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忽的下起了雨,匆匆一场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哗啦啦解了片刻暮夏的酷暑。然而午时太阳一立,白亮亮的日头照着染了墨绿的雨滴从树叶上滴落到屋檐,“叮咚”一声落在屋外的水坑。
康照海踩着半靴子的泥泞进来,低声在云锦耳边说了两句,便恭身退下了。
苏络心想着自己也该走了,可瞧着云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了回去,她斟酌片刻,“又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了吗?”
云锦长吁了口气,道,“说是南楚虽败,却只同意赔钱了事,不肯割让城池。”
苏络一脸诧异,“战败国还有讨价还价的吗?”
“南楚多富商,梁楚晋商贸往来频繁,若是不管不顾,保不齐楚人绝地反击,叫西晋捡了漏子,也就是这个顾虑,不论梁楚还是梁晋,再怎么打也会给彼此留一丝退路。况且西晋还有西戎牵制,南疆却被楚国压的死死的,皇帝也就是想借着割让城池做威胁多要些钱罢了,真要与南楚重新划水而治,边疆无地利不说,黄总军也就真成了他心腹大患,再难除去了。”
有一说一,苏络没听太明白,只听懂了南楚不会割城,最多赔钱。
云锦话头一转,“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只是可怜沙场上白骨如山无去处,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别人权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成败死活,不过在那些人一念之间。
“还有,”云锦接着道,“薛信等人被判了秋后问斩,夷三族,芳杏...于昨日在狱中自尽了。”
“那怜香...”
“玉楼春查封,怜香虽然替芳杏遮掩,可她罪不至死,原本关上些日子就放出来了,可她买通狱卒有意逃跑,便被抓回来施了墨刑。她那张脸毁了,人便有些疯癫,后来自己拿着碎瓷片想要割掉那印记,差点没了命。玉楼春不肯收留她,有人瞧见她往北边去了。”
苏络心口一窒,这才明白她神色间的难以言喻是从何而来。
从古至今,从未有谁单凭着“情深义重”四个字便能所向披靡的,更多的,是情深缘浅,是有缘无分,是造化弄人。
苏络压下心头滞涩,勉强笑道,“活着的人总要比死了的人承担更多,她要是真的疯了、不记得了,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相忘于江湖,总比自己守着一方枯槁自黯自伤的强。”
云锦直直的望进她的眸子里,“你觉得相濡以沫,行不通的吗?”她怕苏络听不懂似的,解释道,“我入军还有一则,是为着他们开始给我张罗婚事,我嫌烦这才跑了出来,不过后来瞧上了个喜欢的,也是艰难,若...换做是你,你怎么说?”
苏络干笑两声,“我祖母大约还想留我两年。”
“我是问你,若明知两人艰难,那你会想要同他相濡以沫,还是相忘江湖?”
苏络沉默半晌,按理来说,瑞王如今在曲阳,若是她那时候就喜欢瑞王,就算被催婚也不该跑到献州来,可见她喜欢的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在献州认识的,或许就是军中的也未可知,可若是军中......苏络小心开口,“他...知道你真实身份吗?”
云锦点头。
苏络松了口气,没转到耽美剧情就好。不过既然知道她身份,可见云锦对他是极为信任的,“也知道你是郡主?”
云锦依旧点头。
苏络想了想,“要是还没有特别喜欢,又明知这件事艰难,我觉得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可,已经舍不得割舍了呢?”
苏络呼吸一滞,看着云锦微微上扬的眼尾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心尖儿上似乎被人狠狠掐住了,她挤了个难看的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开口道“那就试试吧,反正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说不定就像今日一样忽然来了场雨,相濡以沫的鱼顺顺利利回了湖里,你喜欢就好嘛。”
苏络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云锦眼睛倏的一亮,难以遏制的欢喜从嘴角蔓上眉梢,那被画粗画黑了的眉像是展翅的凤、昂扬的鹰,肉眼可见的肆意舒展开来。
她当是很欢喜的,苏络想。
苏络端茶的手放在案下握紧了,低着头看着杯中茶叶的浮沉,涩声道,“不过既然艰难,必是要比旁人多受委屈和辛苦的,帝王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常人。加之你在军中身份还是林宿,日后真相暴露,难免不会受更多流言蜚语,天下悠悠众口,说的话未必好听,你...有个准备就好。”
尤其郡主身份迟早要被曝光,她喜欢的人又是军中之人,谁也不会乐意听人说自己吃软饭、攀高枝儿的。
云锦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皇帝就算不能随心所欲,真做了什么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的了他,四品忠武将军要受流言蜚语,黄潜罔顾皇命都无人敢置喙,可见位高权重还是有用的。”她噙着笑定定看着苏络,郑重道,“你放心。”
苏络深吸口气,她找对象还让自己放心,这心情还真是...日了狗了!
