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亏一篑

三十三

2005年12月20日

今天到了国家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的公布日子,申晴早早就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宁晋发去消息:“分数出来了吗?”

宁晋一时没有回复消息,申晴坐在床上怔怔发呆。自己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关注宁晋的分数,想想在若干个月以前,自己对他的备考情况是毫不在意,从来没有与他交流过关于考公的话题,甚至什么是公务员考试?自己都是一无所知。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申晴看到床边的毛衣,不由想到,自己与他,就像螺旋相交的两根毛线,一开始如线头一样松散,后来的关系就像毛线不断延伸拉长,缠绕得越来越是稳固,越来越是紧密……

宁晋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才发现申晴在三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宁晋胸有成竹地走到书房,开启电脑,打开查分网站,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结果跳出一行文字——暂无查询结果。

宁晋拿起手机,给申晴回复:“暂无结果,稍安勿躁。”

公务员考试笔试过后,宁晋原先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生活渐渐如醉生梦死一般。在没有申晴陪伴的一天,生活作息大概如下:中午12点起床,胡乱吃个早中饭后,简单收拾收拾房间,打理一下花花草草;3点到东政篮球场打球一直到天黑;之后随便找个小饭馆,点上一瓶啤酒,两盘小菜,放松一下;7点开始,玩上一圈网络游戏;12点洗完澡,就躺在床上看各国足球联赛或是各类闲书,直到眼皮开始打架,见了周公为止……

下午2点半,宁晋正准备出门,申晴又发来消息:“分数出来了吗?”

宁晋回头又到电脑上查询,结果还是如此——暂无查询结果。

“还没,有结果我告诉你。”

发完信息,宁晋气定神闲地套上运动服,穿上篮球鞋,自己对查分一点也不着急,分数该来就来,这次绝不会出现误差,绝不会出现意外……

整个一天,申晴都是心神不宁,申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人如此关心?

自己从早到晚,信息不知道发了多少遍?自己都把自己问烦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比如公务员网站系统崩溃,所有成绩全部作废……比如分数不达标的考生,成绩隔天公布……再比如分数实际已经公布,就是因为宁晋的误操作而看不到结果……

申晴感觉自己有些不正常了,如果妈妈知道自己现在是这种状态,肯定认为自己被人下了迷魂药。妈妈对宁晋考公一直不以为然,她长时间人在台湾,加上知道了一些家里的事情,现在对内地的很多政策和做法,都是颇有微词。她看好宁晋,又不希望他就在国内,宁晋现在的做法无疑与她的期望是背道而驰。自己原先对宁晋的所有选择都是报着无所谓的态度,总觉得自己和他不会有什么结果,两人的未来之路,永远不可能交汇在一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不得不考虑大家共同的未来,如果宁晋不做出改变,那自己势必要改变……

晚上10点,宁晋正在电脑前紧张地忙碌,采矿、建造、出兵、集结、开战……自己正面重炮强攻,背后运输机包抄,加上空中打击,敌人的基地很快陷入一片火海,没过多久,一开始还无比嘴硬的对方默默退出了游戏。“小样!跟我斗……”宁晋心里暗骂一句,觉得自己不应该赢的这样快,应该慢慢地蹂躏他,一点一点地给他一种不应有的期望,直到他开始怀疑人生,再到无奈至极,再是绝望透顶、直至崩溃神经……

宁晋不自觉拿起手机,见到手机上又有一条未读消息,发自快一小时前。

“分数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估计今天不会出来了。”

宁晋回完消息,把手机一丢,准备开始下一场游戏对决。游戏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切……

申晴感觉自己真要崩溃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明白。申晴跟周小姐请了假,说家里有点急事,然后便急急忙忙地直冲更衣室。申晴澡也不洗,头也不梳,直接换上自己的衣服,出门拦了一辆出租,直奔盛大家园。

申晴打开宁晋家的房门,见到的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画面——宁晋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天塌下来也跟他无关。

“宁晋……宁晋……宁晋……”申晴一声响过一声。

“啊?!”宁晋终于转头来,“你怎么来了?”

