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人高的巨斧当头劈下,程东抬脚踢翻桌子,身下的椅子“吱呀”一声向后平移了半米,斧刃擦着坐垫的大沿嵌进地板里。

右拳握紧,蝎刃弹出。

程东顺势踩住巨斧的长柄握杆,身上的血藤狂躁地抖动起来,“这幅被改造过的身体就是一种诅咒,我的细胞增殖速度甚至超过了癌症,你杀不死我的。都是从尖塔里出来的孩子,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谈!”

“谈什么?谈一谈你们那次反公司运动之后,我是怎么被人捉回西城区的?”

食客的左手轻轻转动握柄,巨斧的背面即刻显现出四五根泛着银光的钢钉,“和你谈谈,我是怎么被人割下了脑袋,换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兔头?”

数枚钢钉爆射而出,程东只得暂时舍下巨斧,抽身后撤,而那柄巨斧也夹风带雨地朝着程东的脖子卷了过来。

间不容发之时,一根血藤当即从程东的肩头呼啸着钻出,直夺巨斧的斧面。巨大的力道因为血藤的干预而瞬间失去了准头,“轰隆”一声劈在了地上,残破的木屑和石砖立刻飞溅得到处都是。

食客的脖子一歪,拖着巨斧朝程东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声音沙哑而冷冽,活像是地狱里钻出的复仇恶鬼。

“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换上了兔头吗?”

沉重的巨斧在地上被拖出了一条浅浅的白线,食客又一次轻轻地转动握柄,斧身立刻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嗡鸣,这是高压电流经过金属器具时才会发出的响声。

“他们说我是一只懦弱又胆小的畜生,他们说我明明拥有了全义体改造能力,却从来都没有前往战场为他们所谓的和平献身。明明是你们这群家伙给这座城市、这个联邦带来了更深的灾难,你们在一次反公司运动中所误杀的普通人,甚至超过了长达几年的东西部战争!可即便是这样,那群无知的蠢货却依旧愿意把你们奉若英雄和神明,他们只敢对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战术型义体改造者动手……他们才是懦夫!”

巨斧再次呼啸劈向程东的脑袋,安云就在程东身边,这一击他避无可避。万千条血藤在他面前织成了一张大网,斧刃与血网交接的一刹那,当即在二人中间迸溅出了一道耀眼的火花,程东在被这股巨力击飞之前,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将安云推向了一边,自己则倒飞出去,重重地嵌入了酒吧的墙面里。

“我从小就在疯子猖獗的西城长大,那地方一开始被人称为什么来着……算了,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即便没有那次核战争,我的祖国依然被战争所眷顾。西方国家的飞机大炮一刻不停地在我的城市里狂轰乱炸,我在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后来那些被称为和平军的狗东西又在我的面前杀了我的母亲。被抓进尖塔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期待着做出改变,我期待着自己能够变得更强,变得更无所畏惧。只有这样我才能替我的父母报仇,才能替我那个弱小而贫穷的国家讨回公道。可是为什么尖塔里偏偏创造出了你们!”

食客一把扯掉了披在身上燕尾服,展露在程东面前的,是一副只能用惨烈来形容的躯体。磐石一样坚硬的肌肉之上,是纵横交错的狰狞的伤疤,那里有刀伤,有弹片伤和子弹伤,甚至还有被烟头捻过所造成的烟花。

他第三次转动斧柄,斧刃登时闪耀起了一道灼热的白光,“公司把我列为危险份子,只因为我的义体能源包含着强烈的义体功能压制功能。可笑吗?他们当初因为担心敌国会投入义体改造者,而将我创造出来;可是当战局发生逆转之后,他们又因为担心我的能力会影响其它义体人的常规战斗,而选择把我雪藏起来。无名指……你的那个该死的妹妹明明是在我之后才改造完成的新型义体人,却在那场战斗中完全代替了我的位置!我甚至连给自己父母报仇的机会都没有,我付出了这么多……结果只换来了这颗兔头!”

