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小屋中,宁丹师仰躺在木床上,神色宁静,他回想着曾经的点点滴滴,想到乐处,苍老的面庞上,也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些许喜色。
“张兄,穆兄,老朽,恐怕……无法再继续陪你们走下去了……”
许久之后,宁丹师闭上了眸子,他垂头低语,银发挂肩,神色中有落寞,有淡然,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忽然,宁丹师不禁想起了那些人,那些事,有缅怀,也有伤感,最后怅然一叹。
他曾意气风发,志在武道之巅,也曾丹镇八方,笑傲诸雄,坐高楼,邀月色,享受极尽风光,也被亲信背叛,真情所伤,黯然退场,但是,这些都过去了。
如同过眼云烟,早该忘却……
踏……踏……
一条玉制长廊内,穆主管拖着疲惫的身躯,正朝着张凡的住处,缓步走去。
“如何?”
当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小声推开,坐在木椅上的张凡,眉头稍微舒展,他当即抬眼望去,询问道。
穆主管没说话,只是有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木盒,随后有心无力的,缓缓摇头。
看着穆无道脸上,那已被冰冷的风雪,冻的干硬的清晰泪痕,张凡也慨叹着垂下头来,陷入了沉默,久久不语。
他在拍下养魂药和增寿丹时,其实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他修为高深,见识不凡,与宁丹师相处多年,很清楚他的伤势,根本不是一般的灵丹妙药,就能治愈的。
这些年,若不是天刀阁底蕴雄厚,尽力从各处搜罗来了许多珍贵药材,再加上宁丹师即便精神衰弱,神魂受损,丹术下降的厉害,却依然存有往日的些许风采,能勉强炼制出破邪元丹,否则,根本不可能撑到今天。
只是他的心中,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许,期盼着养魂药和增寿丹,就算不能治疗好他的伤势,也能延长些许寿命,但如今看来,却是心有力,而余不足了。
室内,沉默的氛围,终究还是被窗外呼啸的风雪,悄然间打破了,穆主管将木盒随意放在桌上,哀伤离去,而张凡也迈着步子,前往了三人经常结伴,举目远眺的一座九层阁楼。
这座阁楼坐落中央,有很多年的历史了,历经纷争与磨难,见证了建阁初期的动乱,也淬炼过血与火,原本光鲜亮丽的外表,都沾染了腐朽的味道,阁内一些染上紫血的朽木,不经意间,散发出了旧意气味,引人怀念。
张凡三人并非吝啬,不想用银两将其修复如初,而是故意将它保存至今,在心中留有一份念想罢了。
呼!
阁内第九层,室内简朴,灯火昏黄,窗户大开,风雪呼啸,冷气侵心。
张凡坐在窗边,身侧放有两个“空空如也”的柔软蒲团,略显灰暗的桌上,放有三只湛蓝茶杯,和一壶缭绕温气的清茶,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茶杯,面露缅怀。
他不禁忆起从前,喜乐哀愁,跃然脸上,最后他下意识拿起玉壶,有些面露喜色的,向三只茶杯内,倒入澄澈的茶水,可倒满后,他忽然间惊醒!
举目四望,空空如也……哪还有昔日旧友?
张凡神色怔然,有些呆滞的盯着桌上,不断缭绕热气的茶杯,只觉一阵恍惚,怅然失意。
“几多生死,万般爱恨,说与谁人听?”
张凡举杯,望向窗外飞雪,忽然大笑,痛饮而下,带着热泪,仰面一叹。
“今夜的风雪,倒是有些大了……”
直到深夜,风雪“塞满”屋内,冻住了心底的窟窿,暗淡的光火中,张凡起身,凝视着窗外飞雪,眼角湿润,喃喃低语,最终落寞离去……
时间缓缓流逝,眨眼间,又过去了三日。
这天傍晚,落日西斜,天刀阁内晚钟敲响,成群结伴的少年药童,带着满身疲倦,欢喜回院,而天边的三只飞燕,起伏鸣叫,带有阵阵哀意。
庭院中,苏夜在勤奋苦修着金刚功,直到夕阳落下,夜色渐起,他缓缓收功,正准备进入屋内,就看到穆主管,忧心忡忡的朝他走了过来。
看到穆主管的神色,不知怎的,苏夜心中,莫名一颤。
二人走入屋内,穆主管沉默片刻后,便和苏夜说明了情况。
说完后,穆主管便站起身子,神色复杂的看了苏夜一眼,随后急匆匆的离去。
苏夜坐在木椅上,神色略显惊慌,穆主管带来的消息,对他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呼~我得冷静。”
苏夜自语,只是那明显有些颤动的双手,显露出他心中的慌乱。
苏夜在原地待了些许时间,他的心绪才逐渐平静下来,随后他缓缓起身,走进简朴的卧室,打开了木制衣橱,取出了那件他早已不穿,显露破旧,布满漏洞,却又叠放整齐,摆放在最上方的炼丹服。
苏夜换好了炼丹服,随后转身离去,当走到庭院里时,夜空中飘落些许细碎的、柔软的雪花,敲打在他肩头,更透过破旧炼丹服上的大小漏洞,溅落在了苏夜的心头。
“下雪了……”
苏夜喃喃自语,抬头望向东北方,随后在朦胧的夜色中,踏着飘渺的白芒,朝着墨色小屋走去。
“咳!咳!”
苏夜还未走进小屋,便已然听见了宁丹师的咳嗽声。
“苏夜,你……来了。”
当他推开屋门,走进屋内,宁丹师仰躺在木床上,有些黯淡的眸光登时就明亮了些许,随后他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艰难的转动苍老至极的面庞,像往日那样,面朝苏夜,乐呵呵的温声道。
“宁老!”
