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之时,祈宁街依旧一片灯火繁华,只是人潮褪去,只听得马蹄伴着车轮辘辘辗转四方,更多了几分静谧的安逸。
大臣官眷陆续离宫,南楚的南安王和郡主自离席之后,苏络便没见他们回到席上,西晋世子纪云渟酒后胡言,请去了偏殿安置。宫里住着两拨外国来使,容贵妃又刚刚生产,老父亲自然而然要守在宫里。
他不放心苏络一人回府,请了王家人送上一程。
王大人同几位尚书被请去了御书房,王絮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也该是自己把她送回家才是,没想到,同行的,还有一人。
从四平都官司主司,王渚。
王渚是刑部尚书王彬王大人的老来子,也就是王絮小姑娘的亲叔叔,今年不过二十,和她二哥是同批的进士,被陛下亲封的从四品主司。
苏络又不傻,自然瞧出了她老父亲的心思。
王渚也不傻,同样明了了他老父亲的心思。
两人心知肚明,都老老实实坐在车上没说话。王絮在席上时吃了苏络的憋,可她和她小叔叔的关系也不是亲善和睦的路数——两个人都是家里宠着长大的,闹起事来是一个比着一个的能闹腾,性子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桀骜,王渚入官场好歹收敛了些,小姑娘正是被人吹捧着的时候,性子难免娇蛮了些,尤其是在自己亲近的人面前,这一路上和她小叔叔怼的不亦乐乎,她到是也公平,怼完她小叔叔就对着苏络阴阳怪气,被她小叔叔喝了句才消停了。
或许是她觉得这两个人她都不喜欢,与其未来的小婶婶要受她小叔叔的罪,还不如让两个自己讨厌的人凑在一起互相伤害,于是对两个人的事很乐见其成。
苏络下车时同王渚视线有一时的相交,彼此意思便俱已明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笑的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她直等到王府的马车走远了才回府,管家忙将她迎回去,路上轻描淡写的说了两句那位王主司。
“年前一个卖水郎发现城南桐花巷里一家三口被人杀害,小王大人不出三日便将贼人捉拿归案。”
“年纪轻轻便破了不少刑案。”
“在百姓心中的官声也是不错的。”
“这次随南楚来的和亲使团中有人混迹其中,意图对郡主不轨,被发现后狗急跳墙一连伤了数人姓名,南楚所带官兵竟未能将其拿下,让那人逃窜出来,还伤了我大梁不少商人,京兆衙门将人捉拿之后不好处理,还是移交了刑部之后,由这位小王大人出面解决,才未闹出更多纠纷,他案宗写得好,在陛下面前也是红人呢!”
“不仅如此,前两年他忙着整理刑部卷宗,竟叫他翻出些陈年旧案,那些案子上记载都是奴籍,小王大人替那些人洗清了冤屈不说,还请奏陛下把他们后人的奴籍都消了,小三十多人呢!”
“前途不可限量啊。”
苏络听着管家口中的赞叹没说话,直等到他最后一句话音落定,她才开口道,“天子脚下,也常闹出人命的吗?”
管家一愣,继而笑道,“姑娘不常出门不知道,天底下哪还没有个穷凶极恶之人呢?这些人被逼急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天子脚下,皇城重地?正是天子脚下,这些事闹出来的才多呢,若换了些偏远之地,区区一个县令便能将这些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倒瞧着常年太平无事。”
苏络喟叹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管家忙道,“瞧老奴这张嘴,上元节的说这些,吓着姑娘了吧?姑娘放心,咱们禁军统领府就是让人无声无息的给搬走了,也不会叫姑娘伤着一星半点的,姑娘尽管放心,老爷明日一早便回来了。”
管家前脚说完这话,苏络后脚就被云锦带出了府,后门晦暗,脚下不稳,她扶了把墙,不小心把手心蹭破了一点。
可见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早的。
云锦瞧她还在傻笑,语气无奈,“这有什么好笑的?”
苏络跟着云锦走向巷子口,把管家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不过他说的也不错,有碧玉妆在,这点伤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好了,和没伤一样。”
“好得快又不是不疼。”
云锦带着人漫无目的的走,她也想不出京城有什么值得一赏的去处,便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几个拐弯之后,两人走在祈宁街上,两边的灯笼没撤,处处仍是蛊惑人心的红。
苏络有些心不在焉,她隐约在这暗潮涌动的花团锦簇下,看出点纷乱的意思。
朝堂云诡她未见其一二,后宫争斗她也同样不曾涉及,只在这今日的一场夜宴上,知道南楚不会善罢甘休、西晋同样虎视眈眈。他们只是忌惮于大梁的精兵良将、忌惮自己身后的牵制才并未贸然出手。
西戎刚同西晋打了一场,南疆多毒瘴,外人难进,他们亦难出,这些大梁的邻居们,居然只有东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着,可按着原书的剧情来看,东戎明明才是九州战火起的一条引火索......
“你在想什么?”云锦忽然开口道,“快撞树上了。”
“啊?”苏络回过神,眼前坦荡一片,哪有什么树?
瞧见云锦眼中的不快,她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怜香。”
云锦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会咬人的狗一贯都不叫的。”
“对了,听你说王爷去了西北大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大年下的还要赶过去?”
