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几上一碗清的可以见底儿的粥,要是没有那十几粒米粒的话,苏络更愿意叫这是水。
“不能吃大鱼大肉我懂,不能吃的太撑我也懂,可这一碗...你确定不是用你喝过粥的碗给我添了点水又端了上来?”
苏络左手拿着汤勺,看着一脸不痛快的郑俊卿一脸孤疑。
苏络:“你真没觉得你在虐待我?还是你就是故意的?”
郑俊卿被他大哥教训了一顿,正满肚子气没处撒,瞧见苏络还挑三拣四,那点公子哥儿脾气又上来,只是瞧见她不大灵活的左手才勉强压了下去,不耐烦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当这是鄞城苏府呢?”
苏络一看他这狗样子就知道他没在郑大哥那里讨到好,白了眼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卫家堡的事了了吗?”
“人都出来了,那就了了呗。”他撑着头在条几另一侧坐下,“我当时被砍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醒来之后就是你这深受重伤,那个鬼罗刹给你拔了箭让我看着你,消失了约么一刻钟的样子。再之后他回来,我们顺着暗道出了卫家堡,就到了这家客栈,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郑俊卿打了个哈欠,困意忽的席卷而来,“你这还是刚醒,我可一宿没睡的惦记着,我比你还想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客栈不仅离卫家堡远,隔音效果也是一等一的差,旁边屋子里的水声还没停,倒是听见裴邕良冲着大堂小二吆喝的动静。也难怪苏泠会选这家客栈,武林大会卫家堡看不上,和卫家堡也没什么关系,穷且不说,主要是响——旁边屋子里的动静一清二楚、堂下小儿招呼客人的动静一清二楚、就连楼梯口吱吱呀呀的老旧木头都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叫。
苏络朝着郑俊卿招招手,两人几乎头挨着头,苏络小声道,“你去把裴前辈叫来,让他跟我们讲讲呗。”
裴邕良手底下的晚生对他不是耗子见了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就是苏泠这样嫌弃的毫不避讳,再就是老老实实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一边享受着后生们并不将他当作前辈高人的亲昵,又一边因为权威不够彻底而恼火。而郑俊卿这个人,对着外人的时候还算人模人样,他身上自有那股纨绔公子的胆大妄为,又有天然一份察言观色的进退有度,总之除非他刻意恶心人,常理来说半杯酒下肚就能又多一个招猫逗狗的酒肉朋友。
这都是鄞城公子哥儿们的常规操作,似乎印在骨子里似的,生就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鬼话也能说的三分情真意切的嘴。
当然也并不都是这般,所谓人杰地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鄞城公子哥儿们的鲜衣怒马仿佛是这老旧国都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恶习也罢、品性也罢,一股脑的扔在了这最后一拨皇城根长大的孩子们身上。而远在新国都曲阳的公子们,高人一等的概念还没彻底灌进脑海,自命不凡的意识却有了些端倪,他们觉得这朝堂来日便是自己的江湖,至于鄞城那群酒囊饭袋,委实不值得放在眼里,更将之视为自己的前车之鉴,一心读书科考和功名。
郑俊卿这些年也沾了些嫉恶如仇的江湖气,于是裴邕良对这个亲昵的恰到好处的小友甚是满意。
江湖儿女大都爱表标榜自己随心所欲、不畏强权,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们更是还没将敬畏之心放在眼里,他们对着强者的态度大都是挑衅多于敬重,他们觉得,这江湖迟早是他们的,前辈们的传奇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早生了几十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这时候是神,那也是个泥塑凡胎的神,他们天都能捅破,一尊泥菩萨有什么好怕的?
裴邕良更是接惯了旁人的冷刀子硬枪,陡然来了个递甘蔗的,便嚼着嚼着,嚼到了苏络这边。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裴邕良咂了口杯里寡淡的茶水,肩膀处站着一只极漂亮的鸟儿,歪着头瞪着圆碌碌的眼睛瞧着裴邕良。
“那卫狗...”话刚开口,他应当是想起了旁人叫自己“裴狾狗”“裴老狗”的时候,顿时觉得“卫狗”这称呼着实委屈了狗,狗有什么错呢,平白替他担了这骂名。
于是裴邕良顿了顿,“那卫王八将我们一众人关在了地牢里,居然想用水淹地牢,让我们彻底闭嘴!好在老夫素来不爱喝茶...”他又咂了一口,“卫王八下在茶水里的药没吃多少,还及时发现了他的目的,这才带着关在地牢里的一群人逃了出来。”
郑俊卿难掩困倦,闭着嘴打了个泪眼滂沱的哈欠,“前辈威武。”
“呵,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那位仙风道骨的白衣掌门寻声而来,他惦记着裴老狗在他茶杯里放愁断肠、嘴臭了一天的仇,一心来砸场子,面上却还是一派正气凛然,“卫家堡监牢用的是根根精铁,要不是我废了把刀鞘,就凭你这两条胳膊还能生生掰开不成?”