“好勿打了哇?吾有话帮侬讲。”

“等一下,”宁晋又转过头去,“这局快打完了……”

申晴耐着性子,等了有十来分钟,终于看到宁晋摘掉了耳机。

宁晋见到申晴一脸委屈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哎呀!亲爱的,不是说分数还没出来嘛!我十分钟前才看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吹牛逼勿打草稿!”申晴怒气冲冲,“吾到这里都廿分钟了。”

“是哇?那是我时间记错了,我来看看,现在就看……”

说着,宁晋退出游戏界面,打开查分系统。

申晴一屁股坐在宁晋腿上,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输入准考证号,不急不慢地输入密码,感觉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是飞快……

“啊!”宁晋一声轻呼,“分数好像出来了。”

“啥?!”申晴定睛一看,就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表格——行测:76分,申论:69分,总分145分,旅游局办公室主任科员分数线:131分。

“菩萨保佑……”申晴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侬是不是早就晓得了?非要逗人家,非要等到人家过来,侬个坏人,侬个坏人……”

“哪有啊……哪有啊……”宁晋紧紧抱住申晴,“我今天真是不停地在查分,分数真是刚刚才出来,你看,系统里显示,2005年12月20日21点……”

“现在都23点07分了,侬真个是吹牛逼勿打草稿,吾真个……真个要咬死侬……咬死侬……看侬下趟……下趟还敢吹牛逼……”

申晴说着说着,嘴巴就凑上来,如疾风暴雨地一阵狂吻,将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

申晴越吻越是激动,越吻越是激烈,感觉自己怎么吻都是不解恨,怎么吻都是不满足。半个月来的心事,直到今天才得到答案;整整一天的焦虑,直到现在才得到释放。

也不知过了多久,申晴慢慢停了下来:“侬下趟还敢骗吾哇?”

“不敢了。”

“讲!今朝一天,侬都做点啥了?”

“也没什么,就是打打篮球,玩玩游戏……”

“怪不得消息勿回,电话勿接,就让人家急死特了。篮球打个开心哇?到现在还勿打浴,真个臭死特了!还是等着吾帮侬打啊?”

“是的呀!不过,你不是也没洗澡?是不是也等着我帮你搓搓啊?”

“侬个嘴巴呦!真是会讲……”申晴恨恨地捏着宁晋脸颊,“那么走,一道打浴去。”

“不急,”宁晋将申晴按在腿上,“为了庆祝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

“啥意思啊?打浴还要仪式?”

“忘了跟老婆汇报了,我昨天新买了一个大浴缸,我先来放水,再开瓶老徐送的法国红酒,我们可以一边泡澡,一边品酒,一边……”

人逢喜事精神爽,金榜题名美酒夜。

宁晋开始忘乎所以,要体验一下酒池肉林的感觉。

三十四

2006年1月14日

2006年来了,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在普陀山求的签,很快就要灵验。

宁晋坐在家中,一边对着电脑研究国家公务员面试试题,一边心潮澎湃。

公务员考试,还有最后一关面试,虽然是3:1的录取几率,但宁晋却不担心。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己一个名牌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擅长的就是能言善辩。而且自己被不少人评价为大赛型选手,越是大场面,自己越是兴奋。自己曾经是全校辩论大赛冠军队的二号辩手,曾经是全校演讲比赛二等奖获得者,这种优势和经历,在那些初出茅庐、鱼龙混杂的考生里面,能有几个……

吃过早中饭,申晴拿上包就要出门。

“今朝夜里,侬又勿回来啦?”爸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是个呀!”申晴点点头,“阿拉娘屋里交怪事体,今朝下半天,供电局个人要来调电表,还有今朝天气好,阿拉娘个被头要拿出来吹吹,吾就省得跑来跑去了。”

“上个礼拜六是升级宽带,这礼拜六是调电表,伊拉塞勿休息啊?”

“爸爸,侬有所不知,现在所有行当,塞是服务至上,好了,勿帮侬讲了,吾跑了,否则辰光来不及了。”

申晴走到门口,刚准备换鞋,又听见爸爸说道:“小晴,吾问侬桩事体。”

“啥事体啊?”