“例行公务罢了,毕竟东戎也是不叫的。”
苏络听她话里并没有忽视东戎的意思便也放心了,三两句之后,话题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怜香身上。
云锦道:“按道理来说,怜香仍是奴籍,如今逃至京都,又要为旧案翻冤,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这案子涉及七品以上官员,最后到底是归都官司处理,还是由刑部司掌管就难说了,毕竟小王大人之前处理南楚使团的时候得罪了刑部司主司蔡同荃,他若铁了心和王渚争,倒也不是半点争不过。”
苏络点点头,“看来怜香的事,也未必成了定局。”
“定局是成不了的,她到了京都的事王渚必然知情,否则她一介孤女,如何能瞒过这层层的盘查,只怕告到御前的事也是王渚交代的,否则他一个从四品,想要翻一般的旧案也就罢了,涉及朝廷官员的,就算他老子是刑部尚书,时候交代的时候也得费些功夫,查得时候还处处受限。”
苏络一脸诧异,“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查清了?”
云锦也不托大,“我一早便叫人盯着王渚这两年查得案子,隐约看出些蹊跷,譬如南楚使团被杀的五人中,有三人是大梁人,查明籍贯之后发现他们是献州的商人所赠,奴仆赠送买卖都是常事,不过一般来说,和亲使团大都排外,这三人是居然能照顾郡主起居,我有些生疑,便叫人查下去,托了黄总军的福,不仅查出了赠送奴仆的是那几个商人,还查清了他们近期的活动,好巧不巧的他们都去过献州一个叫丰县的地方。”
“丰县?”
“是,丰县偏僻,多是猎户,那几个商户都有些皮货的买卖。不过我那时并不知晓这其中关联,如今见了怜香才明白,怕是她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逃进了丰县,好巧不巧遇见了这几个商人,也不知她是如何劝服了他们,自己混迹在一群奴仆之中,借着南楚的使团进了京。”
“可这和王渚有什么关系?”
云锦忽然停下脚步,一眨不眨的看着苏络,道“方才我说起小王大人因南楚使团的事得罪了蔡同荃,你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想来这位小王大人的事迹,早有人同你一一讲过了吧?”
倒也算不上早,也就半个时辰前而已,苏络心想。云锦看她反应,冷哼一声,语气不快,“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遇上南楚的事,他不可能不上心的,南楚战败,一应俘虏簿录皆经他手,这次南楚使团闹出人命,他必然会借保护之名,将南楚使团上下一干人员摸个清楚,若正如我所猜测那般,怜香是借着南楚使团入的京,那便一定躲不过他的眼睛。除非怜香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手,否则一介孤女独身来到皇宫,便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苏络从来没有怀疑过云锦的猜测,只是更惊讶于她对王渚的关注,“王渚...小王大人和你有过节吗?看你不大喜欢他的样子。”
她问的语气小心翼翼,可云锦面色更差,气极反笑道,“怎么,他就这么招人喜欢?”
“那倒不是。”苏络习惯性顺毛,“只是没想到案子里的一点疑问你都能查的这样彻底。”
云锦沉沉望着她,神色并不见舒缓,反而有着顾黑云压城的威慑,她几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竟不知,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装傻了!”
苏络自觉叹了口气,可事实上,她也只是抿了抿唇,这怎么说好呢?她二哥在家里教她保拙,那位难缠的乔姨娘并不好相处,府里上下见了她都免不了要躲着走,也就自己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看起来相安无事,她偶尔撞见乔姨娘待府外的人进来,她二哥也只要她装作不知道。
她自以为自己是那粉饰的太平里唯一的反叛,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粘上了这样的毛病,如今到了云锦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欲盖弥彰。
“本来...我还以为是我爹和王大人两个人的意思,本来就是还没影的事,没想到你也知道了。”
云锦追问,“所以你现在也知道了,人你也见过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人家挺好的,只是我们两个不合适。”
苏络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教导主任叫去训话的小学生,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也觉得不合适,这件事应该成不了。”
云锦瞳孔微缩,似乎在审视这句话的真假,片刻后她又道,“郑家应当快回来了。”
苏络看她的样子,直白的读出声东击西四个字,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郑家,郑俊卿,他怎么忽然就要回京了?”
“你知道容贵妃之前,宫里唯一的贵妃是谁?”
这个苏络还是知道的,郑俊卿的亲姑姑,郑贵妃,不过容贵妃是因为身怀龙嗣,这才被升为贵妃,郑贵妃秉性刚直,还是先皇后提的意才有这般尊荣,先皇后去后更是执掌后宫,后宫这样权势,前朝更要小心谨慎,这也是为什么郑家借着给郑家伯父治疗腿疾一事远远躲开了兵权。
可当初既然决定了消除陛下芥蒂,怎么在容贵妃产子的关头又要回来?
云锦看了眼天色,开始折身向回走,苏络小跑了两步跟上,她勾了勾唇角接着道,“郑贵妃膝下无子,唯独和先皇后关系甚睦,太子嫡出长子,东宫之位还轮不到旁人觊觎,只怕是咱们的陛下...”
苏络猛地打了个激灵,“你是说...瑞...”
苏络及时住了口,云锦却在她惊惶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疯狂来。
“你说,等到这天下乱起来,手握兵权的人,是不是就能说一不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