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又病了一场,今年入冬以来,老太太就时不时的头痛感冒,老父亲来往不便,便请了位致仕的老太医住在府中为老太太调养。
苏络生日那天正赶上老太太发起了烧,她本来是要留下来侍奉的,结果被祖母迷迷糊糊赶了回去。
刘嬷嬷跟着劝,“今日是三姑娘的生辰,二公子在这守着便罢了,三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苏络看了眼坐在床边喂药的苏衍,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手里那碗苦黑的汤药上,半个眼神都未曾分过来,只是握着汤勺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而苏络的目光纯粹到炽热,几乎将人灼伤,苏衍第一次带着几分狼狈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夜里风寒月凉,而屋里炭火正热。
苏络回去后就早早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大安稳,似梦似醒之间,有人翻进了她的屋子。
那人翻箱倒柜找了一阵,直到苏络披了件衣服起身。
“大姐姐,你回来了。”她举着个烛台,挂起了罗帐。
青禾说她们家姑娘今日一早便出了府,好像是打南边来了位顶要紧的人物要去见一面,如今看来当真是要紧,月上中天才回来。
苏络当她是饿了,径直走向自己藏吃食的角落“我这儿还有些肉干,我给你找。”
她爱吃零嘴,什么果脯肉干糕点的,胡七乱八的瞎吃一通,夜里总是难受的睡不着,偏她还管不住自己的嘴,紫苏只好每天数着数的投喂,省的她又把自己吃的上吐下泻。
然而家有余粮带给苏络的安全感没什么能替代,明面上不让吃,私底下藏起来就是了。她藏的又都是存的住的,苏泠有时候回府晚了也随意拿些回去,省事又顶饱。
外面应该是又下起了雪,雪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莹白一片。
苏泠一身黑衣长袍从头遮到脚,面上还带着那个青面獠牙的鬼头面具,站在矮榻旁的长柜前清瘦却坚韧。
“不必。”她朝着苏络招了招手,“过来。”
苏络靠近了才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然而她这一身的黑,苏络也不知道她到底伤到了哪,更不敢轻易碰她。
苏泠自己倒像是没事人一般,“你上次拿给青禾的伤药还有吗?”
“有,我这就去拿。”苏络汲着鞋一路小碎步。
苏泠自己扶着矮榻上的方桌坐下,看着她从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两个手掌大的锦盒。
“这是今天刚和许太医要的,上次瞧你那里剩的不多了,我还说明日给你拿过去。”
苏络把药递到苏泠面前,却见她已经摘了面具,瞥了眼手上的锦盒后冲着自己一扬眉,“你觉得我能自己上药?”
“啊?那我去找青禾?”
“找她来收尸嘛?”
苏泠说话一贯轻飘飘的致人死地,对着自己也毫不嘴软,苏络连拍三下桌子,“说什么呢?哪有咒自己的!”
不过苏泠本人毫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她这样紧张有些可笑,“你来就好了,敷个药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苏络这才略松了口气,“你伤了哪儿了?”
“腰上和后背。”说着,她就要脱掉自己的外衫,然而却被苏络按住,“那你还是去床上躺着吧,这里靠着窗子漏风,我去让紫苏烧些热水,还要准备些干净的绢布和剪刀。”
她自顾自地说完,便举着烛台跑出了门,屋里没了人,苏泠才皱着眉自己挪到床上。
床上的锦被还带着她的体温,隐隐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苏泠像是被裹挟进这一方天地,身上的冷硬都化了三分。
她半倚在床头,心说果不其然,只有这样的温香软被,才养的出那样毫无锋芒的娇软心肠来。若是同自己换上一换,也不知这娇花是瑟缩苟活在刀风剑影的锋利之下,还是折损于血雨腥风的野蛮吞噬。
她每念及此,都有种将她摧毁、或者看她摧毁的冲动。
这冲动冲土破石,瞬间参天蔽日,不可罢休!然而如今,这庞然大物竟像是也陷入了这绵软之中,抖擞着枯干的枝叶,落下一颗名为怜悯的青涩果实,结结实实打在苏泠心口,让她全身跟着一颤。
苏络回来了,端着一大盆热水。
而苏泠已经脱了外衫,只着一身白色里衣歪在一边,说是白色里衣,左边腰侧已经被血晕了一大片。
屋子里热,她脱衣服时又把沾在外衫上的血痂撕了下来,那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几乎染红了大半衣衫,而她却还有心思嘲笑苏络的狼狈,“手不大,拿的东西不少。”
苏泠右胳膊上搭着不少白色绢布,烛台颤颤巍巍被两根手指勾着,面前的热水冒着白气,被苏络放在床边脚踏上。
“这就是你说的不要紧?”苏络跪坐在床边,心说早该知道那口气松的早了!
