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依旧是最后一个跨进那扇黑暗之门的人,他故意在门边停了一刻,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怎么不走了?
乌鸦轻声道,语气戏谑而玩味,摧毁公司,不正是你盼望已久的事情吗?
嗯。
他本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到头来却只憋出了一个字。
又沉吟了片刻,程东才兴味萧然地喃喃道:你是……朋友?
我不知道。
乌鸦的态度倒是诚实而坦然,在这个节点上,我们的确帮助了你,但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是啊……
程东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轻轻地点头。
刚才那一番连交手都算不上的交流,至少让他明白了一点。乌鸦口中的【我们】,是完全超脱于人类有限的任职之外的强大造物,如果这些【践行者】当真决定大举入侵人类世界的话,他们的结局恐怕将只剩毁灭二字。
乌鸦似乎猜得透程东在心里正想些什么,她再一次闲适地叼起了烟枪,在明灭变化的淡紫色光晕,与裱糊不定的烟雾中,又一次深不可测地开口:利益,才会牵动出战争。
程东深吸了一口气,跟着缓缓地点头:嗯。
人类不会和蚂蚁展开战争。
你说我们是蚂蚁?
你们当然不是蚂蚁,可我们也不是人类。
乌鸦说话的声音悠扬而婉转,只是蚂蚁对于这颗星球并没有足够完整的认知,你们人类对于整个宇宙的态度也于此大同小异。
乌鸦的比喻的方式的确显得傲慢而无礼,不过程东偏偏想不出任何一个有效的言辞对其加以反驳,对于这个宇宙,对于整个太阳系,甚至对于这颗星球,和自己的生命本身,他们所了解的东西,都实在太少了。
至少在短期之内,我们没有和人类发起争端的理由。
乌鸦的态度傲慢得让人浑身都不自在,只有蚂蚁才会和蚂蚁开战,任何物种都是这样,他们最大的敌人,只有自己的同类。
你们呢?
程东沉声道,如果你们在同类竞争中不幸落入败者的行列,这颗星球是否就会……
缸中的蚂蚁。
乌鸦轻轻地咂了一口嘴里的香烟,你会因为战争,而钻到蚁洞里攫取蚂蚁的地盘吗?
你说这颗星球,是你们眼里的虫缸?
乌鸦没有开口,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可是这个宇宙明明……
你们的天文学,真的是你们所理解的那个样子的吗?
乌鸦轻笑了两声,几个世纪以前,人类常被地心说和日心说两个观点所左右;再向前推导几个世纪,人类竟然相信天圆地方的说法,科学的论证往往是在不断地发现与不断地推翻之间不停游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是允许出现意识形态上的偏差的。好比上个世纪的人类,会耻笑不理解日心说的观点一样,你们所认识的地球,所认识的宇宙,真的是你们亲眼看到的样子吗?
看来你们的确对人类的历史很感兴趣……
程东漠然地垂下头,轻轻地勾起了嘴角,专门学习过?
不,我们是每一段人类文明史的见证者。
你们经历过?
从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开始,旁观者和践行者就一直在关注着你们的生活。
你们……活了上亿年?
时间,是不存在的。
乌鸦幽幽道,时间只是方便你们人类
研究世界与展开生活行为的一种毫无意义的计数单位罢了,既然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一种永恒的形态,那么时间的概念,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
时间和现阶段的人类科学,都只是文明史上的一次简短的尝试,这是写在草稿纸上的过程。
乌鸦沉吟了半晌,似乎在想办法让自己的语言变得足够质朴与通俗,终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人类社会中一代又一代伟大的学者,都是在给后人拼了命地搭梯子,用自己的生命和汗水,以灵魂作为阶梯,协助整个族群走向真理。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理解我在前面说的话了。
我,呃……我的确……
假如你们当真能够到达那扇大门的话。
说到这里,乌鸦竟然再次嘲弄地笑了起来,学者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挥洒汗水,而科学本身,却会成为一部分愚蠢的恶棍手中的铁棒。我们见过太多的文明在追求真理的途中,被熊熊的战火烧成灰烬了,越是纯粹的东西,就越是容易被别有用心之徒拿来利用。智慧的扩张,会直接导致野性的恣意生长。武器这种东西,会从狩猎野兔,变作狩猎同类,从自我保护与维持生计,最终演变成劫掠和征服所必备的工具,这是每个文明所必经的阶段。问题在于究竟是真理站在了灵魂的制高点,还是野性征服了金玉其外的所谓的文明本身。我们之所以会选择放弃对公司的帮助,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考量。
你觉得……公司在走其他文明的老路?
同样的结局,我们已经看过太多遍了,我们希望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扳倒手公司就可以?
这只是庞大的树状图中,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分支罢了。人类在任何一个时刻所做出的任意一种选择,都将可能给整个种族的未来带去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是旁观者会选择你的原因。
因为我很莽撞?
莽撞,就是最大的变数。
乌鸦漠然道,我们很期待看到,将一个不稳定的分子安插到人类历史的节点中,是否会对整个文明带来更加有趣的变化。
这就是你们的【不干涉原则】?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不干涉原则】。
她再度用烟枪敲了敲桌沿。
嗒嗒!
