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未满

2024年10月3日,宁晋从上海回来,刚要开门进家,见到快递包裹已是摆在门口。宁晋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与激动,赶紧拾起包裹拆开,就见里面装着的是一个老式手机电池。

“回来啦?”夫人在门前接过背包,“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也没什么,”宁晋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这趟又是来去匆匆,也没时间好好逛逛,就买了一罐冠生园的大白兔。”

“敷衍了事。”夫人对着糖罐瞥了一眼,接着把脏衣服掏了出来,转身走到阳台。

十几年的夫妻,早已没了当初激情和浪漫,双方谁也不会为了什么礼物,为了什么说话态度而在意,大家所关注的是家里的柴米油盐,小孩的生活学习。

夜深人静,一部尘封了十六年的诺基亚8250手机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宁晋在手中端详片刻,装上了充满电的电池,最后按下了开机键。随着“嘀”的一声轻响,手机屏幕上发出淡淡的光……

2005年1月21日

上海衡山路一家名叫SPClub的音乐轻吧里,人头攒动,杯盏交错。酒吧角落的一张四人台边,坐着四个大学生模样的人。

“来,302的哥几个,咱们把这杯再干了。”

四个大男孩,一起端起酒杯,将杯中的Tiger生啤一饮而尽。

绚丽的霓虹灯,将上海的夜空点亮;激情的演奏,在这座城市回荡。宁晋心中百感交集,自己阴差阳错,考上东政哲学系,转眼就到了毕业季,这同间寝室的四个兄弟,下回不知何时再相聚。学哲学的,毕业就等于失业,这个专业就业面实在是太窄,其他专业对口岗位要么是僧多粥少,要么是僧多粥多,而对于哲学专业可谓是僧少粥无。眼下的就业方向无非就是三条路——行政类公务员、专业教师和寺庙。

“哥几个都确定好了吗?最后一个学期都去哪?”宁晋有些不舍地问。

“我哪也不去,继续待在宿舍,准备换专业。”

吴坚的话让大家都不意外,他从刚进校就给他自己定下了目标,先进名牌大学,之后读研,最后留校,现在他离最后的目标越来越近。吴坚是山东临沂人,在四人里面年纪最大,性格最沉稳。他在别人看电影、谈恋爱、打游戏、睡大觉的时候,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他在别人浑浑噩噩、嘻嘻哈哈的时候,先后当选哲学系学生会干部,成为党员。目前,他在全力备战,考的还是本校最难考的专业——法学硕士。又据可靠消息,学校准备将他“保研”。

“老大,我祝你成功。”宁晋放下酒杯又问:“老二,你呢?”

“我啊!还能去哪?”寝室排行老二的徐华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先到我爸公司那里挂个名,先把实习鉴定混出来再说。要么你跟我一起,让我爸给你挂一个实习行政助理职位?”

徐华是苏州人,生的白白净净,行事特立独行,在大家刚进校跟女生说句话都会脸红的时候,他已是将外系的学姐揽入怀中。过了两年,大家才渐渐知道,徐华有个开跨国贸易公司的老爸,家里具体有多少资产,没人说得清楚。

“我再考虑考虑。”宁晋打了一个哈哈,转头又问:“老三,你怎么打算?”

“我还不知道呢。”排行老三的刘晨无奈地摇了摇头,“学校也不给推荐单位,我不像哥几个,要么有计划,要么有门路,我是两眼一抹黑,实在不行,把头一剃,到龙华寺里做个实习小弥撒。”

刘晨是宁晋的同乡,都来自南京,又睡在上下铺,感情自然很不一般。大家本来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但却是气味相投,喜欢一唱一搭。

“老四,”刘晨端起酒杯,对着宁晋继续说道:“不如我们注册一家公司,挂靠一家寺庙,包装成国学大师,运用哲学思想,专门为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你看,怎么样?”

“哈哈,好主意。”宁晋亲热地拍了拍刘晨的肩膀,心里却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想法。

“这个好,”吴坚点了点头,“要是我考研不中,别忘了带上我。”

“要说理论水平,我是自愧不如。”徐华一脸认真,“兄弟要我注资,我是义不容辞。”

“好,大路朝天,各显其能,兄弟们,我们再干一杯。”

满满一杯酒下肚,宁晋有些飘飘然然,寝室的兄弟们或多或少的知道,自己将在寒假后,在东政附中做实习教师。对于有些人,路要靠自己走出来;而对于有些人,路已经有人提前铺好。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

一首动听的《城里的月光》在这时传来,宁晋用有些迷醉的眼神转头一看,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主唱女孩,原来是如此的动人,乍一看有点像蔡依林,细一看又有点像王心凌。宁晋揉了揉眼睛,这女孩还真是不一般,略带青涩的面容,唱出过来人的感觉,窈窕的身形,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跳的越来越是飞快。

“老四,老四……”徐华的手在宁晋面前晃了晃,“眼睛都看直了?”

“看来这地方是来对了。”刘晨笑着附和道。

“老四,”徐华问:“要不要我请这小姑娘过来喝一杯?”

“老二,”刘晨说:“俗了不是?我看还不如让这女孩为我们老四专门唱一首。”

“好!就这么定了!”徐华转头大喊:“服务员,过来。”

“老二,你这是……”宁晋感到自己心里一阵慌乱。

一个服务已是生应声而来:“你好,请问有什么吩咐?”

徐华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自如地递了过去:“我想点首歌,要适合我们哥几个的品味,另外你再帮我送支花,就说是这位先生送的。”

“好的,我明白了。”服务生接过钱,立刻转身离开。

宁晋的目光已不能从那女孩身上移开,忐忑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音乐一停,女孩便被那服务生请到台下,小声交流了几句。就见女孩点点头,跟着朝服务员手指的方向看来,两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了一起,自己立即像是触了电一般。女孩微微点头示意,让自己更是坐立不安,很快女孩再次登上舞台,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说道:“那我将这首歌送给台下的这个人……”

为什么只和你能聊一整夜

为什么才道别就又想见面

在朋友里面

就数你最特别

总让我觉得很亲很贴

……

友达以上

恋人未满

甜蜜心烦

愉悦混乱

我们以后

会变怎样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

2005年1月22日

晚上10点,上海花园酒店四楼一个名叫居酒屋的酒吧里,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今朝是啥日子,介许多人?勿晓得下班还要等到啥辰光?”一个服务员小声抱怨道。

“是额呀!吾要赶不上末班车就惨了。”另一个服务员低声附和。

“唉!Qing,听讲侬住在浦东,哪能住在介远个地方啦?”