食客再次抡起巨斧砸向了程东,只不过这一次,程东并没有躲开。

没有鲜血飞溅,灼热的斧刃在钉入程东肩头的一刻,已经将他的伤口烫熟。阵阵肉香从斧刃之上飘散出去,程东死死地咬紧牙关,一把按住了斧背。

“你痛快了?”

食客的瞳孔骤然一缩,想要用力地抽出斧头,可怎奈那斧头仿佛是焊在了程东身上一样。

“杀了你,我才会痛快!”同为尖塔之中走出的初代义体人,面对这个义体机能并不完善的【苏醒者】,食客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畏惧。

从某一方面而言,他的确与程东有太多相似点了,比如他们面对战争时的态度:这两个人每次对旁人出手,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仿佛他们战斗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死亡。

食客如此歇斯底里,他要的无非是个证明而已。

他不比废物部的五根手指差,他可以战斗,甚至做得更好。

他不是懦夫。

五指用力,巨大的斧身立刻被程东捏出了五枚指印。

“你我都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在那场战争当中,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一切战争都不会有最后的赢家!我们都是牺牲品,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是帮助那些指挥官爬上权利宝座的垫脚石罢了!”

程东的眼里有一团火光在闪动,他定定地看着食客的那双小豆眼,惨然一笑,继续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自从被捉进那座尖塔开始,我们就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敌人不应该是我,真正该死的,是这座早该被夷为平地的城市!”

“知道吗,你苦苦搜寻的那张刻度,实际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食客也同样向程东扯起了笑容,他一脸癫狂地向后拢了一把垂在眼前的长耳朵,腾出另一只手,将怀里的那颗黑色的卡片掏了出来:“这个小玩意就是你的刻度,黑瞳早就分析过里面的数据内容。这里面根本没有记录到那个叛徒的影子,如果非要谈一谈这枚刻度有什么价值的话……恐怕它就是当初公司从你身上拆解下来的一部分义体机能吧!”

一道红光闪过,程东当即砍断了巨斧的握柄。斧身被程东从肩膀上拔了出来,方才狰狞的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如初。

“把它给我!”

“给你?当然可以!”食客邪笑着舔了舔三瓣嘴,抬起一脚,立刻把程东从屋子里踢了出去,“陪我打一架,如果你赢了,这枚刻度自然就是你的!”

程东藉由倒飞之势,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跟头,双掌撑地,稳稳地落了下来。

在他的身后,无数座墓碑一样挺拔的高楼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耀得宛如梦境。他看到食客从被他砸烂的破洞里缓缓地爬了出来,这家伙浑身上下的肌肉,暴涨了足有两三倍之多。

“程东,小心点这个家伙!他的义体机能正在成指数倍攀升,即便你身体的恢复能力特别夸张,恐怕也撑不住这家伙两拳!”

意识网格里的高乐在冲着程东歇斯底里地大吼,可是程东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只是想要一个交代,陪他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就是男人的交代!”

食客并没有太多花哨的动作,他把左手按在右拳之上,从程东五米之外开始助跑,在接近程东不到两米的距离重重地挥出一拳。万千条血藤再度织成了一张大网,而那枚拳头在即将撞上大网的瞬间,血藤竟然自动避开了拳锋,整整齐齐地为他让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咚”的一声闷响之后,程东的胸口当即凹陷下去一大块,整个人再度倒飞出去四五米,刚好摔倒在了一个正准备出门扔垃圾的大妈脚边。

穿着红底碎花连衣裙的大妈被吓得惊叫一声,手里垃圾当即泼了程东满身。

程东苦笑着把粘在脸上的废纸摘掉,撑着地面勉强地爬了起来,头上的霓虹灯牌滋滋作响,闪耀着灿烂的光晕。

“放首歌出来听听,高老板!”

“你是白痴吗?现在你正在和一个变态杀人狂拼命,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思听歌?”

千万条血色藤蔓暴涨,程东的脸上依旧笑意不减,他只是重复道:“放首歌来听听,就那首吧!时势造英雄!”

