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安一直说,陛下被尹舒带坏了。
陛下看着尹舒没有成亲,他也跟着照做。
——程晏虽然快十五了,在我眼里仍然是个小孩子,他若是好模仿没有什么稀奇。
但是尹舒有了意中人,并且大大方方想娶人家小姑娘时,我想到了另外一个情况。
若是尹舒不与我们说这些儿女情长,还可以理解,但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程晏竟然也不知?
我一手养大的小孩子,我知道他是怎样的心细,也知道他总是心软,看不得身边人半点受委屈。
——程晏如果知道,必定会促成尹舒和胡簌,根本不用等到尹舒自己向张子安开口。
所以尹舒没有告诉程晏,在君臣共处的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或许只字未提,甚至还存心欺瞒……
我扭头问张子安:“以前先帝问过你成亲与否,是在什么情况下?”
张子安大抵没料到我和他好好聊着尹舒,怎么扯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愣过之后蹙眉想了想,回答了我。
“两三次是有的,喝酒畅谈时,或者在批阅奏折无意想起来时,大抵是见我孤身一人,所以也多了几分注意。”他偏头瞧着马车外的风光,有些怅然,“当时还觉得他什么事情都要管一管……”
——谁知一晃眼人已经不在。
我看着张子安,跟着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我说:“张子安,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陛下的婚事是尹舒带坏,但也从中看到……尹舒对陛下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张子安闻言蹙眉看我,看样子并没有听明白。
我向他解释我的猜测,并说:“你想,尹舒知道胡铖是你向来看不惯的人,不告诉你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些多年来陛下与他朝夕相处,早该成为他的挚友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这孩子竟然也只字不提,是不是不合常理?”
听到我这样说,张子安看着我不说话,我想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毕竟我的心思那么好猜,他每次总能猜着。
他说:“书书怀疑尹舒对陛下没有足够的忠心?”
……倒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
我点了头,我说是。
对于程晏和尹舒,我向来清楚自己对于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情感,虽然我如今身为尹舒的母亲,但程晏是我一手带大,若是把他们放到一处,我本能地为程晏多想一些——这或许是我的自私。
而被张子安直白白看出我心中的倾向,虽然有些羞愧但是我也无话可说。
可张子安略过没提,兀自沉思,过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他的不相信在我的意料之中。
面前这个人微微笑了笑,轻轻叹气道:“书书,心系朝政的人,怎么会不忠君呢?你多虑了。”
他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表明他的态度,虽然没有认同我的猜测,可是我心中明白这确实是张子安的作风。
经此一谈,马车里的氛围便有些微妙,我自认为那是出于我自己的多思多虑。
……方才的小心思被张子安知道,总觉得被他知道我的另一面。
而他还不说明,这让我更加无所适从,我倒情愿他开诚布公说出真实想法,哪怕是得他几句冷眼揶揄也好。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而马车晃晃悠悠。
溢进来的清风拂面,我趁势去看车帘外流水般的风景,虽然瞧不出什么名堂但是还是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感觉到身后张子在看着我,但是我一点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半晌之后,我感觉到发上微动,下意识转头去看——张子安在将我的碎发拨至一侧。
他见我回头,眼睛弯了一下,解释:“头发都吹乱了。”
我跟着一笑,应了声。
这个人仔仔细细整理好我的头发,手在我发上顿了一下,而后放下握住我的手。
我不由一颤。
而张子安捏了捏我的手心,抬眼看我。
这个人面色带笑,无端温柔。
“书书认为我是个很好的人。”他这样陈述。
我膛目结舌,我知道张子安对自己有着极大的自信,但是他当面如此夸自己,且这样笃定,实在是很让我吃惊。
况且……他这样说让我怎么回答?!
张子安根本就不需要我的答复,太傅大人自言自语:“否则,书书怎么会觉得在我面前有些无地自容呢?”
……太傅这句“无地自容”用得当真精辟。
他顿了一下,终于道,“可在我心中,书书也是个很好的人,所以——干嘛要因为这些小事觉得自己不好?”
