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书出宫的那一天,天气很暖和。
是初春。
宫女到了出宫的年纪并不是说走就走的,我要按流程把信件呈到宫中掌管宫女调度的女官手里。然后等着她批阅,评功,按照这些最终决定赏赐与否,批准出宫。
这件事情每一年都有固定的日子交给女官,文书等到隔一阵子会随着书信一起下来,到那时候我就可以自由地在满京城乱逛了。
我很开心,虽说太子府也不限制我什么,但是两者终归是不一样的。
程晏知道我要走,当然有点舍不得我。
但是如今他有尹舒在身边,又听我说以后我和太傅住在一起,便觉得我没有离他太远。
小孩子是很好哄的,程晏有的时候还催我,问我什么时候到太傅那里去。
……这个,反正我不能显得太着急。
我便等着,我真的不着急。
张子安近日教完太子,便入宫去为陛下处理朝政,我听德怀说:陛下的身子更差了。
我便没有去打扰张子安。
按理说半个月文书便会批下来,可是半个月后,我却等到了陛下驾崩的消息。
这实在是始料未及。
这一日德怀没有来传话,可是那个传话的小太监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我认得他。
他慌慌张张来到太子府,对程晏说陛下快不行了,让太子随他现在就入宫,太傅已经在宫中了。
程晏整个人都呆了,小孩子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恍惚。
还是尹舒拉了拉他,让他回过神。
尹舒陪着程晏一起去宫中,小太子去的时候回头看我,似乎想让我也跟他一起。
我站在原地,周围小宫女惊恐极了,她们窃窃私语在讨论。
我对程晏说:“阿晏你去吧,奴婢在府中等着你。”
程晏便扭头走了。
我看着程晏走远的背影,想着自己为什么不想见一见濒死的帝王。
他是位很好的帝王,但是他对娘娘、对翠枳都不够好。
我想娘娘那么喜欢他,到最后也没见上他一眼,听他说一句惋惜的话。
翠枳那么好,一心感激他想要为他做点事情,他却让翠枳在她最喜欢的娘娘身边传递消息。
所以没有办法,即使我很感激他饶我一命,但是我听到他如今垂危的时候,仍然心中隐隐生出来一丝喜悦。像是杂草从石缝中破土而出,风吹不折。
我安慰着府中的小宫女,跟她们说不要害怕,你们在心中为陛下祈福就是了。
历代改朝换代,都夹杂着惶惶不安的。
这是人对未知的本能,因为谁也不能确定如今不满十二岁的小太子继位后,能带来什么样的局面?
况且前阵子张子安还对我说过,陛下还在为新政之事头疼。
我想:好在还有张子安。
他会继承陛下的遗志,走上这条他们期待的道路。
他会辅佐好程晏的。
我一点都不用担心。
远处丧钟声起,是我记忆中最绵长低沉的一次。钟声持久不歇,带了点哀婉,覆盖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告诉百姓们一位帝王的陨灭。
太子府众人跪拜在地,磕头送别这位功绩卓悦的帝王,他是我们心中的陛下。
虽是初春,地上也该是冷的,我的额头贴着地面,感受到从地底溢出的凉意。
我忽然就想到了许多往事,想到有一次天光倾下,陛下看娘娘堪称温柔的目光。
……原来那样静谧的时光,已经离我许久了。
我忽然忍不住叹息一声。
而不远处已经有小宫女哭出声来,呜呜咽咽,我想今日京中也该有许多人哀痛他们陛下的离世。
我等了很久,程晏果然一夜未归,天蒙蒙亮的时候,尹舒回到太子府,他的神色很平静。
我也很平静。
我俩对视了片刻,忽然尹舒变笑了笑。
他说:“姑姑,太子三日后便登基了。”
我:“……哦。”
尹舒:“父亲和太子如今都在宫里,准备相关的事宜,还有前朝的琐事。父亲让我回来告诉你一声,但我想,姑姑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好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我还有一个老朋友在宫里面。
我便随着尹舒入了宫,宫里很安静,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只是每个人的袖上都系了一条白凌——我和尹舒自然也有。
我见到张子安和程晏的时候,程晏正跪在陛下棺椁前的蒲团上,这个小孩子一身白裳,低垂着头,显得很落寞。
张子安在他身侧,他比我多了一个白色官帽。
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但再过几个时辰,就该是朝臣来祭拜了。
张子安见到我,显然很惊讶,他立刻转头问尹舒,怎么将我带来了?
他知道我素来不爱入宫。
但是现下我来都来了,腿也是我自己的,当然不能全怪尹舒。
我便说没什么,我也想来看一看。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由着我去给陛下磕了几个头,然后问我冷不冷。
毕竟天还没亮,我来的时候雾气朦胧,但我摇了摇头。
我问他怎么不见德怀?
