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德怀到宫里时,夜色已经上来,阖宫都点了烛火,照得入目都是温暖的光亮。
有小太监告诉我们,陛下已经坐在书房一整天了。
我默了片刻,转头对德怀笑了笑。
“陛下半天没有吃东西,一定饿极了。德怀你叫人去准备一点清淡的吃的吧,如果有桂花糕,你帮我带几块。”
德怀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想让他避开此事,他叹了一口气,应了声“好”,转身去别处了。
我推门进去,书房的情景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糟糕,陈设装饰依然好好的在原处,看来小孩子没有怒不可揭乱摔东西。
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终于看到程晏,出乎意料,他在案前坐的端正,见到我眼帘抬起来,对着我一笑。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笑容,但反正不全是欢喜。
“书书来了?”程晏先开了口,语气浅淡,“最近你好多天都没有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顿,嘴角微扬。
“看来是为尹舒……”
我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子,见他眼眸细长,微微眯起来的时候显出帝王该有的冷漠与淡然,尚觉得有些愣怔。
片刻后我向程晏俯身行礼,说多日不见,陛下长的越发俊俏了,方才一眼瞧着,竟然有些认不出。
程晏说书书不必多礼。
我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发现这个小孩子眼睛里终于带了一点笑。
“朕知道是德怀给你传的消息——太傅才回去没多久,你如果见了他,一定不会来这里。”
我想小孩子真是聪明。
“他一把年纪了,朕不怪他。”程晏站起来,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不过书书怎么不先去看看太傅?”
这个小孩子默了一下,又说,“当时朕……很生气,让侍卫强行把太傅送回去了,走时看到他的面色不好……后来朕后悔了,遣了太医令去看,他还没有回来复命。”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身上传来一丝细小的战栗。
张子安此刻应当很难受……
可我为什么没有先去看张子安?即便我那么想去瞧他一眼。
我视线下移,盯着不远处的桌案出神。
太傅大人在我的记忆中有过很多种样子,细细回想,偏偏不曾看到过他尊严尽失无能为力的姿态。
——他的劝说陛下不听,他的干涉于事无补,就连留下的余地都没有,带着一身病痛被人“送”回府。
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心伤。
张子安会愿意让我瞧见吗?他不会的。
——即便我的心中无限趋近于这个答案,但尚且留了些微的期盼。
所以我便如他意吧,毕竟太傅大人最好面子。
我也说不出“陛下为重”这样的话,这明明是自欺欺人,我来只是因为张子安和我的退缩。
“既然有太医令去了,我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抬眼看程晏,“先来看看陛下也是好的。”
这话一说完,程晏的脸色有些微妙,片刻后叹了气。
……这个小孩子越发爱叹气了。
程晏:“事急从权,书书怕朕一时气急对尹舒不利?”
你看,到底还是小孩子,只要心中有了这个定论,就会一直问下去,直到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也坦白,点头说是的。
程晏走的近了,我才看到他额头已经青了一块儿。
我上前半步,仔细瞧,“陛下这伤,怎么没有派人来处理?”
“是朕不想。”程晏回答我。
我默了一下,怪尹舒下手太重,说等吃完饭奴婢给你擦些伤药。
这样的言论引得了少年帝王的注目,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话。
德怀行动依然很快,他进来瞧了瞧程晏,又与我点头,招呼几个小宫女上了饭菜,我远远看到,果真有桂花糕。
“陛下吃一些吧?”我准备去布菜,但是程晏出声阻止了。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我回头去看他。
少年帝王紧抿着嘴,见我瞥过来时眸光闪动,似乎方才历经了一番挣扎。
片刻后他说:“书书不用费心哄朕,朕不吃。”
“朕知道你是想让朕放了尹舒。”
为什么这个程晏一直揪着这个话不放?我心生疑惑,又看到程晏些微古怪的面容,忽然明白了。
——我对于这个小孩子,是何其了解啊。
“书书——”程晏喊了我一声,“朕已经下了尹舒藐视君主关入大牢的命令,你说,这要怎么收回?……难道朕的愤怒就没有关系吗?”
后者才是这个小孩子想要我回答的话。
“我在乎你的愤怒,但是阿晏——”我回视程晏,想通了他的想法,心中反而从容,“尹舒今日对你确实动手了,但是我希望你俩之间不要生出间隙。”
我此话刚落,程晏咬了咬牙,慢慢将“间隙”这个词说了一遍。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看来书书也认为我与尹舒是君臣友爱了?”程晏笑了一声,眸中有些微的光亮,“今日之前,朕一直这样认为的……”
我默了默,见到程晏眸中光亮闪动,心中有些发酸。
我想到底还是小孩子,生气的时候总要人去哄一哄。
“陛下,你十岁那年,被尹舒带着跑到外面玩,被吓到了,回来后一直哭,谁也不让靠近。”
程晏抬起头看着我,他有些恍惚,又似乎在仔细回想,过了片刻他点了头,说了一声“朕记得”。
我:“奴婢后来到了,你不拒绝奴婢的靠近。当时啊——我抱着你,你小小的身体靠着我,双手伏在我的肩上,我就在想:书书一定会陪着阿晏的。”
我慢慢比划着当时抱着程晏的场景,说到最后,忍不住弯了眼角。
“所以阿晏,不要连带着提防我。”
“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对所有人都产生防备,起码书书、起码太傅,看着你到如今,不会不喜欢你,也不会瞒着你什么……”
……
程晏看着我,慢慢涨红了脸,到了最后,这个小孩子抵不住我的目光,偏过了头。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少年帝王再怎么万人之上,也是一个小孩子,被尹舒打了生气也是理所应当,他怕张子安和我护着尹舒,这不是蛮横,只是一种小孩子之间的相互比较。
——简单来说,这和他以前悄悄问我,更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尹舒差不多。
况且,自己视作兄长的人对自己不但不坦诚相待,还欺瞒至今,换作谁都忍不住伤心。
如今我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了下来,对周围的防备便少了一分。
他终于肯对我说清来龙去脉。
程晏让我坐下,说道:“书书——,我瞒了太傅一件事情,但尹舒知道是什么,当时我和尹舒正在计划,宫人传报太傅来了。近日没什么要事,况且已经快到了落宫门的时辰,没有道理尹舒还在我这里,我便让他先藏在屏障后,免的太傅生疑。”
我凝神细听。
“太傅与我说的是不久之后的秋试事宜,快到最后时,太傅问我,上一次呈上来的画像有没有人再向我提?”