瞧见往日还算精神的宁老,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苏夜鼻子一酸,忍不住走上前去,他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握住,那溢散着腐朽之气的瘦弱手掌。
宁老,这位天刀阁的老丹师,即便身形消瘦不堪,饱受伤痛折磨,却也一直尽心尽力的教导他炼丹术,给他呕心沥血,制作而出的炼丹秘典,没有丝毫的隐藏,苏夜对此很是感激,而近日由于身体缘故,宁老没有现身指导,他心中已经有所忧虑了。
但他没想到,今日,却从穆主管的口中,听到了如此噩耗。
这数月以来,两人的感情也愈发深厚,苏夜也一直将宁老,当做炼丹一道的师尊来对待,很是敬重,故而在得知宁老想要见自己一面时,苏夜便立刻赶了过来。
“好……好孩子!你还留着这件炼丹服……”当他极力睁眸,看清苏夜穿着的破旧炼丹服后,宁丹师很是欣慰,他竭力点点头,缓声赞赏道。
苏夜身上穿着的这件炼丹服,是宁丹师一开始教导苏夜时,从墨屋小柜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亲自递给苏夜的,它记载着宁丹师的过往,也承载着他年少时,对丹道之巅的追求!
宁丹师紧接着,让苏夜拿起桌上的玉瓶,从里面取出一颗绯红色丹药,缓缓服下。
服下神秘丹药后,宁丹师的面色好转了不少,气血也凝实了一些,连精神气也增长了些许,整体状态,提升了许多。
但他心底明白,这只不过是借助逆流丹的药效,临逝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苏夜,我和你说一说,我的过去吧……”
宁丹师反手握紧他的手掌,忽然间缅怀的笑了笑,接着便絮叨了起来,和苏夜聊起自己的过往。
从年少时的懵懂无知,默默无闻,到炼丹大比上崭露头角,初显峥嵘,从不畏强权,遭遇嘲讽,再到丹出九品,笑傲群雄,说到尽兴时,他脸上也不禁洋溢起了自豪之色,但是这之后,他出山之时,遭到亲信背叛,回来之日,又被真情所伤,引得邪气入体,苦痛缠身,成了弃徒,最终黯然退场。
一旁的苏夜,静静的听着,只是安静的面容下,时不时显露出些许哀伤。
“咳咳!”
“是不是……觉得,老夫,有点啰嗦了?”
良久后,宁丹师的状态开始下滑,体内的药效在逐渐散去,他咳嗽几声,接着神色忽然有些紧张道。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苏夜一眼,像个幼童,揣测着长辈的想法,害怕,却又期许。
“哪有……”苏夜嘴角酸涩,连忙稍稍握紧了他的手掌。
听到苏夜的回答,宁老开心的像个孩童般,绽放笑颜,他接着和苏夜说了许多故事,期间咳嗽不断,最终,在逆流丹的药效即将全部消散时,他将一只珍藏已久的、金灿灿的玉瓶,递给了苏夜。
“这是一瓶金刚丹,你且将它收好,或许,对你有用。”宁丹师简单讲解了一下药效,随后温和道。
金刚丹,一种极为特殊的丹药,服下后,可短时间内,极大幅度增加修炼金刚功的效率,价值之大,超乎想象。
当初两人在丹殿闲聊时,苏夜也和他袒露过心声,言称金刚功修至圆满后,想要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虽然苏夜只是一语带过,但宁丹师心中,却敏锐的记了下来。
而为了炼制金刚丹,宁丹师服下了多颗逆流丹,聚精提神,炼制了数天,期间偶有咳血,心力交瘁,这才炼制出来这种难度极高的宝丹,可惜令他颇有些懊恼的是,他的丹术下滑了许多,最终只炼制出来了三颗,纯度也只有八成左右。
“谢谢……”苏夜握紧玉瓶,声音沙哑,眼眶中,闪烁起了晶莹。
虽然宁丹师没有说明炼制的难处,但苏夜如今丹术不俗,也能看出炼制不易,而且只是瓶口溢散着的一丝丹香,都能令他感觉到,已经达到圆满地步的金刚功,突破的瓶颈有些松动,可想而知,这所谓的金刚丹,是有多么的不凡!
对此,苏夜面色复杂,有懊悔,有激动,有深深地感谢,亦有无边的慨叹。
他苏夜何德何能,能让宁老,如此厚爱?
“哈哈!收下就好,收下就好……”宁丹师见苏夜收下丹药,神色一喜,随后抚须大笑,连连轻语,目中溢满笑意。
“咳!咳!”而下一刻,药效散去,宁丹师的状态急转直下,他无力躺在床上,面色痛苦的拧眉,身上溢散着浓浓的死气。
他的时间,不多了……
“苏……苏夜,能……能……”
弥留之际,宁丹师眼神黯淡,嘴角呢喃,可惜声音微弱,苏夜未能听清。
苏夜赶忙凑近身子,这才听懂了,他那最后的,简单质朴、却又满心期盼的乞求。
“师尊!”苏夜在他耳畔,充满深情的呐喊,他那颤动的面庞上,滚滚热泪,无声落下,神色中充满了悲意。
“好!好……好孩子……”
宁丹师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瘦弱不堪的右手,轻轻抚摸着苏夜的脑袋,最后的神色中,尽显满足。
“我宁归尘,无……憾……了……”
他的声音极轻,话音刚落,放在苏夜头顶的右臂,无力下垂……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