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将军走的那天，其实离那次进宫见面只过了半月。
消息传到玉禾殿的时候，娘娘正在陪着程晏看书。
程晏还小，扭头问：“母后，’去了’是什么意思呀？”
宫中常有人去世，但这些我们是从来没有跟程晏讲过的。
毕竟他当时太小了，那些人又对他无关紧要，要是让小孩子知道，受了惊吓，夜里会梦寐。
我看着娘娘，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眼睛很无神，虽然看着程晏，但是找不到聚点。
她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将程晏带到自己怀里，翠枳去扶娘娘。
我轻声在程晏耳边说：“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老爷爷了。”
程晏便不高兴，他嘟着嘴嚷嚷：“啊——我可喜欢外祖父了！”
我和翠枳下意识去看娘娘，见到她眉头忽然蹙在一起，紧接着，她的眼泪便落下来。
翠枳拍着娘娘的背，有些无言，只是下意识地不停叫着她。
翠枳的声音很低，也很缓，带了点伤痛，但没有悲伤欲绝的情绪。
她一遍遍地叫着“娘娘”。
我抱着程晏在旁边听着，倒觉得心中受到了些许慰籍。
过了许久，娘娘终于缓过神来。
她四顾一周，见我们都在，勉强笑了一下。
然后有一口沉沉的、重重的，像是压在她心口许多年的叹息，从她胸腔中慢慢吐出。
她由着翠枳扶着，站起身来，又走到程晏面前，摸摸小太子黑软的发丝。
她问陛下现在何处。
我招了小宫女来问，得知陛下正在书房处理奏折。
娘娘听了之后面色没有变化，只叫我去将陛下请来，她有话想对陛下说。
若是平常，这种事情必然落不到我的头上。但是现下沈老将军逝世，陛下消息都传到了玉禾殿，陛下还不来，说明他暂时是不想见到娘娘了。
小宫女去了必然无功而返，其实就算我去，心中也没多少信心。
我到了陛下的书房，见到德怀站在门口。
奇了怪了，他身为陛下的贴身太监，怎么今日也被赶到了门外。
我与德怀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告诉我，今日陛下召见了太傅大人，此刻正在书房谈事。
喔，原来张子安在这里。
我说明来意，让德怀帮我去通报。
要是寻常小宫女，此刻他这大总管肯定二话不说，就能喊人把人家撵了回去。
但我同德怀认识这么多年，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把年纪了也没认谁当干儿子，所以平常对我是有几分宠溺的。
德怀瞪了我片刻，我双手合十无声请求他，他看了片刻，伸手指着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而后转身进去帮我通报。
我很感激德怀。
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各自在主子底下做事，所做的事情大多按着主子的心愿来，又不是我非要这么任性。
德怀知道其间滋味。
我站在外面，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德怀终于出来了。
他甫一出来，就捏着自己的袖角擦着额上的汗，看到我有些气急败坏。
“差点就把这条老命交代进去了！”他戳着我的眉心，有些不满，“陛下今个儿心情特别不好，玉禾殿怎么就派了你来？！”
我笑嘻嘻，扯着德怀的袖子，问他结果如何。
德怀叹气，回我：“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后来好在太傅大人在边上劝了几句，这才答应。”
啊，原来是张子安。
我眨了眨眼睛，德怀催我快回去。
他叮嘱我：“陛下同太傅大人交代了事情，就去了。你先回去，叫玉禾殿的人手脚麻利点，省得惹陛下生气。”
我知道德怀想护着我，交给我的差事干完了，回去复命也是应该的。
等到陛下到玉禾殿，那就是娘娘与他的事了，与我没有什么干系。
可我不能，如今这般情况，我得负责确保陛下一定去玉禾殿。
我知道帝王一言九鼎，可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心。
毕竟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至于娘娘，我怎么忍心让她丧亲之余，还被人提醒要遵守什么牢子的礼仪规矩？
随娘娘怎么样吧，我跟定她就好。
我等在外殿门口，德怀知道我向来犟脾气，瞪了我片刻，气呼呼地由着我去了。
我又等了小半时辰，终于见殿门开了。
张子安先走了出来，此时已近正午，天光正好，还有些暖意。
他瞧见我，浅笑了一下，对我点了一下头，而后走了。
我不敢回头，站的很恭敬，等着陛下。
片刻后，陛下也出来了。
他瞧见我，愣了一下：“书书？一直等着？”
我低着眉眼说是。
陛下的脸色果真不是太好，往常他心情愉悦的时候，对待我们也是很平易近人的。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兀自就去玉禾殿了。
我连忙和德怀在后面跟着。
到玉禾殿的时候，宫女通报，可娘娘并没有来迎。
陛下也不在意，让小宫女们退下。
我跟着往里面瞅了一眼，见娘娘坐在榻上，翠枳陪着，却瞧不见程晏。
于是私下问了一个小宫女，才知道他被带去用午膳了。
我便隔空与翠枳遥遥一望，我与翠枳处了多年，她默契地回我一个“你安心”的眼神。