“小晴,侬帮爸爸讲老实话,侬还是谈朋友啦?”

“啥么子啊?谈啥朋友啊……爸爸,吾真的来勿急了,还有啥事体,明朝再讲……拜拜……”

申晴走出家门,心里很不是滋味,与宁晋谈了大半年的恋爱,爸爸都不晓得有一个叫宁晋的人存在。为了和宁晋见面约会,吃饭睡觉,自己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地跟爸爸编故事,自己从一周一次不回家睡觉,渐渐发展到了两次,甚至有时三次。但故事编到后来,已经到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地步,这些漏洞百出的故事,又怎么让别人相信?自己不是不想告诉爸爸,她的女儿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每次话到嘴边,一见到爸爸对一切浑然不知的样子,自己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对他说,她的女儿在马路上认识了一个外地男人?跟他没几天就上了床?现在又隔三差五地住在他家?自己实在无法想象,当爸爸知道这些真相以后,反应是怎样?一个含辛茹苦抚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已经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这相当于挖去一个老父亲的心头肉。既然不想让爸爸受到如此伤害,索性就让真相一直隐瞒下去,直到实在隐瞒不住为止。但如今,自己有种感觉,真相可能要真的要隐瞒不下去了……

还是那个时间,申晴准时回到家中,这是她最温暖的家。

“哎呦!”申晴脱掉大衣,“今朝么白相游戏啊?哪能介乖啊?”

“还打什么游戏啊?”宁晋接过衣服,挂在衣架上。“下月中旬就要面试,该收收心了。”

“那么侬准备得哪能啦?”

“要么你来检验检验?”

说着,宁晋搬了一张椅子摆在客厅中间,接着从书房拿来一张纸,交给申晴:“主考官,这是今天国考面试题,请您过目。”

“啥……”

“主考官,请入座。”宁晋伸手示意,“这些题目,您选三道,来问问1号考生。”

“1号考生?”申晴坐在沙发上,显得疑惑不解。

“他现在就在您的对面,”宁晋面朝申晴,危襟正坐。“请主考官向他提问。”

“哦,”申晴突然明白过来,“呵呵……那我就……”

“主考官,”宁晋满脸认真,“您是不是要注意一下会场纪律?严肃对待本次面试。”

“1号考生,请听题。”申晴立刻严肃起来,“你为何要报考旅游局的公务员?”

“第一,上海不仅是中国对外开放的重要窗口,也是我国经济中心、文化名城、革命圣地,在我们党的正确领导下,上海旅游业不断蓬勃发展,每年吸引数以亿万计的中外游客来上海观光旅游。我在上海学习了四年,已经深深地爱上这片土地,愿意为上海旅游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第二,我是一名东政哲学系的毕业生,具有对事物的全面思维和深刻认识,我认为我能够胜任如旅游局办公室这样的行政岗位,并运用我的专业,处理好、协调好、落实好各项行政事务。第三,虽然我不是旅游专业出身,但我对酒店行业有一定的研究和认识,上海十几万名酒店员工,进行着最繁重的工作,承受着最巨大的压力,服务着最广泛的中外游客,他们需要政府的关怀,需要我们的帮助,我希望我能参与到对酒店行业的支撑与服务的工作中来,为酒店优秀员工积极宣传,为酒店一线员工切实保障。我的回答完毕。”

申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时无话,自己不知道宁晋的回答是真的要说给考官听,还是只对自己讲,好像无论站在哪方角度,他的发言都是让人无比动容,无懈可击。

“1号考生,”申晴站了起来,“你被我局录取了。”

“啊?!”宁晋一脸惊讶,“这么容易?”

“录取侬还勿好,侬还要哪能啊?”

“吾要……吾要……”宁晋一步一步地靠近,突然一下将申晴压在沙发上。“吾要好好地谢谢侬……”

“侬哪能……哪能说来就来……侬现在……现在哪能情况啊……”

一番恩爱夫妻般的激情过后,宁晋突然感觉到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宝贝,我问你一件事,你那个怎么还不来啊?有一个半月了吧?不会是……”

“勿要瞎讲八讲,这么子晚个半个月头来,吾也勿是么经历过,讲勿定明朝就来了。”

“是吗?”宁晋半信半疑,“希望如此……”

自己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如果申晴真的有了,多半就是那天夜里发生的,自己抱着侥幸心理,图一时之快,如今……

“亲爱的,”申晴不舍地望着宁晋,“吾想帮你商量一桩事体。”

“啥事体啊?”