“你还好意思说?我明明一早便察觉了卫王八将我们刻意关在那里的用意,和你说了你却不信,偏等到水都漫过腿肚子了才肯放下你这脸面,不就是那刀鞘雕了些花草吗?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怎么,你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比人命还重要不成?”
“荒唐!”他一甩衣袖,“那可是非公大师...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粗鄙之人,谈何风雅。”
“什么非公非母的,不就一雕木头的吗,说的好像他就比旁人矜贵多少似的,还风雅,你风雅,你风雅不也是一样从泥潭里爬出来?”
“你!”他视线落在裴邕良肩头,“你可别忘了,我们本是能顺利逃出去的,要不是你那泡发了的鸟食,也不会引来一大群的鸟,叫那些人又折回来关上了牢狱大门不说,还让前来救助的人险些被臭的熏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裴大阁主今日便要香消玉殒、遗臭万年了呢!”
裴邕良开始耍赖,“哎,你话别说一半,我这满庭芳还引来了我卫家堡的弟子你怎么不说,他们可没少帮忙,现在可还在山上解决后事呢!”
“是啊,没你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被强留下来解决后事?”
“不管怎么说,最后从卫家堡离开的暗道也是我徒弟发现的,说于你有半个救命之恩不过分吧?你就是这么和救命恩人的师父说话的?”
苏络自他们开始吵架,注意力就都挪到了桌子旁打瞌睡的郑俊卿身上,看着他的头越磕越低,苏泠进来的那一刻,他一头险些磕到地上来了个五体投地,苏络甚是惋惜的收回视线,心说她大姐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也大约听明白了个大概,卫重华将他们带走关到了监牢,想要引来水源直接将他们淹死在牢里,裴邕良这个老狗比卫重华还狗,自然瞧出了异样,便撬了门带他们跑出去,只是因为什么愁断肠迎来了一群鸟,惊动了卫家堡的人,便又将他们关了回去。
之后呢,前来救援的人赶到,将他们带了出来,又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从暗道离开卫家堡。
说到底,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女主救了人嘛!
苏络眉眼弯弯的看着苏泠带着洗干净了的鬼面具,往那一站就成功让两个人住了口,“两位,探病?”
裴邕良眼神躲闪,“那个,我陪我这忘年交来的。”他一指郑俊卿。
到底是酒肉朋友,半杯酒虽说下了肚,酒一醒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甚至甩起锅来半点内疚都不会有。
裴邕良装模作样:“嘶,付庄主是来?”
付裘一向对这鬼罗刹意见颇深,可碍于那刚出锅的半个救命之恩,他也不好对着他甩脸色,只能愤愤瞪了眼裴邕良侧身去了一楼大堂。
那楼梯被踩的吱呀乱叫,裴邕良立马追了上去,“说了这里有伤患在养伤,你就不能轻一点?那可是你恩人的恩人...唔。”
裴邕良似乎被捂了嘴。
再瞧郑俊卿,他眼皮重的几乎能就地睡过去,几乎是闭着眼摸出了门,到另一侧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苏泠背着手上前,条几上的粥只喝了两口,苏络早就饿过了,吃着这寡淡的东西甚至还有点想吐。
“伸手。”
苏泠道。
苏络把左手掌心摊开,苏泠往上面倒了几颗愁断肠,而后一阵飞羽振翅的声音,两只小小的、和裴邕良肩膀上一模一样的缩小版鸟儿落在她掌心。
“呀!”苏络眼睛一亮,“好可爱。”
苏泠坐在床边,“以后就是你的了,带回去养着玩吧。”
苏络把碗筷拨开,腾了块地儿让他们站在案上。
“好小啊,我能养活吗?”