苏络认定了云锦这次就是为了让自己来替她解决情感矛盾的,如今瞧她神采飞扬,哪还有半点郁郁?便长出了口气,道,“既然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去找韩岁欢吧,我们一同从鄞城出来,总不好分开回去。”
“你要回去?”云锦凝眉,“鄞城?”
这话问的好笑,不回鄞城她还能去哪?陶先生没事了,他们跪也跪了,罚也罚了,就连顾大人也该启程了,他们总不好再耽误下去,可还未等她开口,便又听云锦道,“再过几日大军便要班师回京,你不想去镇...去曲阳?”她清咳两声,“毕竟苏大人也在曲阳,你去也不过分。若是苏大人那里不大方便,我那将军府倒还空着...”
一说起老父亲,苏络那股淡淡的惆怅也没了,撇撇嘴道,“我爹每次一见我就很不能把一整年的教训都一次性补上,我还是乖乖在曲阳等他休沐吧,那时候还有二哥还能替我抗一抗,反正他没成亲,祖母和爹总不会催到我头上,不过二哥是男子,说是催,也不过相看几位姑娘,若是你是男子,想来家里也不会这样着急了。”
那话本就是云锦信口诌的,看她信以为真也面不改色,“若我是男子,直接娶了你也不会有人催。”
苏络也笑,“林大人横刀立马,威震八方,自该配这世间最好的人,小女子呢,一心暴富,能安稳一生,哪怕孤独终老便也是上天眷顾了。”
不过她所剩时日无多,算起来这目标也不算艰难。
只是她本是玩笑,却见云锦唇边笑意霎时一凉,眉心渐渐地拢起来,半晌才颇是犹疑的开口,“你...”
“什么?”苏络不明所以。
云锦一脸的要怒未怒,满脸容光像是被谁按了快捷键一样褪下去,莫名让苏络想起了“回光返照”四个字来。
两个人静默良久,云锦看着苏络一脸茫然,好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她撑在桌上按着额角,隐约在按捺心头情绪。
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可天上太阳还在,太阳雨,总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康照海送来了把伞,伞面上有一品红艳的寒梅,叫苏络想起了府上的骨里红。
这次康照海没有放下便走,他抱拳道,“主子,时候差不多了。”
林宿将军忙得很,这还是硬抽出来的半日时光,不过结果叫她不甚满意就是的了——合着明示暗示了半天,她压根没听懂!
如今康照海已经套好了马车等着了,她更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站在门口撑开伞。她手上被磨出了一层淡淡茧子,手指修长,握着伞骨的样子像是在把玩一柄匕首。
见她要走,苏络怕自己又被康照海看起来,忙道,“我还是回学堂吧。”
云锦没回头,语气还带着几分火气,“我才知道学堂倒是比曲阳更好的去处,叫你明知去那里跪着也要回去,怎么,腿好利索了,还是站着、坐着叫你不舒服,非得跪着才顺心?”
苏络愣了愣,这是...生气了?
云锦深吸口气,撑伞侧立雨中,“还不过来,你打算自己走回去吗?”
半个时辰后,马车辘辘停在了他们刚到献州时的那家客栈,云锦将人放下便离开了,苏络站在门口瞧着那马车渐行渐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进客栈,又半个时辰后,她和韩岁欢拜别过陶先生后,匆匆踏上了回鄞城的路。
紧赶慢赶的赶了回去,苏络还是在回了家的第一天发了热。
不过她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一回去便叫紫苏给她准备了酒来擦身降温,三日之后,热退了,苏络躺在床上后知后觉的想着献州的事发呆。
或许是碧玉妆的缘故,她已经很少生病了,外伤就不必说了,感冒发烧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上一次,是云锦离开鄞城那日。
冬月初二,苏络生日第二天。
而就在她生日那天晚上,云锦来问过苏络,要不要跟着她一起离开,几乎是云锦话音刚落,系统给就给她发了任务——与君同归。
原剧情里,苏络能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主动让人不按套路走的系统,可她好不容易劝说了自己少去打扰她以后的生活,当然是果断拒绝了这个任务。
于是她第二日一早就发了热,还把之前任务奖励清零了,也就是说,除了她本来就能活到十五岁的年限,之前做任务的奖励都没了,好在后来出了个写信的日常任务,苏络这才断断续续攒到还有五年寿命。
她当是就猜过发热和清空奖励都是惩罚,这次云锦又让自己去曲阳,系统又给她发了任务,同样的与君同归。
不得不说,人生呐,处处是惊喜呢!