“阿拉吃好夜饭,吾就想……就想回自个屋里,来噻哇?”

“啊?!为什么啊?”

“阿拉爷真个太可怜了,这段辰光,一天到夜看不到吾人,吾想多陪陪伊。”

“哎……”宁晋心里失望至极,但又不好表达。“我让你为难了,那……那我送你回去。”

“勿用了,”申晴摇了摇头,“侬吃力了,在屋里好好休息,阿拉来日方长……”

申晴哭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最后心里做出艰难的决定,以后只能最多一周一趟去到那里。

三十五

2006年1月31日

今天是大年初三,宁晋顶着寒风站在花园酒店员工通道口,心里却是无比温暖。

一晃已是到了丙戌狗年,宁晋回顾上个鸡年,完全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自己第一次工作,第一次买房,第一次考公,还有第一次真正的恋爱。没有想到,十七天前在家与申晴的那次相见,成了两人在鸡年的最后一次碰面,直到新年的第三天,还未见上一面。

自从申晴上回从家匆匆而别之后,彼此各自的事情就一件连着一件,先是申晴要为酒店年会彩排,后是自己要陪着来上海的母亲闲逛。后来申晴又要陪自己的妈妈,自己就索性跟母亲回了南京,就这样直到过年。度日如年的十七天,百无聊赖的农历新年,大年初三的早晨,自己当机立断,提前回到上海,因为上海才是自己真正的家,那里有自己小巣,有自己的爱恋。

宁晋为了给申晴一个大大的惊喜,特意躲在角落,自己看着花园酒店小夜班员工陆陆续续地出来,可就是不见申晴的影子。

宁晋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自己知道申晴这段时间工作很忙,过年还要加班,所以她之前回复信息都是断断续续,通话也十分简短,她现在还不出来,多半是为了等待不知道哪个国家的烂屁股客人快点离开。

宁晋又看了看表,已是快凌晨两点了,自己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申晴的上班时间?终于有两个居酒屋的人走了出来,自己快步上前,与此同时,对方也认出了自己来。

“宁晋?!”一个女服务员显得惊讶万分,“侬哪能来了?”

“申晴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申晴?!”另一个女服务员显得疑惑不解,“伊这几日勿是休息嘛?”

“啊?!”宁晋大吃一惊,“这几天休息?你确定?”

“吾骗侬做啥?侬这都不晓得?”

“哦,谢谢。”

宁晋低头沉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申晴为了陪她妈妈休息在家,又何必骗自己上班,况且她说她的妈妈已经在年前飞回了台湾。自己一抬头,就见那两人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窃窃私语,一人还时不时用诧异的目光偷偷回望。

一切都显得太不寻常了,宁晋赶忙拿出手机,给申晴打去电话,立即手机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宁晋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自己确认了一下号码,又拨了过去,手机里依然是那句语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宁晋还不死心,继续拨打电话,但结果还是如此。

宁晋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心碎,在自己印象中,申晴从来没有关过机,而现在却在这个早不关晚不关的时候关机。

宁晋定了定神,努力回想这十七天来与申晴通话的每个细节,前几天还显得比较正常,中间几天她就变得心事重重,这几天竟是感觉她有气无力,总想挂断电话……

不对!宁晋心头突然一紧,她会不会……会不会已经背叛了自己?

一阵北风吹过,冷彻心扉,宁晋心痛不已,自己到底哪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让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不行!今天一定要找出答案。

宁晋茫然四顾之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对!就是这里。“出租车……停一下……”

“师傅,”宁晋边上车边说,“去复兴中路,快!”