这两只鸟儿吃完了,一只把脑袋缩进了苏络虚拢着的手心,另一只用自己小小的喙和苏络的食指玩,看得人心都化了。
苏泠:“我师父都能养活,你怕什么。”
苏络忽然信心大增。
“对了,卫家堡的事就算解决了吗?叛国这样的事,李瑾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吧?”
“卫重华已经死了。”苏泠语气平淡,“他本是要带着家人逃跑,中途出了纰漏,被人拦在了卫家堡一处湖心亭,然后重伤落水,许是已经喂了王八了。”
“死了?”手心的那只鸟而被捏疼了,迷迷糊糊缩回脑袋,苏络忙松了手,“怎么没听裴前辈说起。”
“又不是什么好事。”苏泠道,“昨夜情况复杂,他们江湖中人不愿牵涉其中,想来最迟明日一早,他们也都散了。如今卫家堡有瑞王接管,军队驻守,他们怕引火烧身,昨夜之事不会轻易提及的。”
苏络就像是看了场宫门叛乱的池中鱼,风雨雨来的时候游上水面透了口气,窥见了些许兵锋剑芒,而后便缩回水底,等她再次探出头的时候,这宫墙换了主人,她只能通过池子里浓郁的有些过分的血腥气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过没关系,那宫城和她无关,她本就不是这一场场政变交锋的主角,也没人会去关注一条鱼对这阴谋诡计的看法。
已经有太多的人将自己侥幸窥探到的狂风骤雨引以为日后吹嘘的资本,仿佛那是见多识广的最好证明,不过皇城根长大的这些孩子除了天生的优越感之外,同样明白管住好奇和嘴巴的重要性。
许是他们不需要这些来证明人生起伏跌宕,因此也格外会小打小闹,只是从不会将旁人的小打小闹招揽到自己身上。
苏络点了点头,“那我们是今日走还是明日?”
苏泠食指扣了扣条几,苏络知道她在犹豫,只是不知在犹豫什么,毕竟何时启程这样的事还不值得她费心。
果不其然,苏泠开口道,“你听到瑞王仿佛一点都不惊讶。”
苏络指尖被啄的一痛,猛地缩回了手。
苏泠看了眼没了庇护的两只鸟儿,又将视线落在苏络身上。
她眼神锐利,不容躲藏,微微探身道,“瑞王是先太子遗孤,自小便在曲阳,于你从未见过。至于你说的白店,不少江湖人都不知道还有间单独为他准备的屋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络朝她一笑,“我听祖母说的啊,当年白店开满大梁,祖母提过两句。”
苏泠不置可否,忽的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卫重华出逃时是出了什么纰漏?”
苏络不敢放松警惕,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什么?”
“白宏九杀了卫子良。”
“白宏九杀了卫子良?!”
苏络震惊的彻底,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出手就杀了卫重华最看好的大儿子、这卫家堡的下任少主。
“他不是卫重华的徒弟吗?怎么会...”
苏泠点头,“白宏九和卫子帧关系更为亲密,卫子帧处处不如他大哥,这次更是铁了心要压他一头,然而场上落败不说,他大哥还伤了我,他心中不忿。”
“所以就撺掇这白宏九杀了自己大哥?”
“是,也不是,卫子帧确实心存不满,不过人是白宏九自己要杀的,他觉得杀了卫子良,卫子帧就是卫重华唯一的儿子,那他想要的,就都有了。”
“卫子帧武功不错,白宏九怎么打的过他?”
“卫家堡各处机关他都了如指掌,卫子良又未对他生疑,一刀毙命,干脆的很。卫重华痛失爱子,险些走火入魔,这才叫赶来的人将他击落入水。李惢和方焕烔以命相博,将明夫人和卫宁藏了起来。之后方焕烔被砍了只胳膊,李惢重伤关押。听说,那片湖水本是他给牢里的那些人准备的,死后扔进湖里,里面的东西自然替他毁尸灭迹,没成想,卫重华这是给自己打好的坟墓。”
苏络一时哑然。
竟是...这样。
苏泠看她不说话了,放下食指让一只鸟儿站在指端,她轻轻抬起至苏络面前,“可见信任当真是害人害己,卫重华自以为对这弟子了如指掌,却最后还是死在他最信任的弟子手上,若是当初便说得清楚,今日未必有这残局,络络,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