得设法跑出去。

对对对, 是的是的,我得逃出去。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没有时间了。

就在昨天的这个时间点,我听见外面传来另一个女生的惨叫。前天则是另一个,再前天又是另一个……从我的位置,能听到她们被拽出门的声音,她们的位置,距离我是越来越近的。

昨天那个女生所在的房间,如果我判断得没错,就在我的隔壁。

我也曾经试过和其他房间的人沟通,可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不论我如何努力地发出声音,给出讯号,都得不到回应。她们好像本就已经死了,只有在被拽出门的当天,才会发出一两声哀嚎。

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听到它的声音了。它正在靠近。它开始拔门上的插销了。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声音,它总是那么刺耳,那么吵——当然,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吵。那么多的噪音,那么多人在说话,他们总在说废话,总在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吵吵……

不不不,收回来赶紧收回来。不要抽离。不要躲到自己的世界里。看着那边、看着门。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屏住呼吸,尽可能蜷缩起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房门缓缓打开。

那个家伙走进来了。他很高大,沉重的呼吸像是野兽。

我继续蜷缩着身体,看着他往我走去。

准确来说,是看着他往另一个“我”走去。

那张用纸板箱堆成的床铺上,躺着另一个“我”。

空的书包、加几本书、加做过处理的纸板箱,再加上我带兜帽的防晒衣,看上去不能说十分相似,但至少不会叫人一眼看出来。

至少他没立刻看出来。我死死掐着手掌,看着他一点点走过去,只觉心脏都快跳出来。

终于,他靠近了。他走到了那张纸板箱床的旁边。

他踩上了地上的旧报纸,没有注意到放在上面的东西。

我不敢有丝毫犹豫,赶紧拉动了手里的细绳——

放在报纸另一侧的矿泉水瓶应声倒地,里面的水流出来。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居然会大意到让我留着自己的书包,里面可以拿来利用的东西可真的太多了,我的书本、我的笔、我新买的珠子和用来编手串的塑胶绳。更别提里面还有我被抓当天,恰好偷拿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钠。从我爸实验室里拿的。我本来是想拿去学校卫生间里做实验的,放假的时候偷偷去,里面不会有人。

结果我没能走到那儿。我被带来了这里。

那一小块钠也被带来了。一起被带来的还有我没喝完的矿泉水。它俩随着我的动作,现在混到了一起。

爆裂的声音混着烟雾一起腾起来,纸板箱上窜起火苗。我趁机推开盖在身上的纸板箱,从藏身的门后跑出来,将手里的珠子往地上一抛,转身就往外跑——

我的身后响起了怒骂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骂什么,但我也不敢管。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反身用力推上了门。我想把那个插销插回门上,可那个东西是金属做的,太重了。我没办法,只能将自己手搓的、用来充当武器的硬纸板棒子插了进去……

然后我就跑。我转身继续跑。仓库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我用力推开钻出去,外面正在下雨,雨大得让人什么都看不见。我拼命往前跑,摔了一跤,下巴和身上都是泥,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知道我能拦住他多久,我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我继续跑啊跑、跑啊跑。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我最后终于跑出了那个荒废的厂区。厂区外面是一条水泥路,我沿着水泥路一直往前,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除我以外的人影。

……隔着厚重的雨幕,我看不太清楚。那是一辆公交车。它正靠站停下。上面的人正在陆续下来,打开的伞像绽放的花。

我赶紧用力嘶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继续往那边跑。有人回头看我了,看见我的刹那瞪大眼睛,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我却只想笑。我的脚步已经很重很重,可我的灵魂却像是一下飞了起来。

我终于,得救了。

“……啊。”

愕然望着从自己身边飞快掠过的身影,许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到的汽水,神情一时有些呆滞。

就在两秒钟前,她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旁边是飘来飘去的陆月灵,身后是同样在这个站下车的乘客。好巧不巧,那位小哥打开了一罐咖啡正要喝,又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身影忽然跌跌撞撞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许冥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一步,手肘撞上小哥拿咖啡的手腕,导致小半罐都翻到了自己身上。

……偏偏自己还不好说什么。谁让是自己撞上去的。

再看那道堪称罪魁祸首的身影,这时已经又往前跑出老远,只能看到个背影。

穿着短袖校服,像个中学生。

“……”无奈地收回目光,许冥转头,边道谢边接过旁边小哥递过来的纸巾,目光扫过一旁努力忍笑的陆月灵,忍不住开始反思。

或许自己今天就不该出门。

“行了,别笑了。我要走了。”她扶了下戴着的耳机,边说边往外走去,纸巾压在沾着污渍的衣服上,很快就变得皱皱巴巴。

“你这不行,得用水擦。不然之后会变得很难洗哦。”陆月灵飘过来看了眼,顺口提醒道。许冥认命地点点头,刚好看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个公共厕所,便径直走了过去。

陆月灵飘来荡去地跟在她身后,犹在回忆方才看的文章。那篇报道的笔触很扎实,且引用了大量郭舒艺身前留下的记录,带来的沉浸感很强。

只可惜许冥下车太早了,她都没来得及看完……陆月灵默默想着,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诶,那那个郭舒艺,她后来逃出来了吗?”