苏络这两年的信又白写了,剩余时间变成了一年半,苏络坐在榻上望着桌上的满庭芳出神。
它这些年被养大了一圈,能安安稳稳窝满苏络半个手掌了,只是有些胖的过分,又不好动,懒散的靠着苏络手指休憩,忽然见它振了振翅,睁着那双宝红色的眼睛巴巴的看向窗外。
片刻后,紫苏端着盏灯进来,它立刻飞到了紫苏肩头。
紫苏一贯是把愁断肠随身带着的,一则是她本就又把什么小东西都养成猪的好心,二则夏日免不了些蚊虫鼠蚁,愁断肠并着些草木灰和香料放在香囊里,好闻不说,还不招虫。这香囊意外的讨满庭芳的欢心,苏络大概能理解成这香囊就像是满庭芳的果盘,每每招的这小东西对着紫苏格外亲昵,人还没到跟前就扑扇着羽翅。
紫苏嫌它每次没讨到吃食就啄自己的头发,放下灯后便将它赶了下来,回头又拿出了一叠纸张和笔墨,满堂春便不折不挠的飞在她头顶。
她头上一支绛红色珠花,被满堂春叼了出来不说,还差点把头发都弄散了,紫苏气的不轻,苏络忙冲它招了招手,可满堂春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愣是不理苏络,紫苏无可奈何,只好随它去了。
“姑娘尽惯着这些小东西!”紫苏撇撇嘴开始磨墨,“姑娘都不知道,你不在府上这些天这小东西多放肆,后院那只兔子差点让它拔毛给扒光,如今还不敢出来露面呢!”
从前那群兔子太多,尤其一到夏日,味道更是惊心动魄,于是后来便只留下了一只,满堂春从前还碍于数量劣势没敢出手,一对一之后直接将暴力本性暴露无遗,那兔子被它欺负的狠了,便缩在角落不出来,反倒更纵容了满庭芳的嚣张气焰。
“姑娘,要不咱们再养一只给兔子做伴吧?”
苏络刚蘸了墨,闻言瞧了她一眼,“怎么,又想吃兔子了?”
“不是。”紫苏赶苍蝇似的挥开满庭芳,“一公一母不好,大不了养两只母兔子嘛,瞧着人家被这小霸王欺负,我都不忍心了。”
苏络笔下一顿,一滴墨滴在宣纸上,她将那张纸放到一旁重新下笔,“你看着办吧,别让两只兔子自己打起来就好。”
紫苏似乎颇是解气,指着满堂春的黄色脑袋道,“这下人家两个,看你还怎么作威作福!”一回头撇到苏络的信居然没写日期,问道,“姑娘这次不写日期天气了吗?”
苏络点点头,“有些年没给郑俊卿写信了,这是要送到阳河城的。”
给郑俊卿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基本上是她想起了什么就写什么,乱的不得了,不过两个人的脑回路一向清奇,旁人看不懂也是常事。
从佛手山那场变故又写到他大哥那匹叫破风的马,从两人初见的尴尬又写到他们宝华寺的斗嘴,近况也粗略写了两笔,要苏络自己说,自己女扮男装进青楼这种事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临了苏络活动活动手腕,心说这写信还是个力气活。
紫苏看着也咂嘴,“姑娘,你这一封信能把这些年的所有交代了,下次还有的写吗?”
苏络这才将信封好,胡乱应付道“下封信指不定几年后呢,不妨事。”
她已经撂下了笔,活动着脖子要起身了,紫苏又道,“姑娘,送到曲阳那边的信断了有些日子了,今日还不写吗?”
“不写了。”苏络背对着紫苏,“先歇半年吧。”
“半年?半年怎么了嘛?”
苏络笑道,“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给软软韩岁欢她们写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正好趁着这半年的功夫写好,等年下送礼的时候可以一并送过去。”
“那...曲阳边先不写了?”
紫苏似乎发现了苏络有什么不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好试探道,“姑娘是不是因为那边一直没有回信,这才不高兴了?”
满庭芳终于落定在紫苏头上,如今也歪着头瞧着苏络,苏络长出了口气,声音轻的一吹就散似的,“没有,只是...我,好像。”
紫苏一脸担忧上前,不自觉也放轻了语气“到底怎么了姑娘?”
苏络似乎沉了口气,再开口时便半点犹疑都不见了,下定了决心似的笃定道,“我好像喜欢上她了。”她眼里的光亮温柔,比外面的青霜白月也不遑多让,坦荡的叫紫苏心惊,满庭芳听不懂,却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落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苏络浅浅地笑了笑,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不过还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所以我得...及时止损了。”
她语气分不清是在哽咽还是发抖,不过眼中却还是浅笑着的,说道,“你可得替我保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