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

这风头不出是不可能的了, 站在曾子骞的立场上,战乱方歇、百废待兴,眼下的大齐养民安民为第一要务。

一样的喂法, 能让生猪在半年内多长个八九十斤的肉,这样利民的好事,有曲辕犁让桑萝闻名各州在前, 曾三郎巴不得把桑萝的名字在大齐再立起来一次。

这不只是他歙州的招牌,更是大齐的气象,本身有其政治意义在其中的。

桑萝虽未想得那么多,却也明白其中的好处,在古代无家世可倚仗,名声其实也是非常好的护身符。

想通这一关节, 倒也配合, 想到歙州百姓除了她家试验的那一头, 最早劁的猪仔好似是八月生的, 如今远没到出栏的时候, 怕是衙门那边也不知口感上还有区别,便把这事说了。

范妃娘听了眼睛一亮:“还有这么一说?”

桑萝点头:“你忘了,六月里我自家杀过一头劁过的猪。”

范妃娘大喜, 一直以来贵族不吃猪肉, 多以羊肉为食,不喜的就是猪肉的那一股子骚味,劁过的猪竟是能把这股子骚味给去了。

“这个好, 那这贡物就更有意思了, 我回去得与三郎把这事说一说。”又说桑萝:“你倒是藏得住话。”

“当时也不知道,不是吃过才知晓的吗?后边也没有特意跑一趟,寻思下一批猪出栏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没想着这还能成贡物。”

说完问范妃娘她这边需要准备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她特意准备的,范妃娘此来也不过是给她送来一张清单,让她在十一月初九一早将东西送往州署衙门,银钱自有衙门给付。

桑萝一听十一月初九,连头带尾也只三天时间了,一时还怕东西凑不齐,等接过清单后扫了一眼,便松一口气,州署衙门挑中的蜂蜜、腐乳、肉松、肉脯和粉丝,每一样都算不得多,各六十份。

其中仓库里大多都有新鲜备货,蜂蜜也是耐放的,唯有肉脯和肉松,让桑萝有些为难,倒不是现做新鲜的时间不够,而是原材料不行。

要往宫里送,原料自然要好些,可桑萝当初从衙门处买的猪不算大,繁衍下的下一代劁过的小猪仔还不满三个月,不忍杀不说,就是宰杀了,这肉质上来说也要差不少的。

此前只是自家铺子里卖,大齐百姓其实没吃过没劁过的猪肉是什么味道的,加上加工调味的手段,吃上去差别不算大,但要往皇宫里送,她自是踟蹰。

范妃娘听她为这事烦难,笑了起来:“不用愁了,我庄子里有,一会儿就让人给你送来,你这边找来屠户候着就行。”

桑萝一愣:“劁过的?”

范妃娘笑着点头,道:“我当初带过来的牲畜家禽一批是从太原买到的,有大有小,初时没经验,一些小的路上病死了一部分,后边往陈留又补给一批,所以最初太原带过来的那一批猪要大得多,只是当时把家禽牲畜卖与百姓,自然是按大小轻重来计价的,那时大多数人买只两月龄的小猪且还拿不出钱,哪里舍得买大的?那些大的我就自己安置在庄子里让人养着了,听闻劁猪之事时不久庄子里就有小猪,所以我那儿还真有合适的。”

话便这样说定,范妃娘也不耽搁,逗了逗两个孩子,给两个娃儿一人套了一对小银镯子也就告辞要回去了。

桑萝没成想还能收两对银镯,待要说什么,被范妃娘阻了,道:“是见面礼,没几两重,也就是戴个吉祥好看,你可别推推让让,我不习惯这些。”

桑萝也不习惯,索性笑着相谢,只送人到门口,范妃娘便让她留步了,道:“孩子在屋里呢,回吧。”

沈宁和许文茵几个进城去了,四个小姑娘是有自己的小生意的,她生了孩子这两个月沈宁几乎就被捆在了家里,今儿难得出去,桑萝也不寻人去找,四下看了看,正看到沈铁,唤了他过来,让往隔壁村跑一趟请郑大郎兄弟过来帮忙杀一头猪。

武定四年冬,大齐皇帝入主京都的第一年冬天,十一月的长安城颇为热闹。

自十一月中起,长安城里陆续有各州县的车队入城,大乾也有朝贡制度,京都百姓对此是极熟悉的,从前是每岁十月就有土贡入京了,大齐许是今年才一统,又免三年税赋,好些州县甚至是今年才打下的,倒是还要晚些。

每日里都有车队或从城外,或从码头,过东市一路往最近皇城的几个坊市而去,那里有前朝就设立的诸州进奏院,正是诸州长官入京述职、奏事或供奉贡物入京时的住处。长安百姓出入东市就能瞧着不少热闹。

大齐虽是新立,但各州县送土贡入朝还是颇为讲究的,别的不说,只装箱就颇精美,反正说是土贡,看起来绝对不土,虽数量和阵仗上比之从前的大乾好了许多,但供奉帝王的东西,谁敢轻忽?总之东西必不会差,装箱也绝对讲究。

对此见惯不怪的长安百姓们,十一月二十三日,偏就瞧见了一个异类。

可不是异类吗?