“还好了,”申晴不以为然,“就调一部车,坐一个多钟头就到了,等到地铁13号线通了,就半个钟头个事体。”

“等到那条地铁通了,还勿晓得到啥个辰光呢?到了那日子,阿拉还勿晓得在啥地方做呢……”

“勿要聊天了!”酒吧领班过来训斥道:“么看到那桌客人在招手嘛?”

“哦!”申晴赶紧跑开,对着那个招手的老外,微笑着问:“CanIhelpyou?”

“Onemoreplease.”

“Justmomentplease.”

说着,申晴迅速撤掉台面上的所有物品,而后从吧台又拿了一支冰镇啤酒和挂霜的杯子,再用托盘端到客人面前,依次摆上杯垫和杯子,最后将啤酒缓缓注入杯中。一切动作都是显得有条不紊,训练有素。

凌晨一点半,申晴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上了回家的公交。在花园酒店的实习期还有一个月,等到毕业以后,是继续念书,还是即刻踏入社会,申晴不停地问自己,一直都没有答案……

“嘀嘀、嘀嘀……”

两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传来,申晴打开手机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段文字:

“您好,申小姐,我是皇家夜总会的李经理,昨天有幸在衡山路酒吧一睹你的风采,大为感动,万分希望能再次听到你的歌声,方便打这个电话,我24小时接听。如果有空,来我们夜总会玩,地址凯旋路68号,我随时恭候。”

申晴退出短信,不由苦笑一声,自己虽是刚刚踏入社会,但心里十分清楚,这种夜总会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李经理又是何许人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他就是一个拉人头的,会不择手段地诱骗一些不明真相的女孩,走向一条不归路。自己的同学就有这样的例子,被一个所谓的经纪人用花言巧语骗去陪所谓的导演,陪着陪着就陪到床上,直到彻底自甘堕落。所谓的相貌和才艺,到底能自己带来机遇,还是险恶?

申晴想到儿时,从小奔奔跳跳,能歌善舞,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自己是个从事艺术的好苗子,自己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上海艺校。到了艺校,自己才发现,从艺之路有多么艰辛。自己上的这个艺校,自然不比北影、上影、南艺、上艺这些耳熟能详的院校,这学校只教相应的技能,毕业以后都是要靠自己打拼。这么多人都怀揣着明星梦,可到最后能做个三线明星,已经是凤毛麟角,很多同学到横店去跑龙套,只求能有一个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自己不是没有想过这条出路,但家里的老爸谁来照顾,自己要是像妈妈一样远走高飞,这个家还是家吗?要么就像自己朋友一样,长期在各大酒吧夜店当驻唱,但这是长久之计吗?难道为了生活和理想,非得逼迫自己这样不可?还是安安分分地做个服务员,过三年混个领班,再熬五年混个主管,工资从两千涨到四千,等到二十六七岁,嫁人了事……

“终点站到了……终点站到了……下车了……下车了……”

驾驶员不耐烦的催促,将昏睡中的申晴喊醒。申晴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地点,最后下了空空荡荡的公交车。

凌晨3点的浦东,温度降到零度以下,除了北风呼啸,没有一丝声响。申晴裹紧大衣,飞快地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申晴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钥匙,轻轻打开大门。当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对面的房门开了。

“小晴,”爸爸从门里走了出来,“又是介晚回来?”

“爸爸,”申晴有些意外,“侬还么困啊……今朝客人比较多,还有一桌日本人就是勿跑,阿拉也么办法。”

“侬早点困吧,要是下趟弄个介晚,就住到那娘个房子里去,这样也勿会太吃力。”

“啊?!爸爸,这样侬放心啊?”

“有啥勿放心额?侬又不是困到啥地方去,那娘个房子也是侬屋里啊!侬多住住也好,让那房子有点人气。好了,勿多讲了,早点困,困到11点钟,吾叫侬出来吃饭。”

2005年1月23日

中午十二点,宁晋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南京的家,这应该是大学期间最后一个假期,从今天起开始了。

父亲做了一桌好菜,母亲望眼欲穿,终于等到儿子的归来。曾几何时,宁晋会一边哼着“回家的感觉就在不远的前方……”,一边想象着家里的温暖。随着时间的推移,宁晋越来越感觉回家就是探亲,上海才是自己的归宿。这种感觉在这次显得尤为明显,自己的身体出现在了南京,而灵魂还停留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这两天,宁晋已是魂不守舍,自己万分悔恨,悔恨自己的犹豫不决,痛恨自己的漫不经意,酒吧里那个唱歌的女孩的电话号码不仅没有要到,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事后才得知,这个女孩是临时顶替乐队主唱一天,没有人了解她的来历,清楚她的信息。

“小晋,”母亲夹来一只大虾,“吃菜啊!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宁晋抬起头,另外夹起一片菜叶,放在碗里。

“哎!对了……”母亲对着父亲问道:“小晋工作的事,到底有没有明确的说法?”

“情况变了。”父亲淡淡地回道。

“什么?!”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什么情况变了。”

宁晋突然觉察到了不寻常,思绪立即回到了现实,仔细地听着父母的对话。

“我们校长节后就要调到人大去了,接任的校长还不知道是谁。”

“还有这种事?就差这几个月,那你们校长对你家儿子的事就没办法啦?”

“人走茶凉,他能有什么办法?”

“哼!”母亲情绪激动起来,“当初你没爬到副厅,就是他搞的鬼,又拿什么可以为下一代做点事情的鬼话来骗你,你还真相信他的话,最后白白葬送了两代人的前途……”

“你别说这样的话,人家是想真心实意为我们家办事,组织部突然人事调整,谁也没有想到。”

“你到现在还帮人家讲话……”

“我不是帮人家讲话,”父亲也渐渐也来了火气,“人家帮我们是情分,不是本分,有本事,靠你儿子自己,考公务员、考教资,正大光明地进来。”

“考公务员,考教资,还要你这个当爹的干嘛?他能考上,还能看得上你们学校?早知道这样,还学什么什么用都没有的哲学?学金融、学财会,哪个不比这个强?”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吵了……不吵了……”

宁晋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包容,没有人懂得退让。

可父母已是针锋相对,哪里能偃旗息鼓,争吵更是愈演愈烈。

“哲学怎么啦?”父亲站了起来,“再说了,当初不是你要求,一定要进上海名牌大学?学金融和财会可以啊!论你儿子的当年的成绩,最多上本地财院,你能接受吗?”