“……”回应她的,是许冥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陆月灵愣了下,这才想起早在一开始,许冥就告诉过她这个故事的结局。

郭舒艺没有逃出来。甚至直到她死后两年,凶手才终于被绳之以法。

陆月灵:“……”

“那还真是,怪可惜的。”她嘴角微动,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摆弄起过长的裙摆,“从她留下的记录看,她明明有准备的。”

“谁说不是呢。”许冥亦是叹了口气。

郭舒艺信件里有提到,自己包里正好有一块偷拿出来的钠,还有编手串用的材料。为此,她专门准备了一个逃生计划,但那个计划,只有在房门唯一会被打开的时候,也就是凶手过来“提货”时,才有机会实施。

只可惜,她并没有成功。

她接下去的那份记录里,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失败了”。

说起来,这也是郭舒艺所留信件里唯一自相矛盾的一点——按照之前的记述,房门被打开的那天,就是女孩们遇害的时候。然而郭舒艺却在那天逃亡失败后又回到了囚室里,继续活了下来,并留下了更多的记录。信件的更新时间最终停在了她逃亡失败的两天后。

“所以一直有人猜测,这些信其实是伪造的。”许冥边往前边道,“可也有人觉得不对。因为伪造的话,应该更注重细节和真实才对。此外,还有人提出过其他的想法……”

她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身后的陆月灵;“比如,郭舒艺其实根本就没有逃亡过。”

“……没有逃亡?”陆月灵一愣,本能地往前靠了靠,“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认为郭舒艺留下的记录并不是完全真实的。”许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有一部分是她的幻想,而她把那些幻想也写了下来。”

这些猜测是有依据的。凶手被抓后,郭舒艺的老师和家长都有撰文缅怀,而他们的文字里,都提到过一个细节——

郭舒艺虽然聪明,但在社交方面有些障碍。同时,她还有个习惯,就是在遇到困境时,她会更容易“躲”进自己的世界里去。

“就是……想象吗?白日梦?”陆月灵努力理解着许冥的话,“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懂了……”

毕竟她也有过在被爸妈点着额头骂时,拼命幻想自己其实是抱错的,她的亲生父母下一秒就要开着豪车来接她的中二时期。

“可以这么理解吧。”许冥有些感慨的收回目光,“我猜,应该也是一种抽离吧。”

她对这种处事方式其实还挺熟悉。在她中学那会儿,还没有获得白痴特性的时候,为了能让自己在各种糟糕的环境下保持冷静,她也经常会把自己“抽离”出来——不过她靠的一般不是想象,而是冷笑话。

“总之,因为郭舒艺的这个习惯,很多人都认为她写的‘逃亡’是假的。所有的材料、布置过程,都是郭舒艺为了安慰自己想象出来的。”眼看着公厕已经近在咫尺,许冥微微加快脚步,顺手扶了下耳机,“代入当时的环境,这些说法也似乎更说得通。毕竟凶手再怎么大意,也不至于在她能活动的情况,还给她留下一个包……?”

说话间,许冥已经踏入公厕,跟着似察觉到什么,蓦地转过了头,一脸莫名地看向站在外面的陆月灵。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她奇怪道,“快进来,当心路人看到。”

“……”陆月灵却是蹙了蹙眉,目光飞快地扫了眼公厕内部,掩着嘴飞快后退一步。

“我不要。”她一手提起裙摆,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这里面都是湿的……而且为什么瓷砖是黄的?这是上个世纪的卫生间吗?”

许冥:“……”

“湿的说明刚拖过。而且这里是城乡……算了。”她闭眼再次叹气,“你在外面等着吧,我擦好衣服就出来。”

陆月灵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看着许冥嘴角又是一抽。转身走进了女士卫生间内。

这间公厕的设计本身也确实比较古早,大门进来后,便是两面隔断墙,绕过隔墙,则分别是女厕和男厕,洗手台也在隔断墙的内侧,通过洗手池的镜子,可以看到位于身后的蹲位隔间。

许冥快步来到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就开始往衣服上擦。因为现在隔得有点远,陆月灵又不喜欢大声说话,因此她耳边倒是难得的清静。

在这份清静中,许冥总算擦干净了身上的咖啡渍。正要顺手将台盆上的废纸收掉,耳边却忽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叮铃铃。

很细弱的声音,若有似无。许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正在作响的,是自己挂在包上的铃铛。

这铃铛是她出门前兰铎给的。兰铎说她有白痴特性,现在鲸脂人不在,万一进了怪谈,她又看不见某些东西,可能会很难办……

而这个铃铛,至少有一定预警作用。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这铃铛,是在响个什么劲?

许冥眉头不觉拧了起来,飞快地扫过四周,一点点往旁边退去。

虽然不确定什么情况,但这种时候,首先远离镜子,肯定是没错的。

许冥默默想着,一直退到再看不见镜内倒影的位置为止。因为行动的时候没注意看后面,甚至不小心碰翻了墙角的拖把和水桶。

而几乎就在她退开的瞬间,绵绵的铃铛声,终于停了下来。

许冥登时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陆月灵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进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声线里带上了几分紧绷:

“诶,什么情况?我刚听到砰砰的声音……你没出什么事吧?”

她边说,声音边不断靠近。看样子是终于克服内心的抗拒,走进来了。

“目前还好。”许冥忙应了一声,目光仍警觉地在有限的空间内扫来扫去,“我感觉这地方有古怪,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陆月灵:“……”

“那你不早说!”她忍不住抱怨一句,高高提起裙摆,小心踩在湿哒哒的地面上,边说话边探头朝里看去——许冥这话说得太晚,她人都走到门口了。

目光微微一扫,很快就锁定了其中唯一的人影。后者正俯身,在捡掉在地上的拖把。陆月灵仔细看了看,又瞟了眼倒在地上的水桶,恍然大悟:“原来我刚才听到的是这个声。”

“嗯。刚才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吓得我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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