我想:果真张子安入宫是为了尹舒的婚事。
胡家夫人虽然想要让自己的女儿万人之上,想归想,总要过了程晏这一关。
而反之,帝王赐婚,他们胡家又能奈何?
张子安同胡铖同朝为官,自然应当给这位胡大人留面子的,但要是程晏答应,也算是为那两个孩子的婚事多挣了一份筹码。等尹舒和胡簌这两个孩子见面的那日,若真两情相悦,遣媒婆上门说亲时,胡夫人若是坚持,也不至于坏了两个孩子的缘分。
太傅想的也算周全了。我在心中微一感慨。
“阿晏怎么答的?”我问。
程晏皱了一下眉头,“我说礼部有几个大臣提过几次,但是我没理他们。当时太傅沉吟了一下,对我说,里面有一个小姑娘的画像,是户部胡大人家的,他准备为尹舒向胡大人说个亲事。”
……张子安这个人,当惯了预筹帷幄的权臣,果然习惯将所有细小的可能变动都堵上。
“我当时很震惊,心想太傅不是一直和胡大人不对付,怎么要给尹舒说这家人的亲事?况且尹舒知道太傅的打算吗?以往我问他,他都是开玩笑避开,说心系国家之类的,要是他不知道,太傅可是把他坑惨了!”
我没有出声,而程晏继续说下去。
“我正这样想着,太傅见我没应,又问,那陛下可有意中人?”
程晏低了头,方才勉力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
“我当时还觉的,这是不是太傅想出了新的法子,诓骗我说要为尹舒说亲,以此来逼我就范?……可是这不是太傅的性格,我没反应过来,于是便没有说话。”
“也是在那时,尹舒忽然冲到我的面前,他的神色很不好,看着太傅说父亲不必为儿子的婚事忧心,若是陛下也喜欢胡簌,儿子也知道臣子之道。”
程晏苦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我有什么事情瞒得过太傅?太傅看了我一眼,当场声音便有些凌厉,问我和尹舒,瞒了他什么事情?……太傅既然问了,我便不能装聋作哑或是用别的谎言掩盖过去——这是从小太傅便教我的,我也明白是他的禁忌。尹舒虽是一时激动,但是还是噤了声,让我自己说。”
我其实很能明白尹舒为何在当时沉默,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瞒了张子安什么,但是事情因他冲动之下透露,怕是已然心生悔意?
既是如此,平日那么清冷的一个少年,之后为什么又出手伤他的君主?
“太傅听了这些话,沉默不语,我说完之后看到尹舒,问他是不是早已心悦胡簌那个姑娘?尹舒没有说话,他默认了。可是,他从来、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起过!”程晏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以前问过他,可他也没有说!是他骗我在先,如今又觉得我会同他争抢,朕不仅将他当成臣子,一直以来心中拿他当兄长看,这算什么兄弟!”
我叹了一口气。
“尹舒听到陛下你说’争抢’这个字眼,生气了是不是?”我问。
不是这个词用的不对,是程晏说的太精准了。
我想那就是尹舒当时的心态,怕程晏与他争抢胡簌,这点心思不仅被看透了,还在自己父亲面前被当口说出,怕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少年意气,那一拳只怕是气急之下无意识的。
如此便有了程晏后来的暴怒。
果然程晏点了点头。
我叹气,对程晏说我想去看看尹舒。宫门已然落锁,来的时候我便遣楼中小厮去告知张子安:今夜不归。
而去看看尹舒现下如何,也是如今我要做的要紧事。
程晏听到我这样要求,没有说话,我说陛下你饿了大半天,想必尹舒也饿了,牢中阴寒,奴婢想为他送点吃的。
少年帝王果然生了恻隐之心,他瞥头瞧了一眼桌上的桂花酥,说书书你把那盘糕点带上吧。
我便笑了笑,而程晏见我如此,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一时显得不太自然。
“陛下同去吧?”不等程晏开口拒绝,我又道,“今日你觉得对不起太傅,太傅离开时想必也在劝你们吧?不如顺了他的意,去看一看尹舒,太傅若是知道了,也高兴一些。”
程晏默了片刻,点了一下头。
我想:总算给这个小孩子找了一个台阶。
程晏与我到牢里时,看管的侍卫打着哆儿连忙行礼,谁都没有料到少年帝王会屈尊降贵,亲自来牢中探望罪臣。
我在程晏身后两步,提着食盒,跟着走了几步,便见到了尹舒。
狱中墙体灰暗,稀疏杂草铺了满地,露出黑色的泥地。
墙上开了一方极小的窗户,凉凉月光倾斜而下,与廊中昏黄的烛光相映。
狱卒打开了牢中大门。
锁链碰撞的声响太大,少年终于回过头来。
他的面色在如水月光下清清冷冷,最是平静无波。
程晏在烛光投下的光亮里站着,同尹舒默默对视。
我自退在暗处。
片刻后,尹舒低了头,向程晏行礼。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