“财院有什么不好?当时还不是听了你们鬼话,现在好了,下面你看着办吧!”

“我看什么看?让你儿子自己看着办,该考公考公,该考研考研,哲学专业的本科,本来就没什么用。”

“好!”宁晋大喝一声,“我现在就回去,准备考公。”

说着,宁晋拍案而起,摔门而去。

宁晋漫无目的地走在南京的街头,这座城市对于自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近四年的背井离乡,让自己在哪都像是一个外地人。哪里都没有自己安身之地,哪里都见不到自己的前途。本来让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计划——毕业后,凭着名牌大学的招牌,对口专业的优势,顺理成章地进入党政院校,从事行政工作,但这一切在一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这个社会太过复杂,还是这条路本就不属于自己?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庭,看似父母在社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父亲是党政机关处长,母亲是国企领导,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衣食无忧,但自己最需要的只是一个永远没有争执的家庭环境。父亲从小就教育自己,凡事都要靠自己;而母亲却说,有困难他们来解决。而自己现在终于认识到,父母之间相互矛盾的教育分歧,是自己高不成低不就,遇事左右摇摆的根本原因。记得高三那会儿,父亲说,一定要破釜沉舟,考上名牌大学。母亲却说,别有那么大压力,考不上路也多着呢,实在不行,当兵也不是不可以……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宁晋犹豫了许久,最终拿起电话,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小晋,你没跑远吧?我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上海……”

2005年1月24日

下午两点,申晴坐上去往浦西的公交。上车没一会儿,区号886的手机来电准时出现。

“小晴,上车了伐?”

“我上了,妈妈。”

“哦!昨日下班晚吗?”

“蛮晚额,阿拉酒店帮酒吧生意真个老好额,天天爆满,听讲这趟阿拉实习生塞有年终奖。”

“这勿是蛮好个嘛?那年终奖大概可以拿多少钞票?”

“听讲起码三千。”

“真个不少了,不过有了钞票勿要乱用,买点需要个么子,多下来个钞票存起来,侬要着个衣裳,用个化妆品,娘都帮侬买好,寄过来。”

“妈妈,勿用介麻烦吧?”

“小囡侬勿懂,这里许多牌子,比上海便宜多了,我寄钞票不如寄么子拨侬,来个实惠。”

“哦,吾晓得了。”

“哎!对了,又差点忘记特问了,这段辰光,侬老早个男朋友,么来寻过侬麻烦吧?”

“么额,么额,妈妈侬放心好莱,吾帮伊老多辰光不联系了,伊个手机号码都拨吾删特了。”

“嗯,这么讲吾就放心了,老早个事体,过去了就让伊过去吧……”

听到这里,一段不快的回忆,出现在申晴的脑海。他是自己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他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当时只是被他相貌所吸引,就像《流星花园》里男主角,让自己陷入所谓爱的陷阱,已经不顾一切。自己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自重自爱,被他一番花言巧语,小恩小惠,很快就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渐渐发现了对方的本质,幼稚、自私、暴躁。闺蜜说,是自己让他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妈妈说,是这人天生没有教养,杨浦区人,祖上多半从苏北逃荒过来的。后来,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在实习期间,换了手机号码,一个人来到花园酒店上班,要与他永不相见……

“小囡啊!侬也不小了,假使下趟寻男朋友,侬脑子一定要清爽,看看人家是勿是真心对侬,还只是白相相?另外,侬还要多了解了解,人家屋里到底是做啥么子的,最好是黄埔、静安和徐汇区人。要是侬看中了,也不要主动,要学会拿乔,先调牢伊一段辰光再讲,这样人家才会吃侬,小晴,娘个意思侬听懂了伐?”

“妈妈,吾现在根本没想过谈朋友个事体,侬对我讲这么多,是怕侬女儿嫁不出去啊?”

“小晴,娘不是这意思,但是万一碰上好额,还是要抓牢伊……”

讲着讲着,公交车已经驶过打浦路隧道,从浦东来到浦西,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人流如潮,繁花似锦,自己的家曾经也在浦西,自己八岁那年的1995年,家里动迁搬到了浦东,这一住已是过去了整整十年。儿时记忆里,浦东新家的面积真大,一个客厅,两个房间,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跟之前一家五口蜗居在不足十平米的“鸽子笼”里,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现在看看,这老破小的两居室,与现在新开的楼盘相比,又算什么……

“妈妈,淮海路到了,吾要调车子了,明朝再聊吧。”

“好额,侬自个当心一点,小晴,再会。”

“妈妈,再会。”

申晴在淮海西路坐上另一班公交,去往陕西南路,之后步行十分钟,到达花园酒店。申晴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整,正常三点四十分,自己会在酒店员工通道口打卡签到,之后在更衣室换工作服、洗脸、化妆,最后在三点五十五分到岗,迎接新的一晚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申晴拿出MP3,戴上耳机,让自己得到短暂的放松……

有谁能够告诉我

时间的海多深

你和我的心明明曾经是相爱的

是否你还听得到……

这是新晋甜美歌手王心凌所唱的《爱的天国》,这略带感伤的旋律,让自己又陷入了沉思。曾几何时,自己以为找到了真爱,可到最后就像一场闹剧。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又是撞头自残,又是跪地哀求,自己差点就是心一软,就在他放出狠话来威胁自己的时候,自己突然恢复了理智,一咬牙跟他一刀两断。事情已是过去一年,而未来,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又会在哪里……

公交车在淮海中路走走停停,申晴留心观察人来人往,有沉浸在热恋中的情侣,有相濡以沫的夫妻,还有……

公交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在等红灯的一对像是母子的人,不由吸引了自己的注意。那母亲大概四十大几,身着黑色大衣,气定神闲地注视着前方。那儿子大概二十多岁,身穿一件暗红运动羽绒服,正对着母亲滔滔不绝。就在公交车启动的一刹那,自己突然感觉到,这个男的真是眼熟,到底在哪见过,难道是在那里?难道是他?

2005年1月25日

宁晋与母亲来上海已有三天,从浦西到浦东、从徐汇到卢湾,把上海在售的房子看了一小半。母亲行事风风火火,她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妈,”宁晋走在苏州河边,“我工作的大事还没有落实,你那么着急买房子干嘛?”

