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看着皇帝曹睿。这张轮廓和曹丕相似的脸,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
好像不认识这个曹氏子孙一般。
两汉四百年来,都宣称的是国家以‘孝’治天下。
除了前汉开国皇帝刘邦和后汉开国皇帝刘秀,其他皇帝的谥号里,必然要带一个‘孝’字。
比如汉文帝、汉武帝,全称应该是汉孝文帝、汉孝武帝。
曹家祖孙三代,先说曹睿的祖父曹操。
曹操虽然为人奸雄本色,但在孝道上还是不缺的。曹操二十岁时举孝廉为郎,若曹操有半点不孝的名声,在极重名气的汉末是不可能被举为孝廉的。
曹操一贯儿女情长,甚至对曹操有恩的前太尉桥玄,曹操就多次亲自至其坟前祭拜。
再说曹睿的父亲曹丕。从曹丕少年时期到登基称帝,陈群与曹丕为友二十余年。
陈群印象中的曹丕,更像是一个大龄文艺青年,为人感性又时常流露真情,该遵守的礼节曹丕一个也不缺。
怎么到了曹睿这里,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去了?
陈群感觉对面的曹睿陌生极了。想起多日之前在尚书台,刘晔说曹睿像汉文帝。
汉文帝当然是孝顺的,甚至被列入至二十四孝里的‘亲尝汤药’。汉文帝的母亲薄姬因为重病在床,汉文帝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睡在母亲的床边。
可汉文帝孝顺的对象,只是母亲,却从来不是父亲!
曹丕、甄氏、郭氏……
陈群的脑中一片乱麻。
其实士人虽然把持朝政人事,但在汉末三国的乱世里面,提及道德水平却总是最高的。
士人名士,本就以名望为存身之本。若行差踏错毁了自己的清名,不仅会被士人群体唾弃排挤,而且连官都做不了了。
这就要求士人群体,和宦官、豪强相比,具有最高的道德水准。
一种强烈的幻灭感笼罩了陈群。父亲出殡如此大事,身为儿子的曹睿竟然不去。自己尽心辅佐了半生的曹丕,结果曹丕的儿子竟不如汉灵帝吗?
陈群有一点体会到荀彧死前的感觉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气泡被戳破的感觉。
曹睿看着对面愣住的陈群,他也明白陈群的沮丧之感。但不论怎么说,曹睿是真不想给曹丕去出殡跪拜,装成一个孝子的模样。
曹睿脸色渐渐柔和一些,对陈群缓缓问道:“镇军大将军能帮帮朕吗?”
儿子不想给父亲出殡,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是一个身为臣子的陈群能够改变的。
陈群不想做奸臣,也不想做一个佞臣。
但既然陈群已经知道无法改变,为了朝廷体统,他这个辅臣重臣,却也不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片刻之后,陈群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甚至额头表面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陈群拱手缓缓行礼:“陛下,六月暑热难耐,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委托臣等代为主持。”
曹睿盯着陈群的脸孔,陈群微微俯身让曹睿看不清陈群的脸。
曹睿面容诚恳的说道:“那朕就依镇军所请,还请四位辅臣替朕主持吧。陈卿对朕有功,朕一定厚厚赏赐与你。”
陈群再度行礼,转身离去的身影竟显得有些萧瑟之态。
片刻后,北宫,南门内。
曹休、曹真、司马懿见到陈群独自回来,均是一副不解的表情。
陈群面色凝重的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经过曹真身边的时候,被急迫的曹真一把拉住。
“长文,陛下呢?”
陈群缓缓从嘴中挤出几个字来:“暑热难耐,我已劝谏陛下保重身体,无需亲自送葬。”
曹真大怒,猛推了一下陈群的肩膀,陈群向后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陈长文你疯了吧?先帝葬礼,你竟不让陛下送葬?”
曹休、司马懿闻得两人争吵,也连忙走了过来。
陈群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起身。待陈群完全站定之后,三人也看见了陈群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缓缓流下的一行泪。
“曹子丹,我没疯。”
“我再说一遍,暑热难耐,我已劝谏陛下勿要送葬。”
曹真愣住了,见到一向沉稳的陈群如此神情,他已明白这不是陈群自己的想法,而是皇帝曹睿的。
身边的曹休此时却生气至极,甚至把自己的头冠都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曹休本就是至孝之人。
曹休之母去世的时候,曹休悲痛不已,在守孝期间滴水不进粒米不食。曹丕知道后,命令侍中刘晔前往曹休府中,强行脱下曹休身上的丧服,诏令其饮食酒肉。
这样孝顺的一个人,又身为国家武官之首、身为辅臣之首,怎能看着皇帝曹睿连先帝的葬礼都不参加?
司马懿大惊,发觉到了曹休要亲自去见曹睿,赶紧拉住曹休的袖子,示意曹真也拉住曹休。
曹休被两人这么一扯,那股气愤的劲头瞬间就过了,整个人也清醒过来。
是啊,曹睿是皇帝,皇帝不想参加父亲的葬礼,自己这些大臣们,又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只能接受,只能帮曹睿办好这场国丧,还要帮曹睿想好理由。
做皇帝竟如此肆意吗?
……
当夜,司马府中。
司马懿的书房中,依旧是他和长子司马师二人。
东汉士族能祖祖辈辈连续成才的原因,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家教。是父亲对儿子的言传身教。
自司马师十四岁起,每晚司马懿都会和司马师在书房中,讨论司马师当日读书之得。
培养长子,对于世家来说,有时候是比做官更重要的事。
司马懿说完了白天的见闻之后,司马师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皇帝当真不去先帝的葬礼?这究竟是为何?”
司马懿叹气道:“还能为何!要么是为生母甄氏之死怄气,要么是对先帝压制其在东宫不满。”
“天家父子,总是不得和睦。”
司马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儿子觉得不怪皇帝,先帝杀了皇帝亲母,哪个做儿子的受得了。”
“按儿子的想法,这皇帝倒是个直爽的人。”
司马懿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这不是直爽,这是轻佻。”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举重若轻。为君者最忌轻佻,哪怕做场戏也行!先帝没教过他吗?”
司马师回复道:“说不定先帝真没教过他呢。”
司马懿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