我的手无外乎抖了一下,但是张子安紧紧握住。
我想:他这样明明白白地说明清楚,倒让我遭受他的冷言讽刺更觉得难受。
这样一想,我忽然意识到:张子安已经好久都没有与我斗嘴了,而我如今也不会对他幸灾乐祸。
我笑了笑,将另一只手搭在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上,眨了眨眼睛。
我:“看不出来,我在太傅心里这么好啊?”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眼里隐隐带笑,点了点头,而后轻轻拥抱我。
马车一路轱辘行驶到了茶楼,我下了车,准备日常去打理,而张子安去宫中奏请程晏一些事宜。
我仰头看着撩着帘子的太傅,提醒他:“如果想要趁机说尹舒的婚事,态度要软一点,陛下向来喜欢听一些好听的话。”
张子安垂眸看我,眼中清清冽冽,颔首说自己知道了。
我微一点头,退了半步,看着马车消失在转角,这才踏进茶楼。
以往我来茶楼,小伙计们该干自己的事情就干自己的事情,顶多招呼我一声,今日甫一下来便见到正堂跑腿的小伙计站在靠门出,见我进来神情有些惊慌。
而后下一刻,他匆匆过来,挡住我向里面看的大半个视线,“掌柜,今日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停下步子,微笑,“和太傅出去有些事情办,耽搁了,楼中一切还好吧?”
虽是这样问话,但是我也只当是客套,说了便想往里面走。
小伙计一下子就急了,我的余光瞥见他伸手想拉住我,大抵是顾忌于理不合,半路停住了,只急急又叫了一声“掌柜”。
这实在是不寻常了。
我停下来转头看他。
“你今日还是、不要进来了……”他紧紧皱着眉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趁着现在人还不多……”猫头鹰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我问:“什么事情?”
他眸光一闪,大抵见我一副刨根究底的样子,还是说了。
“早晨来了一个醉汉,听口音不太像咱们京城的,来了茶楼歇脚喝茶,同别的客人说着闲话,我们当时正在清洗楼中的用品,也没细听,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冲过来,说这里的掌柜是不是从宫中出来的?”
说到这里,小伙计不安地瞥我一眼,见我面色如常,又往下说。
“我们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回了一声是,然后他又问是不是以前在宫中当着管事姑姑的职位,我当时有些奇怪,但是有一个嘴快的已经应了,那个人就莫名其妙激动起来了。”
我一颗心往下沉。
我问,那他听到之后说什么?
小伙计说,那个醉汉听了之后哈哈哈笑了好一阵儿,说什么“太好了”,又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觉得他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只说掌柜有时来茶楼,有时不来,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小伙计苦着个脸,带了点哭腔,“那醉汉听了就说,掌柜你是他的女儿,等见了面自然就知晓了,周边有客人听不下去,说许掌柜人家有名有姓有身世,你个汉子扯什么胡话,酒喝多了吧?”
那醉汉听了便不作声了,甚至有些生气,嚷嚷宫里出来的人不得改头换面一下?
他说你们等着瞧吧,等到我与这许掌柜见面,你们就知道真假了。
小伙计一路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末了说道:“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这么个人,掌柜你就不要进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等不到或许过会儿就走了。”
我感到脑袋晕晕乎乎,小伙计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我的耳里,带起了往日尘封的回忆。
在那么悠久的岁月里,有一道声音,带着看破世态的悲凉,在我耳中清晰响起。
“书书你听,他们说的是人话吗?”
……
那是我的翠枳,在看透她父母险恶的心思后,发出的一句沉沉叹息。
所以那里面的人,如果猜的不错,应当是翠枳的父亲。
麻痛感忽然席卷全身,在我的指尖里疯狂的跳动,我忍不住一只手去握了握另外一只的指尖,果然一片冰凉。
我忍不住就掉了眼泪。
小伙计惊呆了,他连忙问我掌柜你有没有事?你是不是觉得害怕?
他小声问着,我只管擦着自己的眼泪,到了最后,他问我,要不要他去请太傅过来?
我的手兀地停住,我想张子安已经进宫了,便摇了摇头。
我说:“不用去请,我只是因此想到了一位故人,一时伤心。”
小伙计懵懂应了一声,我抬脚进去,说走吧,我去会会故人的父亲。
身后小伙计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