“着急?”母亲心有不甘地看着前方,“我早就跟你爸说了,上海的房价一天一个价,蹭蹭地往上涨,可你爸说,上海的房价已经不正常了,随时要跌。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要是在三四年前,我手头的预算可以买现在的两套,不过现在买,也不算晚,我单位里懂经济的人都说,上海房地产均价很快要涨到一万以上,好的地段还不得涨到两三万?你就一门心思地待在上海,以后要是我和你爸吵架,我就跟他说,我到儿子那边去了,你一个人过吧。”

“可我总不能一直靠你们啊!我的理想是自己挣钱自己买房。”

“算了吧,等你这个哲学家赚到钱,上海房价还不得十万以上。”

“妈,你在说故事吧?我感觉现在房价就快要到顶了,我们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在浦东买个小二手房过渡一下?”

“那种小二手房哪能住啊?要地段没地段,要环境没环境,要房型没房型,好了,你别说了,我这次不买到我看中的房子,就不回去。”

宁晋知道,这次母亲来看房,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对自己工作没有落实的一种补偿。应差阳错,那天父母之间的争吵,竟然演化成了帮自己买房。自己渐渐认命了,既然你们执意要这样补偿我,我也无话可说。

“妈,”宁晋伸手一指,“到了,就在前面。”

“我看看。”母亲停住了脚步,望着一幢高楼上垂下的巨大幕布自言自语:“盛大家园,重磅加推稀缺河景房……”

走进售楼处,可谓是人潮汹涌,大家就像在菜市场买降价鸡蛋一样,你争我抢。

宁晋好不容易拉过一个销售,跟他挤到沙盘边的一个空档。

“我时间有限,就简单介绍一下。”销售拿着一根银棒,在沙盘上比划。“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售楼处,现在开盘的是这4、5、6三幢楼,每幢楼都是三十三层,都为南北通透的河景房,二十六层以上的东边户,还能看到浦东东方明珠塔。房子有138、118、98平米,三种户型,都是两梯四户,得房率在80%左右,将在今年5月1日全部交付。房子模型窗户上贴红点的是已售,贴蓝点的是已定,一房一价,具体售价旁边墙上都有,样板房在4号楼二楼,你们可以自己去参观。好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去接待其他客人了,你们商量好了,就给我打电话,定金一交,最多一周之内签购房合同……”

“我还有几个问题……”

母亲刚一开口,销售已经拿起手机:“喂,您好……陈先生啊……好,好……我现在就过来……带你去贵宾室……”销售通话还没结束,已是消失在茫茫人海,留下宁晋与母亲面面相觑。

“这房子真好,我一定要买,走,看看价格。”母亲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急急忙忙地在人海之中冲出了一条路。

终于挤到房价栏旁边,宁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让让……让让……借过……借过……”

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风风火火的销售人员,将一红一蓝两张圆点,分别贴在了墙上的两个房号旁边,引来众人一阵惊呼和叹息。

宁晋再一看墙上,原本三百八十四套的房源,现在还没有贴上标签的,仅剩二三十套而已,而且全是五楼以下的大户型。

“小晋。”

“怎么了?”

见母亲咬了咬牙:“就选五楼138平的吧,也就一百二十多万。”

“不急。”学哲学的自己,突然显示出格外的冷静。

“还不急?”母亲有些沉不住气,“看这样子,再不到一小时,房子就卖光了,我是不想再跑了。”

“我来打个电话试试。”

不一会儿,前面那个接待自己的销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定好了吗?哪一套?”

“6栋2603。”

“不好意思,这套房子昨天已经定出去了。”

“这个我知道,这套还不是没有签购房合同吗?从法律上来说,这套房还不属于任何人。你去打个电话问问买家,他到底还要不要了?我只要这套,如果你不方便,我们只好到旁边楼盘去了。”说着,宁晋从口袋里套出一包软中华,塞进对方的口袋。

“这个……那我试试……”

那个销售鬼鬼祟祟地走到后台,过了几分钟才出来:“您好,让您久等了,我刚刚联系到了对方,刚巧他又看中了其他楼盘,说这房子他可以放弃,但定金无论如何要退给他,所以我又跟我们领导请示,领导说签了预售合同定金是不退的。所以我来跟您协商,如果您真的看中这套房子,看看这两万元定金,是不是能够从您这里来承担?”

“没问题,”母亲毫无犹豫地答复:“我两万,就我来出好了。”

“妈,”宁晋无可奈何地说:“你也太干脆了吧!”

2005年2月22日

下午两点,申晴准时来到花园酒店人事部办公室,经过谈话、填表、签字等流程,申晴正式与花园酒店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劳动合同。

花园酒店是上海老牌五星级酒店,曾经是上海酒店业一个标杆。酒店的薪资和福利都很不错,刚入职的三级服务员,基本工资为2200元,全年一共发放十六个月的薪水,如果加上津贴、奖金、加班费、小费等七七八八的进账,基层服务员全年纯收入都有五万以上。酒店还包两顿工作餐,提供24小时热水,发放一年三次的过节慰礼包,以及每月的劳保用品。酒店还尤其注重员工的素质文化,免费提供各式各样的外语、烹饪、服务、礼仪培训。另外,酒店还会组织入职三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三日游,入职五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五日游,和中层以上的国外七日游。

如此待遇吸引了各方俊男美女集中到此,他们有的是全日制大学生,有的是欧美海归,真是藏龙卧虎。申晴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一个艺术生来做服务员而受了委屈,反而觉得相比一些人,自己是自愧不如。当然还有不如自己的人,自己多数都是一笑了之。

所谓高收入,换来的自然是高压力,下午四点整,班前会准时开始,无论什么理由,迟到五分钟之内扣罚50元,五分钟以上,做旷工处理。下午四点半,去食堂吃饭,吃饭前后时间是半个小时,除去上下楼、取餐、上厕所、补妆时间,实际用餐最多只有十五分钟。下午五点钟,各岗位各司其职,迎来长达整整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

酒吧配备四个调酒师、八个服务员,另外还有内外两个领班、一个主管。主管是一个有旅日经验的女人,大家都叫她周小姐,三十岁不到年龄,对手下是霸气十足,对上级是恭恭敬敬,对客人是千娇百媚,真是八面玲珑。申晴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与她对视超过三秒,这种气场自己不知道要练就多少年才能达到?

