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梦

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那个眼波沧漠的男人,已然从他身后隐现,转移了全部视线。

江峭个头高挑,皮肤冷白,眉眼淡漠却动人,鼻唇线弧修挺得漂亮,遮阳的灰色高领衫一拉到顶,饱含禁欲调肃穆教条感。没人知道长袖之下遮蔽的,是深浅的淤痕。

他推门走进来,很安静,深锐邃美的优容令人惊艳。

干净垂下的头发略长过耳,自然形成微分碎盖,银框眼镜下,乌密睫毛轻遮双眸,清黑色穿不透光亮。

宋睿“噌”地一下站起来,又被盛欲一把薅回座位。

“你给我冷静点。”盛欲恨铁不成钢地低声警告。

宋睿这小子没说话,但横竖能从他紧握的双拳里看出三个字:给他过!

急什么?一视同仁,该问的问题也得走个流程。

盛欲白了宋睿一眼,转头向江峭,开口:“我们都认识你了,江峭,我个人还是比较好奇你……”

的入社理由。

“今天去配眼镜耽误了时间,所以迟到了。”

可盛欲话没说完,江峭竟然直接提议,“我可以现场交作品,弥补过失吗?”

好家伙,直接主动提升难度是吧。

他径自在讲台上视线逡巡,抬手捏起一截辨不出颜色的粉笔头:“可以借用你的钢笔吗?”

见他目光落在面前的桌子上,盛欲赶紧摇摇头:“你用钢笔刻粉笔,我笔头直接报废了。”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宋睿不由分说,一把夺过钢笔,一路小跑双手献上。

这个泥腿子天生奴才命!

盛欲真的想打人了。

“坏了我赔给你。”宋睿靠在盛欲桌边,朝她挤眼,大有会为了‘江神’摆平她这个社长的意思。

两人还在这边眼神对骂,那边江峭已经陷入遥远的静谧。

他没有打结构稿,直接大刀阔斧地起了笔。

钢笔尖的硬度比不上刻刀,粉笔更是无法与一般雕材相提并论。

在一分一秒的等待里,盛欲眼尖地发现江峭的手在颤抖,尽管他极力克制。

不由回想起那一夜,她没有认出被人围殴的江峭,就冲上去保护他。

是因为这个举动,才激起了他一丝斗志,拼命站起来,为她挡住砸下来的石头吗?

这只手臂到现在还在颤抖,是伤得很严重吧。

想到这里,盛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好了别勉强,面试没有现场展示作品的要求。”

她拉住江峭的手指,迫使他停下动作。

江峭的手很好看,碰上去很暖很热,盛欲的手轻轻扣在他虎口位置,他指尖捏着平时被她丢来甩去的“战损”小红钢笔。

江峭掀了掀黑睫,回看她的眼神里读不出情绪,回应的时候叫了她的名字:

“盛欲。”

落在耳朵里,激惹起低音飘摇的听觉感,令她恍惚了下。

而江峭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在场两人都愣在原地。

“让我做完吧。”他的话洗去过往的一切,或是桀骜或是冷冽,作茧抽丝出眷恋的意态。

“我是为了赴你的面试约定,才坚持活到现在。”

“啊?”盛欲没听懂。

“啊?!”宋睿CPU都烧了。

江峭却难能轻松地笑了笑,抽出手,虚略地在盛欲发顶揉一揉,声线稳淡地说下去。

盛欲脑袋“嗡”地一声,被他抚揉发顶的动作激得浑身僵直,感觉从头顶他触碰的位置连到耳朵根,都在灼灼发烫,异样到没听清他说的话。

他说:“别让我遗憾,好吗。”

隔天,在盛欲和宋睿的商讨下,敲定了10位通过面试的新社员名单。除了当场过关的江峭,其中也包括社招那天撞翻搭棚的冯珍琪。

冯珍琪一接到入社通知,就激动邀请盛欲去看烟花秀。

甚至搬出作为她不小心搞砸摊位的赔罪礼。

虽然盛欲压根不在意这点小过失,但小姑娘接连几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软磨硬泡地撒娇,总归是盛情难却,盛欲也实在懒得再推拒,干脆应下。

