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到底没有被龙泉带走,那个人与剑同名的少年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临走前,龙泉站在已经破烂不堪的门口,挺直了单薄的身躯,缠满黑色绷带的手臂中还牢牢抓着那把名剑。
“下次见面,让顾决亲自带人来会我。我倒要看看,无霜阁阁主,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单枪匹马和我斗。”
“你错了。”嵇无忧对上少年双眸,一字一顿道:“他并非是一人。”
闻言,龙泉瞥了嵇无忧一眼,未再答复。他像是一阵风,无声地飘来又远去,遁身藏匿于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阴霾驱散,风停止息万物归于平静。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人再次点燃起来,总算是比刚才亮堂了些。嵇无忧将瘫倒在地的肖信扶到床上,拉起人的手腕再一次开始诊脉。
肖信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脉相也极为混乱。
嵇无忧摸着他的脉,轻叹一口气,心想着——三番五次被人这样折腾,体内又有两道心魂交织缠斗。如此这般,他能撑到现在,都算幸事。
接着,嵇无忧抬手点了点那人褶皱的眉心,遂即燃起一点光亮,其中蕴藏至上灵力,像极了天上坠落的星光。
“是非恩怨也好,天命所向也罢,你心思澄明单纯,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错了。”
斯时,门口处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嵇无忧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并没有像方才那般警惕,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应是顾云舟回来了。
“不是说如果我子夜还没回来就带他入长安?”
安字音还没全发出来,顾云舟就看到嵇无忧正坐在床边,食指竖在嘴边,正对他做“噤声”的手势。
“还没醒?”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不是,醒了一次。”
顾云舟不解地看着满脸严肃的嵇无忧,毫不所知发生了什么。
“走吧,我们出去聊。让无双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
二人站在屋外,对着月辉照耀下的竹林翠柏,耳旁传来风动吹拂竹叶的萧瑟之声,心中不禁有些感怀。
整整一天,嵇无忧和顾云舟的眼睛都没阖上一下。打斗激烈又来回奔波,一天日之中事端频发。等如今真正静下来的这一刻,却有一种落寞之感袭上心头。
他们到底都还是双脚站在土地上的人,无法做到心外无物。都是人,总会感觉到累和疲惫。
“宣州城还好吧?”
“你如何?”话一问出口,顾云舟的心中霎时明晰了不少,同时也大概猜测出,或许肖信的昏迷不醒和龙泉剑有关。
于是,重重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太好,城外人心惶惶,城内一片风声鹤唳,没比洛阳好到哪里去。”
“果然是和龙泉有关?”
顾云舟用沉默证明了嵇无忧猜测的正确性。
“其实,我今日见到了那个孩子…”嵇无忧话语顿了顿,怕顾云舟没领悟其中含义,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龙泉剑如今的主人,居然是个看起来和无双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
顾云舟语气淡然,也是猜到个大概:“他到底还是现身了。这一路上,应该是跟随我们许久了。”说着他又摇了摇头,“无双前些日子就提到过这把剑,但那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遗漏了很多线索。”
“龙泉剑主心思细腻,做事也有分寸,虽然年纪轻轻城府却很深。”说着,嵇无忧思索了片刻,又道,“今夜无双的不适之感,兴许就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心魂不受控制才昏倒的。”
“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是我疏忽大意了。”顾云舟心中十分自责,即便是定禅大师给肖信的心魂做了护法,可他总有一种不妥的预感。
况且,肖信一次又一次地经受折磨,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天道在故意惩罚他一般。
静夜斯时,洛阳城的边陲远郊寂寂无声,而远方却好像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喊叫声。
只要再往前走几里路,他们就能看到遭受灭顶重创的神都灾后残损的模样。而此等场景,顾云舟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尽了。
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满目疮痍。
朝堂之上的官员大臣们自身已经难求自保,就更顾不得平民的死活安危。
狡兔依旧在,良犬先烹。盛世安逸之下的虚伪面纱,终于被逐渐掀开。
“顾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与否。”
“阁下但说无妨。”
“倘若无双的心魂在到达天山之前还是无法控制住,你会怎么办?”
闻言,顾云舟微怔。其实,嵇无忧问的这个问题,他已心中也盘问过自己千百遍,只是每次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明明下山前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就连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一一做了仔细的估量。
可是,如今看来呢?这盘精打细算的棋局,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被谁给掀翻在地,黑白棋子混在一团,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或许……真就是天命使然吧。”
嵇无忧没有就此甘休,接着问道:“情况若真是那样,无霜阁阁主,还会奋不顾身地与天命作对吗?”
顾云舟沉思了片刻,坦然道:“即使泰山在前,我也能劈出一条路来。”
他说的极淡,连眼皮都是垂着的,好像即将面对的并非什么关乎人生死安危的大事,根本无足挂念。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嵇无忧的心好像被狠狠击中了一下,眉头肃地皱起。想起那日自己对顾云舟在肖信心境中所说的话,突然感觉有些惭愧。
他说顾决像当年的自己,如今却可笑地发现,当年自己竟比不上现在的顾云舟。
至少他是拼尽了全力在渡肖信,而自己呢?嵇无忧不敢再扪心自问……
许是出于愧疚,又或是备受震撼,嵇无忧苦口婆心道:“至此之后,你要处处留心无双的举动,小到一颦一笑,大到打出的每一剑,都需仔细观察。不能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说着,他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相处才发现,这孩子可爱的紧,实在是命不该绝。还有,顾决,封锁人记忆这种事,莫要再做。”
闻此,顾云舟心里一颤,自知做得不对,连忙回道:“多谢前辈叮嘱,在下定不会再犯。”
“如此甚好。既然人已经见到了,我也该一身轻地离开了。到了长安城,事情会更加复杂。”嵇无忧拍了拍顾云舟肩膀,无奈道:“路,还得要靠你们自己走。”
“晚辈牢记在心。”
“行了,你快进屋守着他吧,我去城中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不用送我了。”
“好。”顾云舟长袖一拢,身子前倾,向嵇无忧行了一个大礼,“就此别过。”
“再会。”嵇无忧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身后白色的布袋中裹着那张举世无双的“片玉”琴,在一片月色的映衬下,孑然一身地踏上了前往神都城的路。
肖信的伤比顾云舟预想中的还要重。即便是嵇无忧已经给他渡了真气,但是昨日他亲手打出的那招铁马冰河,可是做好了孤注一掷而一招制敌的准备。
顾云舟怎么也没想到,善才居然能让其中的七重功力都反噬在肖信身上。
正可谓是借自己之手,成全了他人之欲。更何况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亲近的徒弟。
适时,顾云舟坐在屋内圆凳之上,看着床上再度陷入昏迷之中的肖信,心痛到无以复加。
这一遭,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了。
无霜阁剑谱第十重——铁马冰河,虽不能使修仙之人毙命,但是足以断仙根。可能因为二人同出一派,师徒连心,肖信仙根未绝,只是…他身上的八根仙骨灵脉,断了五根。
这放在寻常修仙人身上都可以直接弃道成民了。
顾云舟哑了嗓子,满目凄凉道:“无双,为师对不住你……”
从小到大,从凡人到现在的剑仙,顾云舟几乎未曾落过泪,而这次,他的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眶往外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顾云舟知道自己从前不是鹤羽真人的好徒弟,现在也谈不上一个好师父。
当年肖邵行长安城托孤,曾亲口对自己说:“有你顾决在的一天,阿信便不会走上邪途。等他能接受的时候,便改口叫你父亲吧。”
如今一想,顾云舟心中只剩下苦涩,他终究是做不成一个好“父亲”了。