今天的班前会上,领班安排好今晚的具体工作,最后由主管周小姐来讲话:

“这几天,通过我的观察,我们的服务情况总体上有所提高,但离我的最终要求还差得很远。举个例子,Jenny做了这么久了,酒水的基本日文,还没搞懂,昨天有个日本老顾客,要一杯ウイスキー,都不晓得啥意思,有空在家多练练,不要一觉睡到中午还不起来。还有Amy,拿杯老是不拿底,帮帮忙,这里花园酒店,不是夜排档,我讲过多少趟,杯子没柄拿底,有柄拿柄,而且拿杯子不要超过两个指头,有些人总是记不住,我下趟再发现这种情况,没得说,直接扣钞票。你们好好学学Qing,来得最晚,服务意识最好,什么事只要我跟她讲一遍,永远不用我讲第二遍……”

申晴外表不动声色,心里已是受宠若惊,也不知是自己容易知足,还是容易被打动,无论是异性的甜言,还是同性的认同。

今天运气不错,最后一批客人十二点钟就走了,有人提议,一起吃个夜宵,大家一片响应。申晴盛情难却,最后只得给爸爸打了个电话,之后随波逐流。

重庆南路有家烧烤店,周边从事服务业的男男女女,下班以后都将这里作为据点。

酒吧里调酒师、服务员一起撸串,一起谈论着男女八卦,就是不谈工作。别看大家都是年轻人,什么场合讲什么话,一个比一个门槛精。男女八卦,倒是无伤大雅,不仅会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也是酒店上下永恒的话题。什么啥人帮啥人谈朋友,啥人帮啥人住在一起,啥人抢了啥人的男人,啥人偷了啥人的女人……

申晴对这些事情早已是见怪不怪,不仅表现得不以为然,而且还会用“真的啊……怪不得……真的不得了……我也看出来了……”等词来随声附和,融入其中。

聊着聊着,大家的话题突然集中到申晴这里。

“Qing,侬谈过几个朋友啊?”

“真的就一个朋友啊?”

“那么哪能分特了?”

“现在么额男朋友,侬不想啊?”

“那么侬有么看中阿拉里厢啥人啊?”

对于这种或多或少敏感而暧昧的问题,申晴要么笑而不答,要么一笔带过。

凌晨两点半,申晴一人徒步走到复兴中路。那里有一间妈妈留给自己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实际就是一个房间,那是有七八户住家的一座老式公馆里的其中一间。自己问过妈妈,这间屋子是哪里来的?妈妈说是外婆留给她的。而外婆,自己从没见过她一面,自己只知道外婆是1980年去世的,那时妈妈才十四岁,外婆到底是什么原因走的那么早?妈妈一直避而不谈。妈妈说,等你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是自己现在自己长大了,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2005年2月23日

宁晋一身西装革履,悠然地坐在东政附中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附中女校长姓曹,四十五六,外表平易近人,内心精明强干。

曹校长端来一杯茶,跟着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小宁啊!一年不见,老练了不少嘛!”

宁晋伸出手,以示感谢:“曹阿姨,一年多没来拜访您,没想到您还是那么年轻。”

“呵呵……哪里年轻啊?一般人按我这个年纪,就想着退休喽!不像你们,一切都刚刚开始。小宁啊!你父亲是我的恩师,我肯定会把你给安排好,你也知道,东政附中是市重点高中,课程多,任务重,你刚进来,很难有给你排课的机会。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选我们学校最好的张老师来带带你,他可是市特级教师,复旦大学政治系毕业。我听说你准备考公,这样他还可以给你指点指点,实习学习两不误。以后具体的日常工作,你就听张老师安排,尽量配合他的工作,那实习期的工资,就开两千块一个月吧,再多我也不好操作……”

宁晋边听边不住地点头,曹校长的安排真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

“曹阿姨,真是太谢谢您了,您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

“别说谢,我只是尽我的一些绵薄之力。小宁,你要加油啊!以后的路还很长,即使有挫折,有失败,也不要气馁,也不要放弃,努力地向前走,就一定能成功。”

早年,父亲曾在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任教,曹校长就是他的学生之一,自己能上东政,真是要感谢她,经过她的多方努力,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保送东政的宝贵名额,如果没有这次机会,就凭当时的学习状态,怕是一本线都达不到。父亲嘴上总是说,一切靠自己,但暗中还是在默默地支撑着自己。

宁晋被校长助理领到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在场各科老师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愣,之后下意识地纷纷起身,以示礼貌和重视。

“各位老师早啊!”年轻的校长助理打了声招呼,“咦?张老师不在啊?”

得到确切的答复后,校长助理继续说道:“张老师不在也没关系,我来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宁晋,东政哲学系2001届的学生,经学校推荐,来我们这里实习……”

周围各老师又纷纷点头示意,校长助理简单介绍完毕,有意识地望向宁晋。宁晋立即会意,接着说道:“我能来到东政附中实习,与各位老师共事,倍感荣幸,我与各位老师相比,真是才疏学浅,望请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不长不短的掌声过后,校长助理将宁晋带到年级组长身边,年级组长客客气气,依次介绍完各位老师之后,便安排办公桌、电脑、书柜。人生中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了。

整个上午,宁晋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看着老师们来去匆匆,忙碌不断的场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人,有劲使不上来。快到午饭时间,一个看样子三十来岁的老师出现了,直接坐到自己对面,宁晋当即明白,这位就是张老师。

“张老师,您好,我是宁晋。”宁晋站了起来。

“哦,你好,”张老师眼皮抬了一下,“我刚听讲了。”

张老师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宁晋一时不知如何接下一句。

“张老师,”宁晋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要么我们一起吃饭去吧。”

“嗯,”张老师看了看手表,“快开饭了,你去吃吧,我等下要出去一下。”

“张老师,”宁晋恭敬地站在他身边,“我知道您很忙,要么我最近的工作,您给我安排一下?”

“嗯,”张老师一边翻阅着手机短信,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的QQ号,你记一下,596018,你吃完饭加我一下,我有时间会发你一些学习资料,你来整理打印一下……好,那先这样,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宁晋呆呆地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一言难尽。

整个下午,宁晋都在不停地收件、打印、装订,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工作,这样的工作与自己专业又有什么关系?

2005年3月10日

这天下午,上月工资准时到账,二月份的基本工资、春节加班费、结余的年终奖,一起上卡。基本在同一时间,花园酒店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欢声笑语。

申晴打开手机一看,差点晕了过去——收入金额元,余额元。

半年前,申晴是做梦也不敢想象,半年后自己能存下这么多钱。申晴不断地盘算,转正之后工资翻了二倍还不止,到今年年底,自己可以存到4万元。到明年基本工资可以调到2400元,到后年基本工资可以调到2600元,到大后年……这期间自己再找机会,赚点外快,用不了多久,家里可以换一套三居室,这样爸爸和爷爷就不用挤在一间睡了。申晴想着想着,偷偷地笑了。

“Hi,Qing,侬笑啥么子啊?”Amy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有啥好白相事体,讲拨我听听啊!”