更重要的是,手中将要参赛的作品至今毫无想法,迟迟无从下笔,盛欲正为这事心烦。

冯珍琪听说后,告诉她举办烟花秀的酒店依山傍海,拥有整个琅溪市最绝佳的风景线,说不准可以激发灵感。

事实上,当盛欲来到这里,就发现小姑娘真没骗她。

如冯珍琪所说,鸥鹭山庄位于海中岛屿的半山腰,俯瞰远山碧翠,睥睨海潮激涌。外形流线轻盈,极具动态观感。

正如它的名字:驱海破浪,永生春光。

令人惊叹的是,酒店内有一方四角玻璃塔台,悬空吊挂,坚定牢固地依附崖壁。

其中,巨型透明泳池呈放在内。

沙滩上游玩的旅客很多,盛欲灵感爆发,坐在这里沉浸式作画三小时,进展还算可观。

仰头活动颈椎,就能看见夜色黯下,玻璃塔台近乎隐形。

上空的泳池像漂浮于半空中的艺术“鱼缸”,水波靛蓝悠荡,池壁氛围灯聚射出浓稠昏光,华美奢靡。

如幻如画,让盛欲神魂飞远,想起面试那天,江峭仿佛倾尽余生之力去雕琢那节破旧的粉笔头。

他的作品是半截残破的古罗马柱。

没有在原比例上继续缩小,而是利用粉笔截断面,雕出柱体断毁的立体图案。

另一头完好的截面,甚至被做成科林斯风格的柱头样式。繁复精美的纹路因钢笔的局限性,只能雕刻出雏形,但刻痕流畅一气呵成,反而映衬破败柱身被风沙磨砺的岁月感。

如此深厚惊人的功底,在总长不到3cm的作品上,展现淋漓。

技法精湛,除了当场通过还能说什么呢?

思绪正有些飞远,恰好手机在这时呼入来电。

电话那端响起冯珍琪兴奋不已的声音:“学姐,烟花秀要开始了,我现在下来接你!”

听出小姑娘话里的激动,不想她下楼耽误时间而错过烟花秀开幕,盛欲从沙滩上起身,边收拾画具,边拒绝她说:“不用,在那儿等我吧,我现在上来。”

“那行。”女孩没多想,顺嘴问她,“学姐你知道上来的路怎么走吧?”

盛欲停了下,抬眼望向远空的玻璃塔台,应声:“知道,放心。”

那么扎眼的地标,简直不要太明显。

来的路上冯珍琪说过,为了方便欣赏烟花秀,酒店特意为客人提供了一场夜宴。可直到盛欲爬上来走进玻璃塔台时,扫视一圈,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香槟、甜品、美食,满面洋溢喜悦的男女老少……

没有。这里没有任何人声鼎沸的痕迹。

这里静谧无声。

四方围罩的玻璃房中,气氛阒寂仿佛冻结,灯影辗转间,倾泻若无似有的丁点落寞。

——这里只有一滩泳池。

晚风撩拂开半扇玻璃窗,落地纱帘款款掀飘,泄入一点喧嚣吵嚷。

盛欲若有所觉,连忙走去窗边,望见稀疏两簇试放的烟花在山顶窜起。

难怪这里安静,原来是她走错地方了。

转身打算离开时,余光视角徒然瞥到一抹影,盛欲下意识扭头,恍然发现竟然有人坠溺在泳池里。

池水粼粼蔚蓝,盛欲看不清对方长相,但常年描摹人体模特让她练就一副好眼力,轻易目测对方个头超过185cm,体态修瘦。

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酒店客人都去山顶晚宴上看烟花了,整个玻璃塔房空无一人,泳池内也只有那个白衣黑裤的男人,仰面平躺在池底,自始至终,纹丝不动。

看起来情绪十分稳定。

以为男人潜入水底,是在挑战什么人体极限憋气运动,“挺能憋啊。”盛欲忍不住发笑。

蓦然,烟火于天际炸开,光斑崩溅堕海。

火光大亮的一刹,盛欲抬头看向对面矗立的老式座钟,指针跳秒跑动,她隐隐感到有些异常。

一个人衣服完好地躺在水底,怎么看都有点怪吧?

就算她不太懂那些极限挑战,常识总有。

正常人水下憋气最多也就一两分钟吧?从她进来到现在,怎么都有一分钟了,泳池下的男人却丝毫没有打算上岸的意思。

憋这么久不难受吗?

淹水的窒息感会刺激人的本能,而浅水池稍稍用力就可以站起。

他怎么一动不动?

可别……闹出人命来了。

想到这里,盛欲登时僵住正欲离开的步子,深深看了眼水下的男人,神色复杂,随即抬起手腕,目光紧盯住腕骨上的绿皮复古小方表,开始计时:

1、2、3、…

时间如水冷静无情,年轻男人就那样沉落在无人的、纯净透光的缸底。悄无声息。

28、29、…

他像一条恒久梦寐的人鱼,从不夜之海昳丽陨落。

波水是温柔的囚禁,“鱼缸”是他为自己亲手挑选的棺椁。

55、56、57、……

缭乱四散的烟花,冰冷褪逝,如同,讣告昭示。

此刻,山顶露台,一场盛大的、纸醉金迷的夜宴,正在如荼上演。

情侣拥吻嬉笑,人们宣沸欢腾,又共举酒杯。

池水内外,唯独他与世界相互观赏。

不过,盛欲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说不定人家就是单纯练习潜水。

毕竟,这座玻璃房下面就是海。

不会有人选择在泳池里淹死自己吧?

