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即使我与张子安不来往,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每日都在京城中晃悠,所以也没怎么惦念。
如今他远离京城,去了外地,一个月才寄回来一封书信,随奏书一起寄回京城。
太傅大人的第一封书信展开,上面写了:
“府中一切安好否?”
我想府中每日无非就是一些鸡毛小事,也值得他有此一问?
我便扔了书信,没理会。
下一封书信隔了一个月遥遥寄回来。
“当地特产味甚佳,回时带与你吃。”
我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我知道自己是有些期待了。
……可是张子安这个人不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这点吃食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我觉得张子安不怀好心,无端吊着我的胃口。
第三封信寄回来的时候,展开只有四个字。
“甚是想念。”
我捏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心中转了好多圈圈。
最终我想:张子安先承认想我,那么我这些日子来对他的想念就没那么不好意思。
我便回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封信自寄出后许久没再收到张子安的回信,我忙着茶楼的生意,想起来的时候就算算日子,等我算明白那个人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怀疑自己的信是不是被哪一位粗心的信使弄丢时,京城忽然就热闹起来。
小伙计欢欢喜喜过来告诉我:太傅大人已经回京了!
我……
我很生气。
张子安是觉得他这一声不吭突然出现的模样很招人喜欢吗?
我一点都不喜欢,所以张子安踏入茶楼的时候,虽然小伙计高声告知,但是我只作没有听见。
太傅静静地望了我一会儿,周围人声噪杂,有许多人都转头向这边看过来。
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让人说闲话,传出太傅大人家中不睦这种事情来。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对张子安摆出一个好脸色。
却看见那个人微微扬着笑,眼睛弯成很温柔的一个弧度,带着纵容与久别重逢的欢喜。
他提了提手中拎着的一个油纸包。
“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小镇子,桂花酥特别好吃,跟京城的口味不大一样,带来给你尝尝。”
天光倾下,这个人在白蒙的暖光中望着我,语气轻缓柔和,像是哄一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一时说不出来什么话。
我想:都过了这么久了,我早就不期待它的味道了!或者你应该一声不吭带回来给我一个惊喜,而不是自己一声不吭的回来!
我对太傅的做法感到深深的不理解。
我想这个人可真是奇怪。
但心中酸痛的感觉越发强烈,我眼眶发红,觉得自己不能再装出从容淡定的模样了。
果然我这念头甫一出来,旁边就有人喊:“哎呀!许掌柜怎么哭了?!”
……
丢死个人!
我连忙擦干净眼泪,瞪眼看张子安,这个人看我哭了,起先有些小小的震惊,然后便眼角一弯,笑意明显。
周围人都笑,明明彼此说着“小声一些,许掌柜这是害羞呢,别让人家听到不好意思!”这样的话,声音却一点不小,让我听了个分明。
而张子安就在这些带着打趣的笑声中向我走近,歪了歪头,俯身靠过来,他的唇离我的耳旁极近,仿佛下一刻就能贴上去。
我涨红了脸。
这个人轻声问:“书书,有没有想我?”
我:“……”
我确实想念他,况且承认自己这点小小的心思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是即使知道这个道理,要我让众目睽睽下说这种话,还是张不开口。
我恼怒张子安的无理取闹,又不愿意下他的面子,周围人都笑哈哈地等着,最后我咬了咬牙,低头垂目,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张子安,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大家都笑了,此举我的羞恼模样满足了他们茶余饭后对风月的一点取乐,又成全了自己平日故作矜持端重的姿态,算是两相欢喜。
我在心中赞了一声自己聪明,却看到张子安盯着我不再说话。
我很疑惑。
见我看过来,张子安回过神来,咳了一声,略略偏头。
我惊奇道:“哎!张子安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现在已经早春了啊又不冷……”
太傅又转过来看我。
我知道他有一些话不便在众人面前细说,因此也不与他再开玩笑,于是当先就上了二楼,到他常坐的隔间里。
太傅慢悠悠跟在后面。
等他进来,我已经倒好茶水,将其中一盏推到他的面前。
我看着张子安缓了一口气,然后饮茶,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大抵是文官的缘故,又不干活,所以莹白如玉,被碧绿色的杯盏花纹一衬,好看极了。
张子安见我如此,笑了一声,我也没有避讳。
“张子安,说吧,你有没有收到我写给你的信?”
对面的人略微一吟,而后点了点头,我便火冒三丈,想拍桌子。
“那你怎么不回信!”
我心想这个小君子,难不成没回他前两封信就记恨上了?偏要学我?
我默默估算对面这人将我的信看完,然后面无表情扔掉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张子安喉间溢了一声笑,眉目舒展。
他说:“当时已经决定回京,又赶上事务繁忙,一时忘了。”
张子安举着茶盏,顺势作揖,说给我赔个不是。
我瞪着张子安,后者见我没有妥协,默了片刻,而后轻声一叹。
他明明喝的是茶,但是眸中却蒙了一层浅浅的迷离,似乎是微醺了。
“书书虽然不懂朝政,但是看来书书懂我。”
我看着张子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想这个人遇到自己的事情总也不肯说,但如果我能再细心一点,应该能发现。
而我只要追着问,张子安最终就会说实话。
果然这个人开了口,“书书,此行并不如我所想般一帆风顺。”
张子安说,朝中有个胡姓大人,在户部当值,此次跟他一同出行建学堂,但总爱与他作对,虽然建立学堂所用建材都由工部决定与选购,但那胡大人总爱在鸡蛋里挑骨头,凭借自己的些微见解评头论足,聒噪得很。
我瞧着这个人一本正经地评论,有些好笑:“太傅,你自己也是对这方面一知半解吧,怎么别人说几句就嫌人烦了?”