时间差不多了,我今天已经和你说了太多的东西,你该走了。
公司,是你们创造出来的对不对?
该说的我已经差不多都告诉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希望你能自己调查清楚。
你们想要利用我,创造下一个公司?
创造下一个公司?
乌鸦大笑了两声,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出戏看过上千万场都不觉得腻吗?别磨蹭了,快走吧!
你们究竟……
送客!
程东的话还没等说完,一股无边的力量陡然从黑洞洞的大门那头伸出手来,将他整个人都拽进了门扉之中。
他只觉得大脑一阵恍惚,下一刻,自己已经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一大滩鲜血里面。
腥臭而粘稠的血浆几乎渗透进了砖缝当中,枪鸣剑舞,丝带翩跹,一个人影倒头砸在了程东的脚边,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用抬一下,就脱口而出道。
械骸?
巨大而规整的电子仪器仿佛错落有致的高档楼盘一样,林立在100层之中,近八成的机器已经被子弹或刀痕永久息屏。
穿着制式服装的研究员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当中,伊堂岚和芙蕾雅的身影穿梭在成片的械骸大军之中,他们似乎
并没有留意到程东的出现,此时恐怕正杀得兴起。
一只械骸在黑色丝线的控制下,用同伴的身体将自己的弹夹清空,随后果断地扭断了自己的脖子;虚实不定的身影在流星般的弹雨之中来回穿行,每一记锋刃划过,漆黑的刀网便会将一大片敌军切割成一地碎肉。
小雅,菜岚子!
血藤出锋,程东嘶声叫道,看见安云了吗!
安云不在这!
伊堂岚一记鱼跃跳入一个械骸的进攻盲区,抬手反扣住后者的脖颈,单脚一送立刻将其整个人都对折着按在了地上,收刀回鞘,提枪入手,再度对着械骸大军疯狂地倾泻着弹药,这里是【老鹰】的控制室,我们刚把那群天杀的王八蛋干掉,这群械骸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妈的,杀也杀不完!
他们说过,安云是公司的底牌……鲍里斯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把安云带走了!
他能带着嫂子跑到哪去,我们检查过了,100层只有一个上升悬梯,就是在81层被利齿一号拆掉的那个!
芙蕾雅的双肩微沉,十条黑线像是有生命般地裹挟住了十只操着不同武器的械骸,但凡有一只正由其控制的械骸被同伴枪杀,那些状若无误的丝线便会立刻寻找到下一个可以驱使的目标,你的意思是,那只乌鸦在骗我们?她故意把我们指引到了错误的楼层,以此来协助鲍里斯逃跑?
我猜她并不会这么做,现在帮助上帝之手对于他们那个所谓的【观察事业】而言,并没有丝毫的价值。
程东的头皮一紧,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再度出现了。
那个所谓的旁观者,现在恐怕正悬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地观察着100层里发生的一切。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
【暂且相信你们一次……】
他在心里默念着,身体之中的藤蔓恍若豪猪身上的尖刺一般,向四面八方密密匝匝地爆射而出:都他妈让开!
数以万计的械骸顷刻间被藤蔓卷挟一空,多亏了伊堂岚的虚化能力,芙蕾雅才在间不容发之际保住了一条命。原本还战事焦灼的100层,刹那之间归于死寂,可那些裹挟着霉菌的藤蔓,却偏偏无法洞穿房间内壁那坚固的墙面。
疯子!
伊堂岚一把撒开了紧握住芙蕾雅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你要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吗?
有你在,我放心!
程东挠了挠脑袋,大刺刺地扯着嘴角。
说实话,这家伙刚刚只是一心想着干掉整批械骸军队,倒是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杀了毫无防备的芙蕾雅。
万幸的是,他的那个可爱的妹妹,竟然也没在意前一秒哥哥那完全不经过大脑的范围性攻击:哥,我没事!你说鲍里斯那家伙……还在100层?
伊堂岚朝着这两兄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没事,可差点累死我!
安啦!
芙蕾雅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伊堂岚的肩膀,岚子哥,我们兄妹俩都愿意相信你啊!
你们两个是在骂我吧!别以为我是外国人就听不懂!
似乎是危机解除带来的喘息,让芙蕾雅的心情大好,这个姑娘不但没再像刚才那般谨小慎微,反而还对伊堂岚挑了挑眉毛,大刺刺地说道:怎么会呢,岚子哥!我的读音是二声,又不是三声,你干嘛会理解成我们在骂你啊!
二声和三声有区别吗?你们两个就是在骂我,对不对!
哎呀,行了菜岚子,现在不是贫嘴的时候!
程东大喝了一声,反倒把伊堂岚吓得打了个寒战,他讷讷地停了半晌,
才又一次怪叫道:靠!你还叫我岚子!
我怀疑鲍里斯在楼顶,带着安云,带着莉娜还有高乐……
两人听过程东的分析过后,大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所以呢?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到楼上去!
又是轰隆一阵巨响,数以万计的械骸大军再次鱼贯地涌入了这个房间。
程东的瞳孔大震:还来?不是已经把他们杀光了吗?
伊堂岚已然将黑刀提在了手里,眉宇之间再度显出一抹寒意:我说过了,这群东西好像杀也杀不完的样子。
来一批就杀光一批!
对,来一批就杀光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