‘也许只是想多了。’

她停止读秒。

‘别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她咬咬牙,狠心转身。

--“铛”——

零点整,

钟声敲响午夜。

敦厚闷沉的钟音,紧随“扑通”一声脆响,平静无波的水波骤然满溢出池面。盛欲纵身一跃,毅然决然破水而入。

然而刚下水她就后悔了,

冷水如寒冰入骨,霎时刺透她薄软皙白的肌肤,大腿隐隐传来挛痛,有抽筋的预兆。

搞笑吧!这酒店泳池的水竟然不是恒温的!!

水下,幽蓝混沌的阒静被一瞬打破。

盛欲强忍着冷意,鼓起腮帮,憋住气,一个猛力扎入池底。小腿灵活交替摆甩,身姿轻捷快速地朝男人游去,靠近他,伸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浮力却钝沉逼过来,轻易飘起她的身体,急切中盛欲错乱地与男人十指交扣,借他的力把控平衡,拼命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叫醒沉睡的男人。

可她低估了水下救人的难度,也高估了自己。毫无任何救人经验的她,没多会儿便感觉到血氧消耗过快,胸腔传出的闷痛,愈发尖锐。纵使如此,两人十指交扣的双手仍未分离。

直到她忍不住窒息感,想要浮起换气的前一秒——

漠然闭目的男人倏然掀起长睫,睁眸,睇视着眼前细眉紧蹙的女孩。

身骨轻盈翩动,分明呼吸浅薄得快要溃散,见他醒来还能面露喜色,倾尽余力地一面摇晃他,一面指向池岸,想要带他上去。

但盛欲很快坚持不住,绷紧的脸颊已然忍不住松口,微小气泡自她红唇轻翕间,破碎吐出。

纤指渐渐卸力,一点点地,愈渐松开他骨节瘦削的长指。不料,未及完全抽离的这刻,男人迅速反手一把捉住她,施力拽过去。

下一瞬伸臂勾揽上她盈弱无骨的细腰,盛欲几乎失力摔进他怀里。

旋即视域在水中翻然倒转,盛欲直觉身体由轻至重,冷温褪去,她整个人被男人横抱怀中掀水而出。

水珠如露溅落,圈圈层层的波纹推叠,似无数花蕊舒展嫩瓣,争先放绽池面。

盛欲口鼻灌了水,超负荷憋气令胸肺灼痛,咳得脸色涨红,气都近乎喘不匀。

而相比她的狼狈模样,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反而气定神凝,从容不迫地走向池岸,步伐平稳有力,似乎水下憋的那两分钟对他来说,只是安稳一梦。

咳得有些脱力,盛欲委顿在男人怀中,不停战栗,气息带喘。脸上糊着水渍,致使视线模糊似蒙着层雾,无法辩清对方面容。低度水温也冻得她脑子发懵,思维停转。

总之,当男人脖颈上,有一抹熟悉的长形绿色晃过视野时,她才有所反应。条件反射性伸出手,冰冷指尖止不住抖,轻轻碰触上去,指腹些微摩挲两下。

顷刻,男人身体略僵,被她的举动逼停步伐。

“盛欲。”他开口,声线敷着湿哑。

稍稍瑟缩了下手指,盛欲抬头,胡乱摸一把脸,看清了他:“江…江峭?”

也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那道绿,

——帕恰狗创可贴,她随手丢给他的。

江峭并未应声,单手将她抱坐上池沿。自己却没上岸,就那样站在水中,站在她面前,灯影幢幢斜拉下他清拔高挺的身影,重叠在她纤妙曼美的影子上。

凉风经过背脊,盛欲冷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想要挣离他的怀抱上岸穿衣服。

刚扭过头,却冷不防被他两指捏住下颌,扳正回来,和他重新对上视线。

男人同样湿漉着全身,发肤泛出清贵寂冷的质感,就像月色不会被烟花掩没。

他的眼神幽稠连丝,如有实质般一遍遍辗转在她眉眼,不断记忆她的容貌。

“为什么又这么莽撞来救我?”他声音平静,是潜藏决绝的坦然。

什么为什么?紧急情况当然是慌慌张张啊!

盛欲正要开口,塔台入口却在此时出现一道纤靓的身影。

“盛学姐你在这里吗?好黑啊妈耶!”

是冯珍琪久不见盛欲出现,正在到处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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