张子安告诉我德怀正在收拾陛下遗物。
我便到里间去找德怀,见到他正对着一件衣裳发呆。
我瞥了一眼,认出那是件青衣。
但是过了这么久……
我:“没想到娘娘为陛下做的这件衣裳到现在还留着呢。”
德怀叹道:“是啊——陛下的东西,老奴都好好帮他收着呢!”
我问:“后来陛下有穿过这件青衣吗?”
德怀摇了摇头。
我便没有再问。
我想自己到底还是存了一些奢望,企图从这些细枝末节间窥得帝心。
德怀慢慢站起来,他一边站起,一边叹气,将这些东西都轻轻放入一旁的箱子里。
我听到他说:“咱家陪陛下这么多年,还是不怎么会揣测陛下心思。这些东西,陛下一次都没有提起,可我一直存着,陛下也没有怪罪。”
“现在我把他们收拾起来,与陛下葬在一起,想来也是可以的……”
我低头看着,这些物件确实是小,但是其中那支金光灿灿的牡丹簪子,显然不是陛下的吧?
我便指着簪子问:“这个是什么?”
我想或许是陛下那位心上人的旧物。
德怀见了那簪子,笑了一下。
“那个是宫里为娘娘打的一支簪子,先呈到陛下这里来给他瞧一瞧。哪里想到当时陛下觉得花里胡哨不好看,让他们连夜又打造了一只,不过那个簪子有些小了,陛下却说没有关系,就送了后来的那支给娘娘了。这一支就留在了陛下这里。”
我愣了神。
记忆中有一幕呼之欲出,我想到翠枳为娘娘带上的那支簪子。
翠枳说,那支簪子太小了,娘娘怕丢,一直没舍得带……
我看着德怀收拾妥当,心中想:帝王心思,谁能揣测呢?
我问德怀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德怀,你的银子一定够多,你要不出宫回乡吧,也过过寻常人的日子。”www.九九^九)xs(.co^m
不要再宫中蹉跎了,我看着德怀白眉稀疏,意识到德怀也更老了啊。
德怀却摇了摇头。
他说:“杂家在宫中过了大半生了,对外面的那些事情啊就没有那么多的留恋……我啊还待在宫中,伺候着小太子,我还没有伺候过他呢……太子对陛下也不怎么亲近,陛下嘴上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也有点难过。”
“我啊,以后就伺候着太子,要是他不嫌弃的话——”德怀叹口气,抱起了箱子,往外走,“老奴替陛下好好看着太子,看着他帝位稳坐,国泰民安!”
德怀渐渐走远,他的话越来越小,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先前怕德怀会像翠枳那样,以身殉主,可是德怀没有。
我想这样再好不过了,德怀毕竟是我的朋友,我与他一起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他了解我,我也不愿意失去一个故人。
前殿百官到齐,他们跪拜呼豪,有声音在念着陛下的功德,鼓声间或一击,伴着低低的木鱼声。
我缓了缓神,从小门出去,起身去找于冉。
二皇子早就被带到前殿了,与程晏一起跪拜父皇,所以于冉的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将所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
于冉在小榻上静坐,我推门发出的“吱呀”一声吵到她,她转头朝我这看过来。
她没有带任何白绫。
我望着于冉,没有出声,倒是她先问:“怎么今天到我这里了?”
我:“来看看你……陛下怎么安排的?”
于冉便继续低了头,我来的时候就想到一个主意,现在看她这样,脱口而出:“要不趁着今日宫中琐事繁忙,你逃出宫吧!拿着我的宫牌,就说我让你出宫办点事……”
于冉看着我,忽然就笑了。
开怀大笑。
……我觉得她这笑声要是被人听到,估计会被视为“大不敬”当场砍头。
我急道:“你笑什么?!”
于冉止了笑,眉眼愉悦地一弯:“许书书,你还会关心我来了?哈哈哈你这次没有想到吧,陛下不但没有赐死我,还命我随阿平到封地去……”
我:“……”
我:“好的,我也就一想。”
于冉:“不过我也没有想到,陛下他竟然会饶我一命,还让我陪着阿平……”
我默了良久,开口说道:“陛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于冉看着我。
“于冉,陛下是冷酷没有错,但是他是一个帝王,所以他也有帝王的慈悲。他既然能饶你,并且给你今后的安稳,想必他就没有把你的身份看得太重……”
“总之——我们今后都好好活吧。”我对于冉说。
于冉的面容很平静,我想那些她得帝王盛宠的年岁里,陛下留给她的又该是什么样的回忆呢?
我不知道。
我只能看到有泪从于冉脸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