苏络小心地掀开一角看了眼,“你能躺下吗?”
衣服沾了血,怕是要用热水慢慢揭开,坐着必然是不如躺着舒服些的。不过还不等苏泠说话,她又自言自语,“不行,你后背也有伤。”
苏络扯过被子堆在苏泠右手边,“你侧靠着坐,忍一忍,我马上就好。你这是怎么弄的这么重的伤?”
苏泠面露不耐,眼底亦有倦色,“来了只疯狗。”
疯狗?
苏络第一反应就是要她打疫苗,不过这里可没有疫苗,她便瞪大了眼睛,“那只狗没病吧?”
苏泠没忍住笑出了声,“别的狗不知道,这只嘛,大约是有点疯癫的。”
苏络这才意识到疯狗应该是个形容词,说那人又疯又狗的,便不言不语的又蹲了下去。
苏络不说话了,苏泠隐约觉得她或许是有点生气,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玩笑而已,况且又不是说她是疯狗!
苏泠伸手要去戳她脑袋,刚一动就被苏络头也不抬的呵住,“别动!”她心思一转,伸手拿起了一旁的烛台举在苏络一旁,苏络抬头瞧了她一眼,她便动了动左边肩膀说道,“左手没伤着。”
“那也不必举着,放这里就好了。”
“扶着吧。”
苏络说不动她便不再多言,橘黄烛光下,苏络半张脸清晰可见,眼中谨慎小心,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这被人珍视的感觉叫人心口一热,随即又酥又痒,竟叫她有种惶惶不安的患得患失来。
苏泠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女人就着灯油缝补衣裳的背影,那是她娘死之前的事了,父亲把她接回府之后,老太太不肯让她娘进门,她便执拗的守在门口冻了三天三夜,而后迷迷糊糊病了一场,搬到了如今的清泠斋,身边也多了个青禾。
再后来五岁那年,上元赏灯,带她出去的丫头忽然松了手,她被人贩子盯上,好在塞翁失马,她倒是拜了师,峰回路转的成了春秋阁阁主裴邕良的弟子。
裴邕良说带着她不便,让她先回家中,日后自会来找她传授武艺,可苏泠不愿意回苏家,便让他连夜带自己回到了那个破旧茅屋中。
那是她和她娘的最后一面,一个背影,和她手里缝给另一个孩子的衣衫。
那不是给她的衣衫,她知道的,家里好的料子都被她娘收了起来,而她穿的都是麻布棉布七拼八凑起来的,那样的布料,是她娘给那个她从未谋面过的姐姐或妹妹做的。
“送我去苏府吧。”
她同她那个便宜师父说道,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裴邕良眼里的同情,自己走的异常干脆,“这里没人需要我,我要变强,你记得早些来教我功夫。”
苏泠闷哼一声睁眼。
“你忍一忍,我涂上药就好了。”
苏泠偏过了头没说话,看来是真的累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居然睡着了,难为她手里的的烛台倒是扶得稳当。
而苏泠也发现,苏络比自己想象的利索的多,一刻钟后便将她的衣衫揭了起来,旁处的血也擦干净了,如今正小心地处理那道手掌大的伤口。
大约让一个独臂的目盲老人来替她处理伤口也就是这效果了。
苏络不知道自己被嫌弃,还小心翼翼的按着,这伤口不深,整整齐齐像是刀砍的。
许是自己刚刚哼了一声的缘故,苏络似乎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边包扎边问道“你受了伤,回城的时候东营枢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烛花爆了一下,苏泠配合她的动作坐直了身。
“没出城。”
“那你是在城中受的伤?”
苏泠点点头,“是我师父,他百无聊赖,要在鄞城住一段日子。”
“青禾说你去见了位要紧的人,原来是你师父,不过你师父为什么要伤你?”
“练功。”
“怎么会有这么个练功法?”