六辆马车,看为首之人身上的官服和押车之人身上的差服,一眼可知这也是州县送贡物入京的,可这送的是什么?

六辆车上,六个木笼,笼子里是四大两小六头远道而来却养得还算精神的——猪!

猪!

见过贡奇珍异兽的,没见过给皇帝贡猪的。

这一队人一入京城就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掩嘴笑的,交头接耳的,不知多热闹。

“领头的看官服颜色是六品下的品级?州长史?这是哪个州的?”

“那猪倒养得不错,但猪肉不都咱们这些人吃吗?贵人会吃猪肉?”

有那闲汉,便笑着与同伴道:“走,跟去看看。”

便有不少人跟在车队边上,一路的瞧热闹,偏这一行人也不知是来得迟还是怎的,也不去进奏院歇脚,直接就往皇城方向去了。

贡物入宫之前是先交太府寺检验接收保管的,一进皇城,这热闹普通百姓就瞧不着了,不过六头活猪进了皇城,这一路过去经过的各司衙门可不少,猪在笼里时不时吭吭几声,里头的官员没惊动,各有司衙门守门的那眼睛全跟着飘。

活猪进皇城,可不是新鲜吗?

都猜是干什么来的,然后有离太府寺近的,就看着那车队停在了太府寺门口。

贡物?

全都傻了眼。

下边州县今年是挺穷的,可也没有拉几头猪来上贡的吧?还是活猪!

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太府寺,近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太府寺丞听说又有州县送贡物来了,迎了出来,车队已经入了院,他一看到那贡物也傻了眼。

心里冒出一句和前番看到车队的守门吏一句一模一样的心声——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他很快知道了,因为领队来的歙州长史已经笑着与他一拱手,自报家门了。

歙州。

歙州啊,别说,接待歙州长史的这位太府寺丞对歙州还真有印象,先是有农妇献犁,一句愿盛世长安,建业城改叫长安城了;后又有歙州刺史夫人范氏千里送粮种家禽和牲畜为陛下表彰,封了个三品淑人。

就为这个,长安城里各家官眷那一阵子可是没少折腾,长安城外的乡间百姓因此没少受益就是了。

这位太府寺丞看着那笼子里的六头肥猪,跟车的除了官差,显见得还有两个养猪的好手……

他再看歙州长史,心下实在是一言难尽。

歙州长史方才介绍了自己,姓何,那太府寺丞便道:“何大人,你们歙州今年的贡物就这六头猪?”

陛下是不让劳民伤财啊,可歙州也太不讲究了吧?还是说,还要给那位曾夫人再造一造势?确定这真能造势?不会起反作用?

何长史笑道:“怎么会,自是还有其它贡物,不过因这生猪走水路不便,我是带着它们先行出发的,我家大人带着其他贡物后一步走水路来。”

太府寺丞笑笑,道:“那验看登记吧。”

“有劳。”

太府寺验看贡物自有一套章程,先细作检验,若是粮食牲畜还需要验过斤两。

太府寺丞这辈子想是都没这么近距离看过猪这东西,没瞧出什么来,倒是他旁边的下属,看着看着,看出了不对来,那下属瞠目结舌:“这猪,怎的还不全乎?缺的还是……还是……”

太府寺丞看他一眼,又去看下属瞪着的那一处,没看明白,侧头问那下属:“缺什么了?”

那下属神色极其古怪,正好一旁另一车是头小些的猪,猪腚正对着他们这边,他清清嗓子示意太府寺丞看那边:“您瞧瞧哪儿不一样?”

太府寺丞一转头:“……”

那形状,他就是没见过猪,那两个……的形状,他一七尺男儿也知道那是什么啊。

太府寺丞眼角和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两下,他咽了咽唾沫,看向歙州长史:“何长史,你们这是何意?”

“大人莫误会,我们歙州要献的猪就是去了势的猪,您只管照实登记入册,个中因由,元日殿上我家大人自会言明。”

太府寺两位官员:“……”

当下属的等着上官发话,太府寺丞看看一脸淡定的歙州长史,嘴角抽了抽:“照实登记。”

不过两日,歙州今年的贡物是几头猪的消息就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和在京各进奏院中隐隐流传开了。当然,知道那猪古怪之处的是少数,不过纵是如此,曾子骞带着其他贡物走水路还未入京,他和范妃娘已经在京中京官和外官中又出了一回名。

他踩着十一月二十五日最后一天交贡物的点赶到长安城,带着几车的贡物交了太府寺,出皇城时正值各官员散值,一路遇到不少识得他的官员,每一个看到他都住了脚步,有三两相熟者交头接耳笑说着什么的,也有明着就与他打招呼的。

“曾大人回京了啊?送贡物入京来的?听说有几头肥猪啊,是尊夫人年初从太原送到歙州的那一批?”

笑得那叫一个玩味。

曾子骞全似听不懂那话中调侃,也笑着拱一拱手:“歙州清贫,凑不出什么精贵东西来,叫诸位同僚见笑了。”

有人便哈哈笑道:“子骞放心,陛下也知今年各州情况,必不会怪罪,只是再要有同之前一样表彰封赏怕是不能了,子骞回去要宽宽夫人的心,莫要失望才是。”

曾子骞含笑回以一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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