下了车,宁晋快步走到那座三层小楼前,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向三楼走去。到了门口,自己侧耳细细聆听,果然不出所料,房内传来空调工作的声音。宁晋的一只手,已是举到半空,自己实在不愿见到那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一幕,但现在,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咚咚……咚咚……”

宁晋终于敲响了房门,一时无人回应。

“咚咚咚……咚咚咚……”

宁晋加大了力气,终于房内传来申晴微弱的声音:“啥人啊?”

“我,快开门!”

“啊?!”申晴一声惊讶之后,便再无声息。

“快开门啊!”宁晋快要忍无可忍。

“咔啦……”一声,门终于开了。宁晋的目光直接越过申晴,向房间深处来回扫视。只见里面就亮着一盏床头灯,一时看不清是不是有第二个人。

“侬哪能寻到这里来了?”

再见申晴,穿着一套厚实的睡衣,面色慌张而苍白。

宁晋一时不答,慢慢绕过对方,走进房内。房间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宁晋一转身,就见申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立即低下了头。

“你怎么啦?”宁晋心情稍稳,直面对方。

“么……么啥?”申晴眼睛不停地躲闪,“侬勿是初八才回来吗?”

“对你有些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哦,是这样啊!”申晴似乎装作没听明白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

“你为什么骗我?”宁晋没有心情再跟她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

“骗……骗侬啥啊?”

“骗我你这几天一直都在上班!”

“啊?!侬都晓得啦?”

“哎……”宁晋看着申晴无辜的样子,心里突然一软。“为什么骗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申晴久久不答,眼中渐渐闪现出泪光。

“怎么啦?小晴。”宁晋开始动摇了自己的猜测。

“吾讲了……吾讲了侬勿要光火。”

“好,那你快点讲。”

“就是因为……吾有了侬个小人,但是……但是现在……现在么了……哇……”申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啊?!你说什么?”

“么了……么了……阿拉个小人么了……”

宁晋双手抱头,有了?什么时候有的?没了?又是怎么没的……这么突然的事情,这么多的信息,渐渐,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哼哼哼……阿嚏……阿嚏……”

申晴大哭着又连着打了两声喷嚏,宁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小晴,不要哭,赶紧上床,慢慢说,慢慢说,不要紧……”

宁晋边说边把申晴扶上床,看着她不停抽泣而委屈的模样,原先自己的悲愤之情顷刻换成了阵阵心疼。也就是短短的十七天没见,申晴就像变了一个人,那时还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现在却是满脸泪痕;原来那双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现在竟是两眼无神。

宁晋坐在床边,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无意识地转头看向别处。就见桌上是冷饭残汤,各类药丸,自己终于明白,申晴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别人一家欢聚一堂在看春晚的时候,她只能独自一人听着隔壁传来的欢歌笑语;人家热恋中的情侣在看电影、逛商场的时候,她只能待在这里,默默承受着身心双重的痛楚……

宁晋实在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宁晋,宁晋……”申晴拍着宁晋后背,“吾勿是故意额……勿是故意额……是吾自个太勿小心……”

“别讲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吾有了之后,本来想讲拨侬听额,但是……”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分心。”

“吾也勿可能一直瞒了侬,本来想……”

“想等我考完试,再告诉我。”

“么想到……么想到……小人讲么就么了……哼…哼哼…哼哼哼……”

说着说着,申晴又哭了出来,宁晋赶紧转过身,搂着对方一起流泪:“这次没了就没了,就不要多想了,我是不会……不会怪你的,跟肚里的孩子相比,我更在乎你,我只在乎你……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吗?你就好好调养,我一直陪着你,哪都不会去,一直一直陪着你……”

“嗯,嗯……”申晴坚强地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丝笑容。“侬也勿要多想了,阿拉这段辰光,好好个在一道,让吾好好个看看侬。”

“好!”宁晋紧紧地与申晴十指相扣,一刻也不分开。

三十六

2006年2月14日

上午9点,宁晋一身西装革履,端坐在上海某市级机关大会议室的中央,等待着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

会场正面,摆放着一排会议桌,桌上摆着五套表格,桌后坐着五名考官和一名主持人,个个危襟正坐,神情严肃。会场一侧,坐着两名工作人员,负责现场记录。会场另一侧,架着一台摄像机,进行全程录像。这种巨大的现场压迫感,这种人为制造的紧张气氛,就是来考验一个未来公务员的心理素质。宁晋一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正接受法官的审判。

“好,”主持人清了清嗓子,“2005年国家公务员考试面试环节,现在正式开始!根据国家公务员考试相关规定,考生要根据考官提出的问题,进行有针对性、有效性、合理性、思想性的回答,每次回答限时3分钟,不得少时和超时……1号考生,你对此有无异议?”