“吾在想,赚钞票,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吾发现侬真个戆特了,侬老早不是这种样子的。”

“人是会变的,很多事情,不亲身经历,哪里能完全体会?”

“侬哪能帮我开普通话啦?还是谈了外地朋友啦?”

“勿讲拨侬听,哈哈……”

晚上刚到十点,周小姐就神秘兮兮地一张台子、一张台子地用英文、用日文、用上海话、用普通话给各桌客人打招呼,没过多久,各桌客人像是不约而同,纷纷起身离开。等到最后一名客人走出酒吧,周小姐一声令下:“关门!”

有人大惑不解,还想问点什么,周小姐大声呵斥:“要想夜道跟我去白相,就快点做生活。”

再拎不清的人此时也明白过来,今晚周小姐请客。话到此处,申晴卖力地开始干活,桌上琳琅满目的杯具,很快就一扫而空;凌乱的桌子,瞬间被排得整整齐齐。十点半钟,酒吧关灯锁门,所有员工已在更衣室里梳洗打扮。

淮海路一家量贩式KTV的包厢里,歌声嘹亮。周小姐今天心情特别好,冒着被客人投诉的风险,将手下所有员工聚在一起,尽情地放肆。做服务行业,实在是太压抑了,想哭的时候不能哭,该笑的时候必须笑,哪怕是身为主管的周小姐,也不能幸免。下班后的周小姐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披头散发,耍泼撒娇。

“周润发啊周瑞发……叶子楣啊叶子楣……哈哈……侬又输特了……吃酒……吃酒……”

划拳的吆五喝六,周小姐是手到擒来。

“再来……周润发的啊周润发……李小龙啊李小龙……哈哈哈……侬输了……吃酒……我来帮侬倒……”

周小姐总是技高一筹,同桌之人都是苦不堪言。

“吃勿特了……真个吃勿特了……还能调个惩罚方式啊?”

女领班把酒杯不停地推来推去。

“侬就勿要帮吾装了……吃勿特就脱衣裳……两样侬自个选一样。”

“脱衣裳……吾帮伊选好了。”

“对,脱衣裳!”

“脱……脱……脱……脱……”

在大家群情激昂之时,有人不失时机地点了一首杜德伟的《脱掉》。

外套脱掉脱掉

外套脱掉

上衣脱掉脱掉

上衣脱掉

面具脱掉脱掉

脱掉脱掉

……

“脱就脱,啥人怕啥人啊?”热的只穿着一件吊带衫的女领班突然大喊起来。

立即尖叫声、口哨声、狂笑声,响彻整个包间。

女领班说到做到,随着那件吊带脱掉,立刻,一件半遮半漏的蕾丝胸衣展现在男男女女们的眼前。

“哇撒,真个大啊!”

“平常真个看不出啊!”

“结棍……来噻……”

大家对女领班目不斜视,而她却显得暗暗得意。

见到这一幕一幕,申晴感觉又是惊奇又是兴奋,突然觉得这就是青春时代该有的生活。

“好了,Lili,既然脱特了,就勿要着了,阿拉继续……”

周小姐与大家已是乐此不疲。

2005年3月18日

进入东政附中实习已满三周,宁晋是一次教室没进去过,一个学生没有接触过,更别说单独授课了。日常工作除了打印讲义、习题、试卷之外,便是无事可做。宁晋渐渐也想开了,不就是混个实习鉴定嘛!现在所做的,无非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目前头等大事还是考公,掐指算来离2005年国家公务员考试只有七个月的时间,有些人提前两年就开始准备了,而自己才做了几套模拟卷。

这一日,宁晋直接把考公的资料摊在办公桌上,埋头复习,与其他教师的工作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在什么时候,张老师经过宁晋的办公桌,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准备考公啊?”

“是啊!”宁晋抬起头,准备听听张老师的见解。

“好,你继续。”张老师从书橱里拿了一本书,没做任何停留。

“张老师,”宁晋跟了过来,“我知道你是政治学优秀教师,能不能给我点建议。”

“建议,”张老师低头看了看手表,“中午下班,你在办公室等我。”

年级组办公室,一个上午人来人往,宁晋只看了十几页的申论技巧,感觉真是一看就懂,看完就忘。

中午12点,张老师出现,就见他一手翻阅着手机,一手拿着教案,漫不经意地走进办公室。

“张老师,”宁晋赶紧起身,“你下课啦?”

“嗯,”张老师眼皮也不抬,只是点点头。“要不要跟我出去吃点东西?”

“好啊!”宁晋有些意外,赶紧跟着说:“我来请客。”

“你请?你请就你请吧,我喜欢吃桂林米粉。”

“张老师就吃这个?”

“怎么?你不想请,那就算了。”

“我想请,我想请,我也喜欢吃桂林米粉。”

兰州拉面、沙县小吃、桂林米粉,被誉为上海新三大小吃,桂林米粉在其他地方都是显得水土不服,唯独在上海遍地开花。

张老师平日看着性格古怪,吃东西倒是不讲究,一碗排骨粉上桌,便“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张老师,你有些话是不是不方便在学校讲啊?”宁晋渐渐看出了一些门道,忍不住开门见山。

“是吗?”张老师狡黠一笑,“我怎么没感觉到?”

“张老师,你约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秘籍要传授给我。”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一本秘籍。”

“张老师,你就别卖关子了,看我请你吃饭的面子上,教我几招。”

“宁晋啊!你一个文化大省省会出来的人,就这么实际?你真是比上海人还上海人。”

“上海人有什么不好,懂得亲兄弟明算账,互不亏欠,比一些地方,兄弟好的时候可以穿一条裤子,不好的时候就捅刀子,不晓得好多少?”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可没说上海人不好,我就是上海人。”

“哦,原来张老师说的实际是褒义词,不是贬义词。”

“你反应还挺快,看来哲学还真是适合你。”

“谢谢张老师夸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拿乔了,就没意思了,那我就教你几招好了。公务员考试虽然没有大纲,没有范围,但你要知道,公务员考试的核心是什么?就是要全面掌握国家的大政方针。掌握大政方针,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每日阅读《人民日报》。阅读《人民日报》不是让你当新闻来看,而是要一字一句来读,学习党政文体,培养党政语感,而且还要记录关键词、关键句,再学会融会贯通。每日读完《人民日报》,必须在当日模仿特约评论员文章写一篇社论。现在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上午可以看看电子版的《人民日报》,下午可以动笔写社论,其他人看上去,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样谁的面子都过得去。下班以后,只要刷一套行测就行,也不耽误你谈恋爱、打游戏什么的……”

“可是张老师,我不谈恋爱,也不打游戏。”

“是吗……”

其实,哪有不谈恋爱和不打游戏的正常男人,只不过自己曾经的游戏搭档徐华已有快两月没见,自己和他从大一打到大四,从帝国到星际,从CS到仙剑,现在他在苏州,渐渐自己对所有游戏都感到索然无味,偶然打一下,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感觉。而对于恋爱,自己也不是没有期待,只不过自己真正心仪的姑娘还没有出现。

宁晋下班回到政法宿舍,热心的看门老大爷见到自己就说:“看样子,侬今朝心情蛮好个嘛!还是谈女朋友啦?”