两条藤蔓陡然从食客的脚下涌现,立即绞住了他的双腿,没等食客反应过来,程东的一颗拳头也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血藤被巨大的力道扯断,倒飞出去的食客重重地撞在了街边的墙上,两个正在拥吻的年轻人被这突然出现的怪物吓了一跳,男人一把将自己的女朋友拉到了身后,握紧了拳头便要和食客拼命。

食客抖了抖头上的水泥石灰,阴冷地朝着那对情侣转过脑袋。猩红色的小豆眼立刻让那个男人收回了拳头,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回去过家家吧小东西,你那拳头杀不了人!”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两个年轻人立刻大叫着消失在了街头的夜色之中。

“呸!”食客微笑着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迹,朝着程东高声道:“干嘛收起你的臂刃,老子没那么娇气!”

“你不用武器,我也不用,这才公平!”程东甩了甩被震麻的拳头,再度迎着食客走了过来,“你的拳头太软了,欺负欺负小孩子还可以,这种程度可是上不了战场的。”

“刚才那一拳,我才使了七成力,你的拳头也不怎么样!”兔头人翻身从墙里跳了下来,“西丘那群家伙难道都是纸糊的吗,这种程度拳头也能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

寂静无人的街角上,再度响起了那个黑人歌手慵懒的声线。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但我知道你在逃离什么】

一拳,重重地砸在下颌骨上,血沫飞溅。

【谁是最坏的家伙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谁让你不至堕落如此】

撞上街角的防护栏,霓虹色的灯牌在挣扎地跳动了两下之后,完全熄灭。

【你为所欲为,和周围的人做着傻事

然而我会用我的方式来教会你爱这个世界】

四野霓虹的不夜城里,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地向对方挥着拳头,他们的每一拳似乎都恨不得将对方至于死地,可偏偏这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有的时候,男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或许是因为生来好斗的本性,他们可以为一点点小事而大打出手;

同样的,两个原本看起来不共戴天的仇敌,或许也能因为一次意图致对方于死地的厮杀而变成朋友。

【这里不需要英雄,

这里没人可以过得更好。

这里不需要英雄,

也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以双方都耗尽体力而宣告终结,两个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一同看着漆黑得难辨万物的天幕出神,谁都没有开口,耳边只有风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食客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的拳头要比你的硬,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被打落了三颗牙,左脸肿得像是个包子。

程东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强大的义体恢复机能让他没有在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可是他的衣服和裤子已经被完全扯烂,看起来就像是个潦倒的叫花子:“庆幸你没有参加那次潜入打击,不然的话,你恐怕也会像我们一样,被公司卸磨杀驴。”

“那个小子不会有事的,李申那家伙……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程东挣扎着侧过身子,盯着食客那双依旧闪耀的小豆眼,“他对安云和安阳做了什么手脚,他又为什么要绑走安阳?”

食客只是痴痴傻傻地盯着天空,他的眼睛似乎只有在注视着这片天空的时候,才会被洗去疯狂。

只可惜,这片天空里并没有星星。

“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带着面具,上帝之手一样,黑瞳也一样。”

他答非所问地嘀咕道:“当你想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就难免会需要一些并不可靠,但是又极有能力的家伙。我承认,黑瞳里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但这也不代表我们所有人都是坏人。”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安云其实是……”

“安云是个好姑娘,但是关心则乱。她喜欢你,但就是因为担心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会影响到计划的有效展开,所以……你明白的,我们对她做了一些小小的……”

“你们改造了她?”

“谈不上是改造,只是让她变得没那么容易成为你的拖累了。”

程东被食客说得一头雾水:“所以,你是说黑瞳其实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们黑瞳只和自己站在一边。”

兔头说着话从地上坐了起来,甩手把怀里的那颗黑色卡片扔到了程东手里,“这是你的刻度,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搞到手的,这次可千万别再弄丢了!”

“你去哪?”

“去收拾我的酒吧,今天晚上我还要照常营业呢。”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如果……算了,有缘会再见面的。”

“好,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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