“没有。”

“好,现在由考官开始提问。”

随后,就见一名男副考官将话筒拿近:“请你就2005年中国酒店业的发展,谈谈你的分析和看法。”

“2005年,我国星级饭店数量继续保持适度增长。到2005年末,全国共有星级饭店11828家,比上年末增加940家,增长8.63%;拥有客房133.21万间,比上年末增加9.42万间,增长7.61%……”

宁晋回答完毕,就见这考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另一名女副考官接着开始提问:“公务员工作,离不开担当和责任,请你就担当和责任,谈谈你的论述。”

“《论语》有言:‘不患无位,患所以立。’我们作为当代青年,就要秉持‘计利当利天下利’的大公品格,练就‘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担当铁肩,必能负重任,敢作为,成大业……”

宁晋回答完毕,就见这考官面露一丝不宜察觉的微笑。

最后一名男主考官终于出场了,宁晋知道这最后短短的三分钟,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道题是案例分析,在职场的人际交往中,有可能会出这种情况,叫‘善意的谎言’。比如你未来的某位领导,因某个决策上的失误,给单位造成不小的影响,你是用善意的谎言,强调客观原因,来安慰这位领导?还是直言不讳,站在单位大局角度,直接指出领导的过失?请你对此谈谈你的看法。”

“善意的谎言”一词一出,宁晋就感觉好像有一根尖针,深深地扎进自己故作坚强的心里。

前段时间,这个词总是会在自己耳边出现,总是有人会用善意的谎言,来“欺骗”自己最心爱的人——申晴为了爸爸不要难过,用善意的谎言来隐瞒她和自己的关系;申晴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备考,用善意的谎言来隐藏她怀孕和流产时的无助;自己为了缓解申晴的心里压力,用善意的谎言来掩饰自己那份痛失骨肉的悲痛……

宁晋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疼的让自己几次张口要开始回答问题,最后都是哑口无言;疼的让自己几次又有了点思路,最后都是被什么东西打乱。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突然出现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词语,竟是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整个会场如同死一般的寂静,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当宁晋的眼睛瞥到不断闪烁的计时器上时,真的感到大事不妙,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一秒……成败就是转瞬之间,自己再不开口,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可是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吗?宁晋终于开口了:

“所谓‘善意的谎言’,是人们对事物寄托的美好愿望,是人们善良心灵的对白,是人们彼此之间带来的一丝暖意,是人们心底里流露出来的一种柔情。善意的谎言是美丽的,这种谎言不仅不是居心叵测,更像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当我们为了他人而适度地撒谎的时候,谎言即变为理解、尊重和宽容,甚至能给对方一个巨变。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任何恶意的成分。无论是在职场还是在生活当中,善意的谎言都无处不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无论是谁犯错,只要不是他的主观意愿,为什么不能用善意的谎言来解决,又何必直言不讳……”

“好,时间到!”

主持人无情打断了宁晋的无比动容,几名考官面面相觑,不禁摇头叹息,而宁晋在此刻彻底的坦然了。能在这么严肃而重要的场合,说出这样发自肺腑的话,真是给人生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谢各位考官。”宁晋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离开,当会场大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自己知道,也许考公的大门也永远地向自己关闭了。

宁晋昂首出了机关大院,第一眼就见到光彩照人的申晴,手捧着鲜花,正翘首以盼。

“哪能啊?”申晴款款走近,“看侬样子,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是吗?”宁晋淡然一笑,“可我不想当公务员了。”

“啊?!为啥?”

“今天我才明白,我没法在压抑的环境中,来说违背自己意愿的话……走,我们过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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