“我女朋友可能还在娘胎里,没生出来呢?”宁晋边走边说。

“讲啥么子话?”老大爷在背后咕噜了一句。

4号男舍的302室,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寂静,换做往日这个点,自己应该见到的情景是——老吴多半是背起厚重的书包准备下楼,他傍晚的目的地只有图书馆;老徐一般是趴在床上,眼里只有游戏里的武器和装备;而老刘则是拿着手机不停地温言细语,电话的那一头永远是那个我们一个都没见过的高中女友。而自己始终在自律和放纵中摇摆,刻苦和懒散中徘徊。

如今,徐华回了苏州,说是在他爸那里,人家来读这学校,不过就是混个名牌大学的文凭,无论学什么专业,都不影响他子承父业的未来。刘晨暂时回了南京,跟他联系了几次,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却一直支支吾吾,绕来绕去,估计跟自己一样,不是准备考公,就是准备考研。老吴上周才离开,暂时回了山东临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人家是志在必得,明年这个时候,应该在两人间宿舍里,和志同道合的室友一起探讨法学。

宁晋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睛,随后拿出一套卷子,在上面圈圈点点。

2005年3月30日

红旗飘飘,春暖花开。

作为花园酒店团员代表,申晴第一次来到中共一大会址内部参观。

申晴儿时的家,就离一大会址不远,记得那时,这里的周边破败不堪,如今那些破旧代名词之一的石库门,竟被改造得这么海派。申晴感叹上海风貌的变迁,而对作为中国共产党摇篮的一大会址,完全没有概念。

申晴只是酒店青年员工的一个缩影,大家谈论的话题让一个旁听者简直是哭笑不得。

“那讲,共产党为啥要选这种地方开会?”

“啥人晓得呢?”

“共产党开这种会,不是应该在北京吗?”

“大概北京被日本人侵占特了。”

“对对对,还是Tom比较了解。”

“吾也是猜的,要不然呢?”

宁晋没有勇气再听她们瞎三勿四,心中轻叹一声,快步上前,继续与东政附中的学生们一起参观交流。

“宁老师,”一个女生问:“为什么法租界的巡捕,也要抓共产党员?”

“因为我们党不光要改造中国,还要改造整个世界。”

“宁老师,”一个男生问:“为什么共产党代表大会那时一年一届,而现在是五年一届?”

“因为那时通讯方式落后,又在那个特定的时期,更需要经常聚在一起,共商大计……”

申晴早就注意到,参观队伍的前方是一群与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中学生,自己不由自主来到他们中间,低头一看他们的校徽——东政附中。申晴心里吃了一惊,这可是全市重点高中,难怪这帮学生看起来个个气质不凡。申晴心里又是一阵心酸,都是一样的青春年纪,有的可以在课堂不断充实自己,有的却要早早踏入社会。听他们极具深度的讨论,再听自己同事间浅薄而滑稽的对话,立刻感觉到了什么是差距,自己有些羞于与自己的同事为伍,生怕让人觉得自己与他们是一路货色。申晴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越来越深入到附中学生们的中间。

“宁老师,”一个女生提问:“全国党的会议的前四次有三次是在我们上海召开,为什么共产党对上海情有独钟啊?”

“我总结有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上海是全国经济的中心,如果控制了上海,我们党的发展就有了经济基础;第二,当时的上海又是中外各方势力的交汇之地,这便于我党在夹缝中生存;第三,上海又是进步知识青年最多的城市,这便于我党能够快速吸收到新鲜血液。而你们现在就是进步青年,一定会将上海的优秀传统发扬下去,未来的上海,是你们的上海……”

这番话,一字一句传进了一个旁听者耳朵,让她不知不觉被熏陶、被感染、被鼓舞。短短的几分钟,申晴就感觉自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在跳跃、在燃烧、在沸腾……

太不可思议了,申晴深呼了一口气,自己一定要看看这个知识渊博、声音磁性的年轻老师到底长什么样?

宁晋早就用余光瞥到,一个女孩像是关注到了自己,自己有意无意提高音量,让她更加能够听清自己的声音。

申晴故作漫不经心,一步一步向这个老师靠近,直到终于看到他的侧脸,看清他的眉宇。

宁晋也注意到有人正在悄然靠近,自己装作一无所知,继续侃侃而谈,直到自己一抬头,与那人一个对视。

申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竟是那个静静地聆听自己唱歌的男孩。

宁晋突然感到一阵心跳加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和她在这里相遇。

难道这就是缘分?

难道这就是天意?

“Qing……Qing……侬哪能扎到学生这里来啦?书记讲,现在可以解散了,阿拉去淮海路太平洋兜兜吧,我想买两套春装。”

申晴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对这个刚结交不久的酒店朋友笑着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吾还有点事体,下趟阿拉再兜吧。”

“好,各位同学,”东政附中带队老师宣布道:“今天我们的参观活动到此为止,现在就地解散,请同学们都注意安全。”

纪念馆里的人群很快散开,大家各奔东西,但有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

“你好,我叫宁晋。”宁晋大方地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申晴。”申晴自然地抬起胳膊。

在这庄严的革命圣地,两个人就像失散多年的革命同志,历经无数磨难,终于相见。

十一

2005年3月30日晚

宁晋和申晴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出一大会址,谁也不问各自的方向,目的地所在。

“宁老师,真个么想到,侬是东政附中的老师啊!”申晴一口纯正的上海话。

“那你原来以为呢?”宁晋用标准的普通话反问。

“吾原来以为侬,是个富二代。”

“你认为到底有多少资产,才称得上富二代?”