“不然别人也不会叫他裴狾狗。”
苏络无言,顿了顿才说道“大姐姐好像很久都没有出城了。”
之前还会出城教她骑马,不过教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没带她出去过了,去清泠斋的时候也都是窝在院子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上次去赏花还是硬把她拉出去的。
苏泠看着身前的脑袋,手指忍不住戳了戳,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师父上次带给我的书还没看,听说他要来了便赶了几天,再说褚佩前些日子出去办事,没在那边守着,我便没去。”
“褚佩?”苏络在她腰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是东营枢的人,听他的语气仿佛和大姐姐有仇的样子,他不在不是好事嘛?”
苏泠转过身露出右边肩胛处的伤,“东营枢的人员调动极为频繁,褚佩这样的手下管着几十号人,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用来杀鸡儆猴,我同他早些年便认识,互惠互利罢了,不然我可没那么多钱进出。”
原来是这样,苏络长出口气,换了条干净的绢布,“东营枢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建立密道,是很久之前就在了吧?”
“总之五年前我就从这里进出了,那时候褚佩还没调过来,大约一年后吧,他才留在鄞城。”
苏络眉心一皱“东营枢是只在鄞城有,还是旁的城中都有?”
“这许是要问东营枢的人,不过江湖人只说东营枢唯认钱财,还未有给了钱,却进不去城的。”
苏络心里一惊,那这东营枢的势力岂不是遍及全国?换句话说,就算谁杀了人、犯了法,纵你全城通缉的公文贴的漫天遍地,通过这地下的暗道便可来去自由,官兵也拿不住他!
“这样大的势力,官府便无所发觉吗?”
“有自然是有的,各地也查出来不少,不过东营枢近年也是收敛许多,留着些暗道也只给自己人方便,旁的人没机会知道,知道了也出不去,想来是背后之人不顶事了吧。听我师父说,当初大梁与燕国交战时,东营枢的人可谓是风头正盛,那时候正忙着打仗,官府也没工夫搭理他们,甚至还能借些便利,便也没人说什么。如今天下太平,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东营枢这样厉害,怎么大姐姐说江湖人都看不上他们呢?”
“老鼠再会偷东西也是老鼠,东营枢鼎盛之时一度想把暗道挖通至江湖各派,被人发现后边当众忏悔认错,回头又把注意打到了人家的后山禁地。各大派烦不胜烦,他们却都跑的比谁都快,抓也抓不到。直到他们挖暗道时挖到了某位宗主的寝室,那位宗主正同美人共赴云雨,不想地面忽然塌了,那位宗主受了惊吓,而后走火入魔,废了一身武功不说,人还疯了。可以说江湖上和东营枢没仇的,那必然不入流的小门小派,但凡有点声势的,都可以说是对东营枢厌恶至极。”
苏络偷偷的笑,“那大姐姐怎么还和褚佩做交易,不怕人家也怪到你头上吗?”
“我?”苏泠回头,“你莫不是忘了他们叫我什么?”
得,鬼罗刹,她想起来了!
苏络终于站起身,“包扎好了,你这伤口一动怕是又要裂开,要不在我这将就一晚?”
肩胛骨上的伤很浅,但是也划破了皮肉,倒是没有腰上的严重,只是伤口很长,几乎蔓延到中间脊柱,活动必然是不大方便的。
“在你这叫将就,那我清泠斋怕是住不下你了。”苏泠下床穿衣,瞧着是要走了。
她又穿上了自己沾血的衣物,面具拎在手里行至窗前,“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苏络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然而苏泠却在窗前顿住了,苏络忙道,“走门也是可以的大姐姐。”
苏泠背对着她,苏络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觉得她似乎思索良久后说道,“你二哥似乎从未大张旗鼓的过过生辰。”
苏络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却还是道“是啊,祖母偏疼我。”
阖府皆知,满城皆知。
苏泠摩挲着手里面具,“若是...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你发现自己并非苏家之女,你会如何?”
苏络头皮一紧,难不成是她大姐姐发现自己的身世了?
她捏紧了衣角干笑,“那怎么可能?”
“假如!假如众人对你的宠爱都是假的,你愿意离开苏家吗?”
苏络为难至极,思索半晌反问了句,“离开苏家去哪?”
这问题两人都没回答,她大姐姐推窗走了,苏络关了窗子回到床上,床上不知何时放了只木制的梅花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