我便折到程晏那里，陪着小太子吃饭。
新来的小宫女不敢对程晏哄吓并用，一个劲地哄他吃饭。
小太子今日见娘娘和翠枳都没怎么理他，心情很低落，并不听话。
见我来了，程晏立马从椅子上滑下来，跑过来抱住我。
我知道这个小祖宗是感到害怕了。
他自己表达不明白，也没人理他，想想倒有些可怜。
我抱着程晏坐到椅子上，对他说。
“阿晏，外祖父今日出远门，很远很远……母后和父皇正在讨论怎么送他，他们大人太忙啦！我们小孩子是不应该去添乱的。”
“这样，下午听课的时候，太傅陪你去射箭，好不好呀？”
程晏这个小孩子，大概模模糊糊地觉得陛下和娘娘只是为怎么给祖父准备东西这件事情烦忧，又听张子安会陪他射箭，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对于小孩子来说，射箭自然比坐在案前读书好多了。
至于张子安答不答应……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我眨了眨眼睛。
程晏非常开心，他立马答应我给出的条件，乖乖吃饭。
到了听课时，张子安抱着一摞书走进小轩，程晏眼巴巴地望着他，我便走到张子安的面前。
“书书！”他朝我笑了一下，问我，“怎么了？”
呃……啧！
即使知道张子安一定会答应，可是我临到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没底气。
“那啥……你今日带太子去射箭呗？”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又说，“今日太子不肯吃饭，我拿这个当条件来着。”
我看着张子安，见他果然露出些哭笑不得的神情。
是了，张子安以前总是对我说，不要在吃饭这种小事上给程晏太多的条件。
我知道他不喜欢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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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后悔，却听张子安说：“好。”
喔好就好吧。
……唉？！他竟然说了好？
他答应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张子安说：“知道你今日累了，照顾太子没什么精力。偶然哄他一次，给他提条件，也是可以的。”
他的眉眼带了一些笑，伸手招程晏过来。
小太子很少见自家太傅这样，揣着小手，有些受宠若惊。
张子安拉着程晏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问我：“后来，用了午膳了吗？”
我摇了摇头。
这个人的眉头便蹙起来，他沉默了少许，对我说：“太子身旁有我一人在，也足够了，你回去吧。”
他看向我的眉眼堪称温柔，他叫我好好吃饭。
我略一思量，同意了。
反正程晏有张子安在身边，翻不出什么花来，乖的如同一只小兔子。
我其实不饿，我只是想回去看看娘娘和翠枳。
回了玉禾殿，见德怀不在门口，踏进去之后，发现陛下果然已经走了。
但是屋内一片狼藉，瓷瓶的碎片满地。
娘娘跌坐在地上，低着头在想什么，翠枳陪在她身边，也不说话。
我尽量很小心的走，不碰到地上的碎片。
我怕发出声响。
我印象中的娘娘，温柔典雅。
我从没见到她发这样大的脾气。
到了娘娘的近前，我瞧着她，才发现她的妆容已经花了，眼睛也很红肿。
翠枳见我来了，叹了一口气。
我很小声地叫了一声“娘娘”。
娘娘抬起头，看着我，说书书回来了啊。
我蹲下身，看着娘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娘娘今日一定会同陛下闹崩，但是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景。
……堪称惨烈。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娘娘忽然笑了一下。
她问我：“书书，你知道我的阿爹是怎么去世的吗？”
我瞪大了眼，我知道这一定与陛下有关。
可是我只能说不知道。
娘娘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我阿爹一生征战四海，是穿着铁甲使着□□的铮铮男儿！”她眼中有泪，“没想到最后啊，却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我愣住了。
“为了让世人不把对他无端去世的怀疑落到陛下这里，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爬到了最高的楼台上，说是思念亡妻。最后，从那里摔了下去！”
娘娘忽然笑了起来，我去拉她的手，她握住了。
我能感到她的手冰凉的，发着抖。
“他虽然喜爱我，但是却对我阿娘无感，这么多年，我没见他提过几次娘亲，他怎么可能去思念他呢？”
“娘娘。”翠枳叫了她一声。
娘娘忽然哭出声来。
寂静的殿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低低的哭泣在耳边断断续续。
带着压抑与悲伤。
我低着头，听到娘娘轻声说了一句。
“缘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