“起码有房子、有车子、还有钞票。”

“哦,你定的富二代标准好像不高嘛!”

“是吧?宁老师,侬还能不帮我讲普通话?我听得真个老勿习惯。”

“说实话,我上海话讲不来。”

“哪能会这能介?难道侬是外地人?”

“是啊!我是南京人。”

“南京人?”申晴终于说出了普通话,眼神中流露出不知疑惑还是失望。

“怎么啦?难道你嫌弃我们外地人?”

“没有,没有……”申晴连连摇头,“我是第一趟真正帮外地人打交道,有点……有点紧张。”

“你紧张,我更紧张,我是第一次真正和上海女孩交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哈哈……”申晴脸上一笑,“听你这么说,我突然就不紧张了。你说你是南京人,南京我只是听过,那它到底在哪?”

“南京好地方啊!有山有水,离上海不远,下次带你去。”

“真的啊?”申晴眼睛里满是憧憬,“我从小到大,只去过浙江。”

“哦,那你去的地方是有点少,不过没关系,以后的机会多着呢!哎!对了,我前面见你们都是花园酒店的,那你怎么会在衡山路唱歌呢?”

“那天是我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在外面唱歌,这种地方我觉得还是不适合我,你不晓得刚开始,我有多紧张?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看到你安静听我唱歌的样子,一下就放开了。”

“《恋人未满》,唱的真好,我事后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这歌声在我耳边萦绕了不知多少日子……”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和申晴似乎找不到任何共通之处,就像平行世界里两个人,但此时却有说不完的话。

“哎!我们这是去哪?”宁晋终于忍不住问道。

“哦,当然是回家。”申晴像是才反应过来,“我应该在黄陂北路上911,不过现在已经走过了,那下一站再上车吧。”

“那你家住哪?”

“浦东,德州。”

“德州?德州不是应该在山东吗?”

“在山东?”申晴一脸疑惑,“德州新村就在浦东啊!那里你是不是没去过啊?”

“原来如此,上海人说话真能省略,难道上海人家在南京路,就说住在南京?家在北京路,就说住在北京?”

“哈哈……南京路、北京路,我们上海人是不会省略的,其他地方嘛!就没这么讲究啦!对了,你住哪?”

“我住长宁。”

“买的房子?”

“对。”

“哪个楼盘?”

“盛大家园。”

“盛大家园?”申晴像是吃了一惊,“这房子我晓得,又贵还难买,我听我一个同事讲,不到三天时间,几百套房子就被抢光了。”

“你还蛮懂的嘛!我也是运气好,捡了一个漏。”

“那要有钞票才行,你那房子花了多少钱?”

“九十多万吧。”

“天,你们南京人真个有钞票。”

“什么你们南京人,我们上海人的,咱们都是中国人。”

“哈哈……你还真能说,忘记问你了,你是什么老师?”

“我是政治老师。”

“政治,我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政治。”

“那是你没能遇到像我这样的老师。”

“哎!可惜了……”

宁晋突然看到,下一个的公交站台就在前面,而申晴却好像视而不见,自己一时还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忘了回家,还是有意延长与自己相处的时间。

“申晴,你是……你是属什么的呀?”

“我属兔。”

“属兔?”宁晋心里暗暗吃惊,“哦,我算算……那你是1975年生的?”

“啊?!你怎么算的?我是1987年生的。”

“1987年生的?那你今年是几岁啊?”

“这你都不会算?18岁啊!”

“哦……”宁晋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你什么意思啊?”

“我本来是想直接问你年纪的,就怕这么问,有些不太礼貌,所以嘛,让你自己主动说出来比较好。”

“啊……”申晴愣了一下,跟着在宁晋身上轻轻打了一拳。“讨厌。”

“哎呀!”宁晋大叫一声,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我是考虑到你,是在涉外酒店工作的,肯定受西方文化影响,不能问年纪之类的隐私问题,看来你也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下面我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了?”

“你问好了,谁让你不问啦?”

“好,那我问了,你男朋友多大了?”

“我男朋友?多大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还是你比较聪明,一下就看穿我的想法。”

“那你先告诉我,你女朋友多大了?”

“我的女朋友?多大?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在明年有人问我,我会说她十九岁。”

“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嘛?谁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啊?”

“你说的是……”申晴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宁晋当即感到自己失言,与她刚接触不过一个多小时,对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工作、她的情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就说出这样轻薄的话来,换谁都会认为自己很不靠谱。

“申晴,”宁晋心里轻叹一声,“我玩笑开得有点大,希望你不要见怪。”

“你前面的话是认真的吗?”申晴一脸的正色。

“我……我……”宁晋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我是……我是认真的。”

“你很了解我吗?假如我有男朋友了,假如我父母离婚了,假如我每天做的都是伺候人的工作,你还会这么说吗?”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是我大脑下意识的真实反应和表现,我们今天能走在一起,绝对是上天的安排。上海这么大,我们能在三个月之内,相遇三次,这是什么样的机缘?除了在衡山路酒吧和一大会址,我们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淮海路、襄阳南路路口,也有过一次短暂的相遇。那天你在公交车上,我在红绿灯下,我先看到了你,之后你又看到了我,从那天以后,我心里发誓,如果我们有第三次见面的机会,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表白,无论你什么情况,哪怕你有男友,哪怕你拒绝我,我只要做我该做的,便没有遗憾。世上哪有完美的人,你我都一样,我的房子是我父母给我买的,目前一分没出;我现在只是一个实习教师,现在一节课没上;我大学还没毕业,工作还没着落。我不像你,起码可以自给自足;我不如你,还有傍身之技;我佩服你,敢于在社会拼搏。你这些地方,对于我已经足够,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你感觉事情太过突然,我可以留有时间给你考虑……”

“我……我……我不考虑了……不考虑了……我没有男朋友……没有男朋友……”

申晴已是热泪盈眶,一下投进了对方的怀抱。两人在喧闹的淮海中路紧紧相拥,仿佛这世界只有彼此,只有你我。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在黄陂北路之前,大家还是路人,在襄阳南路之后,大家已难舍难分,也许、应该、肯定,在衡山路之时,大家的心里,已经连在了一起。

“宁晋,我给听首歌。”

说着,申晴从包里拿出一对耳机,一人佩戴一只,当歌声响起之时,宁晋在瞬间破防……

再向前一点点

我就会点头

再冲动一点点

我就不闪躲

不过三个字

别犹豫这么久

只要你说出口

你就能拥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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