我忘了是哪一次,程晏小时候贪玩,我试图与他讲道理,他却用小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还说我烦。
——张子安此举与小孩子何异?
张子安喝了口茶,瞪我一眼:“我即使是一知半解,但是对工程的建造并不过问,只要他们能在规定的时日里建好,我管他们用什么建材。”
……他竟然敢瞪我?
“学堂建不起来,里面的用具便没有办法放置,先生与学子也没有地方落脚安置,岂不误事?一切按规章做事,那胡大人在用材银两上做文章,偏要在此事上与我过不去。”
我默了默,想到张子安雷厉风行的性格,知道那位大人拖拉粘糊的做派让子安不悦,也应该耽误了他不少的事情。
可是张子安说他自己忘了回信,还不如说他没有收到信件来的让我相信。
我为他续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别岔话题,就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张子安嘴角便扬起来,他啧了一声,说书书真不好糊弄。
“那日宴上你向陛下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由着形势作了一般说辞,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天衣无缝的事情,可是等那些大臣回去细想,便有些站不住脚,经不住推敲。”张子安笑着看我一眼,继续说,“若是有人在宴上问,书书知道自己的身世竟然没有书信与我告知,书书该如何应答?”
我一时语塞。
我该如何回答呢?当时我虽然对张子安心灰意冷,可是在外界眼里,我们还是新婚燕尔。我在那时抛下张子安去照顾陛下已然不太让人理解,若是有心人稍一细想,怎么会想不到这只是一个计谋呢?
张子安便笑了,他叹了一口气。
“所以书书,你不识字。”
……我明明识字。
但是张子安语气笃定,分毫没有试探,好像他说的是一个事实。
我忽然就明白张子安的意思了。
正因为我不识字,所以在我入宫照顾陛下的那段时日,才与张子安甚少往来,即使是碰面或者找人代笔,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不会在知道自己身世的那段时间里,张子安能很快就知道。
这样才说的通。
所以他的书信才会一月寄回一封,并且言辞简单,最终才诉说思念——在他要回来的最后。
所以我寄回的书信,在旁人眼里也只是找人代笔,他频繁回信反而令人起疑。
我看着张子安,这个人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像是对我此刻的顿悟充满包容。
……可他明明之前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想在心思缜密这一方面,我到底是差张子安太多的。当时自己以为的绝妙计谋到了他面前,或许只能在幼稚这方面博他一笑。
可是张子安为什么当初配合了我,事后又不告诉我?
我皱紧了眉头。
思绪很乱,我觉得头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是却抓不住,我抬眼看张子安,期待他能对我稍作提点。
这人眉目生春,看我的眼神温柔缱绻,像在耐心开导一个不聪明的孩子。
我如果能想到,那么他肯定欣慰,如果我想不出,他也一笑置之了。
我在张子安这样的面容里窥得了一丝端倪,我觉得如果包容如果能够实质,我现在应当被淹没。
其实在进行那个我认为完美无缺的计划时,我本意只是想让自己的身世可以公之于众,但是张子安在乎他的名声,必然不会说出口,于是我编造了一个契机,让我的身世在半真半假中得以说出来,但是我与他自幼婚约的事情便隐而不谈。
——我一直以为这是当时张子安愿意配合我的原因。
我们都各退一步。
我瞒着婚约,他承认身世。
可是现在看来,张子安在当时就知道了我全部的心思。
甚至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给过我选择。
而后他陪我一起演,一起走着我选择的路。
直到如今。
我选择了一条什么路?
我固执地让自己恢复原有的身份,承担上一辈犯下的错事与惩罚,试图去补偿,以为那是自己得以窥得阳光的唯一出路。
可是我却把自己陷入了另一种处境。
是何处境?
我看着面前的张子安,瞧着这个温润如玉的太傅大人。
如鲠在喉。
我用欺瞒的手法揭开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日后那些不慎察觉的漏洞,就要按着原有的谎言不断蔓延,不断填补。
而张子安从始至终,都陪着我。
雅阁里很静,一楼的喧嚣离我们很远,面前张子安的动静姿态都在这静谧的氛围中在我眼前无限扩大。
他看出来我明白了,但是他一点恼怒的样子都没有,连眉都未蹙一下——以前这个人是最爱蹙眉的。
我想若是放在往前,我一定不会心思细腻到能够发现张子安的“诡异”举动,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而张子安,其实他一直都对我坦诚相待。
我何德何能,我三生有幸。
张子安饮尽茶水,再倒一盏,可是从小壶里倒出的茶水已经不再氤氲出热气。
我伸手想要接过茶壶。
“我……去换一壶新茶。”
这一句话没有如愿说出口,出声时我才发觉自己嗓音暗哑。
而张子安的视线落到了我的手指上,我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于是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猫头鹰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语气轻软,像是哄一个梦魇的孩子入睡。
我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我捏着袖子按着自己的脸,擦干净后许久才放下来。
对面的太傅大人面色如画,眉目生春,我忍不住向他伸手。
“张子安,你过来抱一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